村莊的聚會

看大戲

那片在季節(jié)的風(fēng)中已經(jīng)干燥得起了一層厚厚黃土的空地終于有人收拾了。那是一群來自王莊子的莊稼人，有二三十人，他們中大多數(shù)是中年人也有老人和婦女。他們用鐵锨鏟去雜草，用鐵鎬挖坑。不遠(yuǎn)處有人在拾木頭，是那些能上房架梁的木頭，筆直筆直地橫壓在人的肩膀上，壓的有些人從屁股眼里擠出一些大小不一聲音，惹的大家笑。都喊狗目的昨天晚上又弄事了看你虛成啥了，大家又笑。那幾個一直低著頭鏟土的婦女就跟著喊，沒個正經(jīng)，都是些吃屎的狗嘴。大家再笑，然后就有領(lǐng)頭的人說歇歇，吸鍋煙。一些漢子就蹲下來，掏出兜里的小布袋子抓一把煙絲用已經(jīng)撕好的紙條子卷起一根紙煙點了火，忽閃忽閃的抽了起來。

那是個初冬，太陽帶著一條粗重的影子在王莊子上空晃悠著。但是王莊子的人是興高采烈的，他們要在村莊里搭建一個臨時戲臺。因為要唱戲了，演戲的是縣劇團，劇團不要費用，就是要村子管個飯就行了，劇團說這是文化下鄉(xiāng)。所以王莊子就忙活了起來，雖然天氣有些冷了，但是王莊子是高興的。要知道，一個村莊唱大戲可是不容易辦到的事情。所以，王莊子唱大戲的消息就傳遍了方圓幾十里地的村莊。為此，王莊子的許多能巧的女人就讓小孩騎著自行車去娘家和親戚家告知這個消息，誠心而又自豪地邀請他們來看戲。那些日子，劇團還沒有來到，但是王莊子的名氣已經(jīng)傳出去了，有許多外村人路過王莊子就說，看，王莊子人多有能耐，把縣劇團的戲都搬到村子里來演了。他們會指著那塊空地說：看！這就是演戲的地方。王莊子是我的舅家，我那時候成天在舅家玩，聽到有人這么說就覺得很光榮也很興奮。

三天的時間，戲臺就搭好了，用的是厚厚的帆布。帆布是借用村子后面縣農(nóng)場的，因為縣劇團能到王莊子來演戲也有一個直接原因就是縣農(nóng)場在王莊子，所以縣劇團下鄉(xiāng)演戲也算是慰勞農(nóng)技人員。戲臺搭好后，村子里的小伙子放了一串爆，一個鄉(xiāng)村小學(xué)教書的先生給戲臺旁邊的兩根柱子上題寫了對聯(lián)。像過節(jié)一樣，王莊子人也開始磨面，壓一簸箕的面條，蒸一籠又一籠的饅頭。看大戲有很多的親戚來，看大戲的時候，孩子老人都要吃臊子面。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王莊子每家每戶都分配了要給戲子輪流管飯。給戲子管飯也是件喜慶和榮耀的事情。所以，不管今年的收成怎么樣，看大戲就要吃白面，還要割些豬肉喝些燒酒。心情好的人家就會給孩子一些零花錢。所以，唱大戲是要比過年隆重的。因為唱大戲的時候，十里八鄉(xiāng)的莊稼人都要聚攏在王莊子。王莊子朝北朝南的馬路因此是黃土飛揚，人聲鼎沸。

其實，在戲臺還沒搭好的時候，那些來自外村的能人們已經(jīng)占好了地方：比如捏面人的，賣糖葫蘆的，炸油糕和麻花的，包粽子的，做面皮的，壓紇烙的，還有賣甘蔗賣花生和瓜子的。一場大戲就這樣把這些人召集到了一起，他們中有平日走村串鄉(xiāng)的小商販，也有一些是鎮(zhèn)上擺攤開商店的，現(xiàn)在都被一場大戲召喚而來。還有那些賣老鼠藥和狗皮膏藥的都趕來了。他們拿著自制的擴音喇叭，喊著叫賣著。所以，當(dāng)村莊在磨面準(zhǔn)備待客的時候，空曠的野地里就被這些攤位熱鬧起來，盤灶臺的燒火的，擔(dān)水的煮肉的，接電拉線的搭布棚子的。對于他們來說，王莊子的戲是全鄉(xiāng)鎮(zhèn)的戲，是一場鄉(xiāng)村物資交流買賣的聚會。

