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以小說名世,然而他的散文尤其是在《樹猶如此》之后,可以毫不夸張地說,絕不遜色于小說。他的小說有些殘忍,無論是《永遠的尹雪艷》中對于女性內心掙扎絕望的描摹,還是《孽子》中對男性惶惑無措的刻寫,他筆下的人物都是凄厲慘絕的。常常有不忍卒讀的惆悵,幸好有他的好文字,溫和流轉,恰如一劑中和的藥,緩沖了那股悲催的情緒。他的散文卻是和小說大不一樣,人是真人,事是真事,情是真情,語句還是一樣的溫和,可是卻讓你有一種不得而出的傷感和心動。
白先勇和梁實秋、豐子愷、葉維廉等先生是同一個時代的,他是屬于他的時代的。他們的優雅不是裝出來的,是那個大時代熏陶生長出來的,無關富貴,只是氣質,這股子氣質在文字里就是緩緩流動的水,表面上平靜如鏡,底下竟是暗流洶涌。你看他用冷靜的字句描述病重中的王國祥,兩人攜手承擔一個垂危的生命,明知無可抗拒,卻仍然心存希望,四處索求偏方,那種焦灼的關懷,已超過世間的愛情。然而他們的不舍與難舍,終于還是要割舍。
白先勇在七年之后才寫出了懷念友人的散文,這份深情真是難以測量,但是你看他的感嘆:“春日負喧,我坐在園中靠椅上,品茗閱報,有百花相伴,暫且貪享人間瞬息繁華。美中不足的是,抬眼望,總看見園中西隅,剩下的那兩棵意大利柏樹中間,露出一塊楞楞的空白來,缺口當中,映著湛湛青空,悠悠白云,那是一道女媧煉石也無法彌補的天裂。”
情到極致,筆下卻是淡到極致。這樣深沉的情感一定要經歷長久的積淀、熔鑄才能有,白先勇先生卻用如此淡的筆觸給人難以釋懷的雋永之味。以前讀梁實秋的《槐園夢憶》,也是生活中的點滴,一樣的細碎,卻也一樣的深情,相較而言,白先勇的文字更顯得疏淡。
以前讀這樣的文字感覺缺乏生命的激情,缺少酣暢淋漓的快意,現在才知道這樣潛入往日的生活氣息里的細碎,這樣無從說起只好將姿態放低再放低的無奈,卻將小事一點一點地波瀾壯闊起來,動人得很。有時候想讀書也是讀人,你讀梁實秋、白先勇的文章,亦是從他們的文字里感受他們的那份情懷。
有人說這是白先勇混合著血淚的至性至情的文字,然而他的寫作風格卻如董橋先生所說“驚訝他已然像自在、放下的老僧,任由一朵落花在他的掌心默默散發瞬息燦爛”。他帶著一份佛心去看待他所遭遇的人世悲苦,淡然了,文字也精湛到極致。但他的筆并非僅止于文字的經營,他藉助平順的語調、平凡的修辭、平靜的情緒,刻畫他熟悉的朋友、鄉土、記憶以及生活,他還用他的眼去關照現實,你看他對于艾滋病的憂慮,對年輕人困境的擔心。他文字是淡的,這是他對于悲苦的態度;他的心卻是熱的,這是他做人的熱心。生命繁華他喜歡,幼小時他和三姐姐被車夫不慎摔倒之后的驚愕以及繼而大笑真是讓人開懷;然而消逝生命的落寞,摯愛離他而去,三姐不期撒手,他卻只是埋藏得很深很深,讓人看不到他的眼淚,只是細細咀嚼才會感嘆他的百轉千回。
從《臺北人》接觸白先勇的文字,到眼前這本《樹猶如此》,白先勇的好處一點沒有丟失,比如文字的淡雅,比如情感的真摯,比如態度的誠實,倒是小說中的那份恣意漸趨隱藏,有點“庾信文章老更成”的味道,而且這一本散文大約就是白先勇的簡略自傳,又一定比自傳情韻豐滿。想接觸了解白先勇自他的《樹猶如此》開始。
(編輯 雷虎 leihu757@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