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憑籍一出版就引發巨大反響的長篇巨制《你在高原》,作家張煒獲第六屆茅盾文學獎。
《你在高原》耗費了作家近三十年的心血,長達十部、三十九卷、四百五十萬字,這樣的規模和長度,我總覺得在我們的時代是沒有幾個人能耐心讀完的。但是,張煒卻硬是耐心地完成了它。雖然,作品的高下不能用它的長度來衡量,但這部中國文學史上最長的小說的出籠,似乎是我們一直以來都在期待的事情。
無論你怎么爭議,張煒的獲獎都是理所當然的?!赌阍诟咴饭鼟吨麄€一個時代和一個民族的文學意志力隆隆而至,是一部“足踏大地之書,一中行走之書,一部時代的偉大記錄”。
作為作者,張煒的“瘋狂的創作激情”令人驚嘆和尊敬。
藝術就是在風暴眼中享受安靜
高楊:你一直覺得安靜對一個作家很重要。如何能夠創造意義上的安靜?在你的作品中人們也常常獲得安靜?我們置身于一個轟鳴喧囂的世界,你的這種力量從何而來?
張煒:吵吵嚷嚷的環境誰都會煩,誰都會千方百計地尋找安靜的地方。但是這很難。即便關上門窗也不行,現代生活的巨大轟鳴會穿墻而入。我離安靜還差十萬八千里,仍然要忍受折磨。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因為我們生在了一個特別的時代,整個世界都處在了惶惶不可終日的追逐中。這既然是我們大家的悲劇,那就只好一塊兒往下演吧。
高楊:你多次說過作為建立真正意義上的自信,要敢于面對遙遠的自己,你認為如何才能建立有效的自信?
張煒:捫心自問,我還沒有什么足夠的自信。人的自信心也不一定使其強大,它也是有前提的。一般來說,相信勞動的意義,做一個不斷追求真理的、有理性的人,才會具備一點點自信心吧。我大致上還是一個庸庸碌碌的人,一個很能遷就的人,所以并不是一個很自信的人。我希望自己能從廣泛的閱讀中尋找智慧和力量,靠近那些大心靈。
高楊:有人說,你的作品晦澀、靈異,想象空間巨大,語言和線索復雜,并不是給一般的讀者閱讀的。是這樣嗎?
張煒:實在一點說,我的作品比起真正的杰作來,還是顯得有些過分通俗了。這仍然是對讀者自覺不自覺的遷就造成的。真正意義上的個人寫作、能夠經受時間檢驗的作品,絕不會是那些一心討好讀者的文字,而是正好相反,它必然要具備一定的晦澀性。但就目前的情形來說,我們時下的作者大致上還是在寫一些比較通俗的作品、尋求讀者喜歡的作品。這方面,我們本來應該、也能夠做得更好一些。
高楊:我們身邊很多作家的作品,都被改編成電影、電視劇、甚至京劇、話劇。而你的作品一直很安靜地被放在書架上,你有沒有動過心,想把你的小說改編成另一種文化載體?
張煒:文學作品改編成影視,這不是作家的事情。影視是另一種藝術產品,基本上與文學作品沒有什么關系。文學作品是屬于作家個人的獨立創作,而影視片是眾手合成的藝術產品?!爱a品”與“作品”是有區別的:從產生的那一刻起,“產品”就具有很強的商業屬性,而“作品”基本上是沒有的。
高楊:閱讀之于你意味著什么?你還是一個書院的院長,你有時間閱讀嗎?你認為閱讀對于一個人來說,意味著什么?
張煒:書院是公家的一個單位,我是它的名譽院長,并不管日常事務。
說到閱讀,這不過是重要的生活內容之一。就像再忙也要吃飯一樣,閱讀從來不是個時間問題。不吃飯會讓人感到生命可疑,不閱讀也會給人這樣的感覺。
特別是年輕人,一定要有閱讀的習慣。人們現在議論最多的是中國的教育體制,開始進行反思了。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的應試教育是非常可怕的。現在教輔多得汗牛充棟,有的是出于憂慮,有的僅僅是一種商業行為。那么作為作家,作為這個社會時代的紀錄者,我們不能在這場教育的反思和變革中做一個袖手旁觀者。我們也要有聲音,也要做努力。所以,我常常會號召大家去閱讀。孩子們應該從學會閱讀開始。那些從僵死刻板的教育機器形成和生產的一些后果,就是讓人喪失了閱讀能力。那么我們每個人現在是否都不同程度地存在這種傾向呢——不能高估自己,我們也是這個時代的產物,所以也應該有這樣的憂慮。所以我們要從頭尋找閱讀的方法,形成自己的閱讀習慣,不妨從一些最有魅力的、令人著迷的書開始讀起。
高楊:你曾說,你對山東這塊熱土非常熱愛。能講講么?人在年輕的時候,創作的時候,很怕帶上本地的味道。但似乎隨著年齡的增長,創作中越來越離不開自己的故鄉。你覺得是這樣的嗎?