第四天，戲開演了，在黃土彌漫的大路上，人們拉著架子車送來老人和小孩，也有人騎自行車馱著新媳婦來。還有一些人坐著手扶拖拉機浩浩蕩蕩地來。人們的喜悅是伴著莊稼的豐收而來的。那些收獲了幾個粱倉糧食的莊稼人是豪爽的，他們會給不認(rèn)識的鄉(xiāng)親打招呼發(fā)紙煙，會在賣豬頭肉的攤子上美美吃一頓，然后用手一邊擦著嘴邊的油一邊摳著牙縫看戲。也有人在這個時候給自己的孩子張羅著找媳婦和婆家。在鑼鼓架司的敲打中，戲開演了。戲臺的兩邊是兩支鼓樂隊，有二胡有嗩響有小鼓。戲一開幕就呼啦呼啦地上來一臺子的人，生旦凈末丑，舞弄的全場樂呵呵的。老人們自己端著凳子，也有很多的人尤其是孩子們喜歡跳進棚子后面，從帆布的縫隙里好奇地看那些戲子化妝，抹大紅臉和花臉。那時候的秦腔曲目基本都是《周仁回府》《三滴血》《三娘教子》《鍘美案》。我至今還記得秦腔《虎口緣》中賈蓮香的女聲唱詞：空山寂靜少人過，虎豹豺狼常出沒除過你來就是我，二老爹娘無下落，你不救我誰救我？你若走脫我奈何？常言說救人出水火，勝似焚香念彌陀。在賈蓮香那個余音很長的唱詞之后，是周天佑無奈的聲音：你把我哭的我也心軟了。臺上唱著，臺下也輕聲地哼著，站在后面的一些人忍不住就大聲合唱著，但他的聲音大不過臺子兩邊的擴音喇叭。臺下也有人在搖塞子，那是一種很常見的鄉(xiāng)村賭博方式，那些要塞子的都是些年青人，那些人與戲臺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但常常能吸引來不少的莊稼人和那些游手好閑的年輕人。也有談對象的年輕人，他們把看戲的日子定為遇面，就是兩個未訂婚的青年男女初次見面。他們站在看戲的人群后面，心跳的嗵嗵嗵，所以心事不是在看戲上。

那時候我舅家里來過很多的親戚，有些親戚我從來就沒見過。比如一個多年就沒有聯(lián)系的親戚。他是從南山上下來的，外婆說是我的三舅父，是從小被棄養(yǎng)給到山里人家的。他是個引瓜瓜，就是背上有個肉瘤子。但是他的背上能背很多的東西，比如一袋土豆，比如一袋子的麻羊肉。我總覺得他長相難看不喜歡他。他卻很是喜歡我，給我?guī)Я撕芏嗌嚼锏臇|西還給我做過一把木頭手槍和彈弓，給我塞過兩毛錢，但是我對他沒有感情，也從來沒有叫過他三舅父。我喜歡那個叫玉梅的戲子，她只有18歲，是個花旦，《虎口緣》里的賈蓮香就是她扮演的。她嘴也很甜，經(jīng)常叫我外婆奶奶奶奶。所以外婆讓我叫她姐姐，她吃住都在舅家。她給我許諾帶我到戲臺的后臺上去看戲，但是沒有去成。而我那三舅父也只呆了兩天就回去了。后來王莊子沒演戲的時候他也回來過，說是想回到村莊里，山里沒地種，吃飯都成問題。我在昏暗的油燈下看到他幾乎是哭著給外婆說他要回來，外婆也是哭著說那些年年景不好把你送出去了我心里一直難受但那個時候沒辦法呀。外婆找過村長，但因為三舅父已經(jīng)結(jié)婚了還有兩個孩子，遷戶比較麻煩。后來他就消失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看大戲的時候也是村莊容易丟東西的時候。1986年，王莊子因為演戲丟了一頭牛，三頭豬，還有兩戶人家賣了秋糧和豬的錢也被偷了。為此，村里的人詛咒過也在暗地里罵過那些來看戲的外村人。但后來大家分析，賊偷的那么準(zhǔn)，能知道錢袋子在那放著，所以這賊是內(nèi)賊。從那以后，王莊子再也沒有演過戲。后來縣劇團有一場規(guī)模很大戲是在我們村子演的。那是老薛家的兒子給父親80歲大壽的賀禮，凡是前來看戲的外鄉(xiāng)人可以在他家里喝湯吃面，還有紙煙抽。老薛家的兒子在縣文化局當(dāng)了副局長，所以劇團演的很賣力。老薛家的兒子對那些遠(yuǎn)道而來的外鄉(xiāng)人要求就是戲散后，在他家門口打牌烘托氣氛熱鬧熱鬧。所以來了很多人，甚至外縣的一些人也來了。他們整天吃住在老薛家，有些大膽的人還勾引村里的姑娘，被村里的老漢們追著打折了腿，哭著回去了。大戲演了三天四晚上，附近村莊的人大多都來看過，但那些村莊的人每天看完戲后還是趕回去了，一些年輕人一路走著一路點著路邊的蒿草取暖，他們唱的不是秦腔而是流行歌曲，一路唱著回家。