張煒:年輕的寫作者怎么會“害怕帶上本地的味道”?人的一生都在寫自己的那塊土地,這很難有什么例外。
一個作家,不管是中外,還是古今,本質上都有宇宙感,康德說“天上的星空”,荷爾德尼說“黑夜里走遍大地”,作家對頭上的星空、腳下的大地有著難以言表的感情和崇拜,或者可以說這是一種神性。比如李白的“舉頭邀明月”,比如俄國三大作家,托爾斯泰、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亦如此。跟星空大地的牽念非常明顯,正是人們形容的“大地母親”一般。這不是文學的風格,也不是色彩的追求,而是生命本身的追求。脫離這個追求,文學就會變得很單薄。
高楊:你曾說,文學不會死,需要堅守,要如何堅守呢?你自己又是怎么去堅守的呢?
張煒:文學并不需要“堅守”。文學及文學表達是生命的基本需求,是與生俱來的一種本能,是與生命共生共在的現象,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怎么還需要人來“堅守”?
好作品自然而然地拒絕烏合之眾
高楊:你寫了那么多的長篇小說。在創作量的層面上,已經達到了一個高度,為什么還要寫一部《你在高原》這樣的書呢?寫這部書的大至耗費了你多少時間?在這漫長的時間里,你如何保持這種創作的激情?結果還有人表示沒有人愛看,或者,更多的人說,匆忙的生活中,實在沒有時間去看完它。你又作何感想?
張煒:文學寫作在進行時,許多時候是沒有什么現實功利性的,這是非常個人化的事情,是心靈之業,與讀者無關,與創作量也無關。但是它出版之后,就有了讀者的問題,也有了其他的問題。不過這些問題的出現,比起寫作的過程,比起寫作的本質意義,都是微不足道的。說到閱讀,不讀書的人,不具備深入交流能力的人,是不在話下的。其實《你在高原》的發行量已經大大出乎作者和出版者的預料了,它在兩年多的時間里,已經比預料的多出了四五倍,還出現了多種盜版本。實際上像《你在高原》這種書,能在三五年里印發兩萬套就很理想了,不必有現在這么高的印數。看看書史,任何一本書,往往是開始的小印數,才更好地預示了其長久的生命力。要自然而然地拒絕烏合之眾,這是所有好書的基本特征。
因為當時開始寫的時候年輕,年輕人就敢做事情、敢想事情。做開頭之后就得做下去。原來計劃寫十年,后來發現沒有那么簡單,以至于十五年、以至于二十年、以至于二十二年。是一個不能放棄的工作,已經開始了就不能放棄了。當然,這還不是最重要的理由。最重要的理由是我們的民族、國家,幾代人他們很漫長、復雜的經歷需要一部書去完整地記錄、描述、展現。
我有一種責任感,深入這個世界之后,覺得這個世界特別驚心動魄,有一種記錄和在線。本書從頭到尾還是情感比較飽滿,我一直在這樣的堅持、感動、追溯的狀態下度過了二十二年。但是我也不急。
一開始我就給你說過,這么大的勞動,是會傷身的。但是任何勞動有傷的一面就有養的一面。這二十二年的工作里更多的是對我的滋養,身體方面、思想方面、性格方面。寫作如果不能讓自己進步、那么這個寫作是失敗的。這個意義上講,
《你在高原》的寫作幫助我渡過這二十二年,讓我覺得這二十二年過得充實、有意義、有勁。一個作家寫多的東西、寫長的東西不一定可貴,要寫飽滿的、有感情的有力道的作品,這種作品才是可貴的。
所以我個人一開始寫了660萬字,很長,壓縮后去掉110萬字,是今天的規模。
高楊:有人說,你的這部作品恰恰表現出你的不自信,在用一種超長超大的形式感,達到一個別人無法達到的高度。你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張煒:那是在22年的時間里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希望經歷和嘗試了這種勞動之后再進入這種討論。
高楊:你曾說《你在高原》是為50年代的人立傳。身為一位50年代的作家,你覺得自己有和別的年代作家身上不同的特質嗎?是什么呢?