那也是個冬天，著火的有王莊子也有李家崖村，劉堡子村。但那樣的火是會滅的。燒一會就滅了，村子的人也懶的去管。那些長在路邊的蒿草太多了，燒了明年還是會長出來的。

露天電影

在王莊子周圍的許多村莊，一旦死了老人，或者是村上過廟會或者是誰家老人過壽，大多是要演電影的。那些電影沒有海報，沒有多少談?wù)摚⒑孟笫秋L(fēng)吹過來的，在一天之內(nèi)會傳遍周圍的村子，演什么電影在村子的后面還是前面，是幾點開始都說的一清二楚。在那個連黑白電視都很少見的年代里，村莊之間常常會被一場電影聯(lián)系起來激動起來。許多人在拉著一車子的柴禾邊走邊說的話題就是今天晚上那個村子要演電影了。趕不上吃晚飯，人們就出發(fā)了，幾個人相互約定著。但看電影大多是孩子們之間的約定，因為大人們是勞累的他們喜歡看戲不太熱衷于看電影。

我那時候是很喜歡看電影的，電影是我了解外面世界的窗口。所以我一聽到演電影就格外的興奮：急急忙忙地寫作業(yè)，然后喂豬喂羊把牛糞掏出牛圈。因為只有這樣大人才不會反對我去看電影。晚上去看電影的人很多，三三兩兩，孩子們都是跑一會走一會。許多人都拿著手電筒，即使月光很亮大家也拿著手電筒以便壯膽。常常的情形是：在晚上的鄉(xiāng)村小路上，經(jīng)常有一束束手電光照過來照過去。有時候迷路了，只要抬頭看到那些到處晃動的手電光束就知道電影在哪個村子演了。

那些電影的放映場地往往是在村莊過事的那戶人家的門口或者街道上，也有放在打麥場上的。但都是要利用樹木和電線桿來掛銀幕的。看電影坐凳子的是那些演電影本村子里的人，外村的人大多是站著的，有時候也有外村人會到一些熟悉的親戚朋友家里端來凳子坐。有時候那些站著人就會被放映機照到銀幕上，于是自己知趣地閃到一邊去了。一場電影聚會的大多都是些年輕人，他們會在一些游走鄉(xiāng)村的攤子上買一包瓜子嗑著也有些人乘機偷著抽煙。有時候年青人之間會發(fā)生一些沖突，比如那些低個子的年青人會在高個子的年青人后面喊著低一頭低一下頭。比如有些年青人會勒索小孩子的零花錢，就引起另外一些年青人的正義保護，因此會發(fā)生打架。那些打架的年青人都會相互叫嚷著到背人的空地上或麥地里開戰(zhàn)。因此也會吸引來許多的圍觀者。那些圍觀的人來自方圓十幾里的村子，所以那些打架的就像斗雞，不想打也被大家熱情地圍觀而激將地沖了上去。那時節(jié)，村莊里的孩子打架都很魯莽，比如在地上摸著一塊石頭磚塊就唰地拍上去，不考慮后果。但我看到都是些打了半天最后只打出了鼻血的毆打。有時候打架會招引來大人，那些大人們就像趕鴨子一樣，把圍觀的人群驅(qū)散了，打架也就散伙了。也有一些年青的小伙子是在來勾引姑娘的，因為只有這個場合才是隱秘的才能見到那些平日一說話就臉紅的女孩子。經(jīng)常的情形是：男的一般是打口哨，身子向姑娘靠，姑娘們會被驚嚇，鉆進前面稠密的人群中。也有一些膽大的懷春姑娘會被招惹到了村子傍邊的樹林或者玉米地里，那時間村莊里的小伙子把這種事情叫吊膀。我曾經(jīng)聽過我們村子里的年青小伙臘祥和大民的談話，臘祥說，你這家伙，吊到的是我數(shù)學(xué)老師的女兒。大民說這又咋了。臘祥說，你把人家咋了。大民說沒咋，臘祥說，我都聽見你們壓倒玉米稈的聲音了。大民，你個狗日的，我也聽見你在玉米哼哧哼哧的豬啃聲了。接著兩個人在前面笑，笑的有些淫蕩有些趾高氣揚也有些旁若無人。那時候，臘祥讀了高一就輟學(xué)了，大民則初中沒畢業(yè)就在村莊之間游混起來了，他也經(jīng)常竄到鎮(zhèn)上，結(jié)交了一幫子社會青年。在某一天偶爾騎著一輛渭陽牌摩托車帶著一個女孩子突突地在村子里招搖而過。他經(jīng)常給我們這些孩子說，以后上學(xué)誰欺負(fù)你們就給我說。所以我們都以大民為榮，經(jīng)常湊錢給他買煙。那天，大民和臘祥在前面抽著煙走著，我們這些孩子就跟在他們后面。大民穿的是一條喇叭褲，雖然是黑夜，但是我能看見他把地上的土灰全卷到了褲腿里。我覺得我越來越崇拜大民了，他的父母那么老實巴交，經(jīng)常為生活吵架。但大民與他們不一樣，他看起來那么瀟灑，有那么多花不完的零錢有流行衣服穿。

露天電影被村莊里的年青人追逐著。那些張狂的年青人也以一場電影的名義揮霍著青春和過剩的荷爾蒙。而我在無數(shù)次的去外村看電影的夜路上也經(jīng)歷著許多的鬼怪事情。有一次我在高柳村的村口大柳樹下就遇到一個一襲自衣的人。他低著頭，好象在哭。那天，我的同伴都提前回家了，我一直到電影演完才回家。那時間已經(jīng)是晚上ll點多了，我當(dāng)時以為是誰家死人了我以為他是個孝子獨自在村口無聲地哭泣，但是當(dāng)我從他的身邊走過的時候，卻感到害怕。他簡直就沒有脖子，沒有任何的聲音，他那白白的衣服沒有折痕就象皮膚貼在身上，而他的雙腳我也沒有看大到。我后來是一路瘋跑著回家了，邊跑邊撥弄自己的頭發(fā)，母親說在深夜撥弄頭發(fā)頭發(fā)是會冒火星的會辟邪的。后來我問過別人知道高柳村沒有死過人，那個穿白衣服的人是什么人呢？母親說那不是好人，到底是什么人？母親不再說了，她在土地爺和灶神的香龕前點了幾柱香，默默地祈禱起來。后來，我在趕赴一場場露天電影的時，也見過墳?zāi)苟牙锲〉墓砘穑粓F一團的地滾來滾去，有一次竟然滾到了我的腳下。我雖然嚇得再也不敢一個人出門了，但是那些露天電影我還是要去看的。后來上中學(xué)我知道漂浮在墳?zāi)苟牙锏墓砘鹁褪侨梭w內(nèi)的磷在發(fā)光。

我10歲的時候去看過一場電影，是上海電影制片廠拍攝的《喜盈門》，那是一部農(nóng)村題材電影，屬于教育農(nóng)村大眾的電影。電影的主題是要兒女們善待老人。我至今記得那個叫強英的女人在家里吃餃子，卻藏著掖著就是不給老人吃而且鬧著和老人分家。我記得最清楚的一個鏡頭就是老人從兒子家搬回自己的家，在回家的路上摔倒時的磅礴大雨和電閃雷鳴。那場電影給我的感覺就是我對那個叫強英的兒媳婦痛恨萬分，發(fā)誓自己長大絕不找這樣的媳婦。

我還看過《少林寺》，好象是在1981年，那個時代，因為看了少林寺。李連杰成了我們心中的第一個偶像。我們村子的一伙年輕人還聚會在一起，成立一個辣椒幫做了三截棍鋼絲鞭還弄來了一把嵌著綠玻璃的精美藏刀。他們在村頭的廟堂房梁上掛了沙袋，把腳踢的酸痛但還是用勁踢著直到沙袋破了沙子漏下來。那時我想加入他們的辣椒幫，但他們說我長的太矮小，連墻都爬不過去別說翻閱那些高門樓了。我記得村子里最搗的黑蛋娃對我說，讓你跟著我跑你都追不上我。為此，我背著母親縫制過兩個沙腿袋成天綁在小腿上練習(xí)飛檐走壁的工夫。但最終我還是沒有加入他們的辣椒幫，因為他們的辣椒幫在兩個月后被大人們強行取締了。黑蛋他爸舉著笤帚打黑蛋的時候就說，看電影不學(xué)好，全都學(xué)成了黑社會。黑蛋他爸說這些話的時候，有很多人在自己的門口笑。

后來我們都好好學(xué)習(xí)了，露天電影也越來越普遍了。隨著電視在村莊的普及，我們也很少到外村看電影了。但是那些電影的聚會我們是忘不了的，在那一場場電影的召喚下，我們幾乎走遍了方圓幾十里的村莊，認(rèn)識了許多村子和村子里的人，包括村子里的一條澇池和村子下的一條條深溝。那些在露天電影場上與我一起成長的孩子，后來成了我的同學(xué)我的同事。每當(dāng)我們說起村莊的時候，總免不了要說起露天電影，免不了有著深深地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