張煒:50年代生人是書中寫到最多的。這一代人經歷的事情很多,我在作品里,把他們當成是樞紐式的人物。
很奇怪的,他們橫跨了兩個不同的時代,不同的時期,并且,這兩個時期的差別那么大,他在這個十字路口上,起著重要作用的一撥人。這一撥人的經歷啊,也可能是我個人就宿于這個年代,太特殊,太不容易。
十幾歲他們就遇到了三年自然災害,后來,又經歷了大大小小的社會的動蕩。有一個特別重要的轉折,恰恰發生在他們最好的年華里,就是改革開放的前后。他們需要對自己的精神、思想、思維、以及個人的生活道理,做多么大的調整。
其實,他們什么也來不及準備,但是,他們必須面對個人生活道路,特別是心靈的調整。所以,他們心里往往裝了大事。你會發現他們更會關心國家民族的問題比較多。所以,我認為,了解了這么一代人,你就會對于中國的現代化問題,對于未來,對于現在生活進行時的問題,有一個更深入,更全面的認識。
五十年代的人,是頑強和尷尬的,他們從一個“激情燃燒的歲月”中,人生中有那個歲月的烙印,所以很多東西他們不會放棄。他們會思考、會追溯,其實他們是特別不物質化的一代人,但又遇到了現在這么一個非常物質化的年代。所以,他們內心的沖突會很激烈,同時他們會生活的有所尷尬。并且,我發現在這一撥人里,有一部分人,依然無法放棄自己。還是在思考,他們就用作品、言論、演講,來影響比他們年輕一點的人。告訴他們,有更重要的東西,需要我們關注,否則的話,我們的社會就會很危險。
雖然每個人都會遇到這樣的悖論,出世、入世,積極、消極,但我覺得五十年代生人內心的反差更大,內心的沖突更激烈。所以,我選擇了這一撥人,想把五十年代人的這部分特質體現出來。
當然任何一代都會認為自己是特殊的一代,都很了不起。但問題是不同的時代出生的人,的確是有極大區別的,會有一些時代的特征。對于我來說,我最了解五十年代的人。
寫作是一種心靈的需要
高楊:你有宗教信仰嗎?能暴露下信仰是什么嗎?宗教對你的寫作有沒有影響?
張煒:我沒有宗教信仰,但我有信仰。相信這個世界具有永恒的真理并愿意追求它,這就是信仰吧。
高楊:能回憶下,你在檔案局工作的那個階段嗎?你如何開始寫作?又如何堅持寫下去?
張煒:當年是業余寫作,星期天還要在單位加班,所以留給個人寫作的時間很少。我《秋天的憤怒》以前的作品大多都是在夜間寫的,凌晨兩點以前很少睡覺,這樣一直堅持到84年下半年。專業創作以后晚上就不寫了。
高楊:在你心目中,寫作是為了什么?達到自己的目的了嗎?
張煒:寫作是一種心靈需要,這樣的工作對自己精神上的成長很重要??陀^上也想讓作品有助于這個世界,即有益于世道人心。這樣的事業當然值得認真投入。開始的時候未免呈強好勝一點,寫得久了,功利心也就淡下來,只是因為對真理和藝術的深愛才寫。
高楊:你曾說,寫作這種勞動是幸福的。寫了這么多年,除了寫作本身帶給你的快樂,你有沒有意外收獲?
張煒:意外的收獲,就是寫作這種勞動讓我變得健康了一些。不然身體就會變得更糟。寫作有利于身心,這是以前沒有想到的功用。
高楊:有人很絕望的認為文壇浮躁,文學要死,你這么看嗎?你又如何抵抗來自各個方面的影響。
張煒:“文學要死”這種說法是無聊之極的,不是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這只是一些與文學無關的人在閑扯,他們不明白文學與生命的關系究竟是什么。無論什么時代,杰出的寫作只能是一小部分,是這些構成文學寫作的核心。浮躁是正常的,任何時期都會有各種各樣的一些問題,這并不妨礙文學。
高楊:你曾說,文學比太陽還長久,為什么這么說呢?你有什么切身的感受呢?
張煒:如果人類沒有能力在太陽系結束之前移民其他星系,那就不存在這樣的豪志了。這既是個科學問題,又是個宗教意義和生命意義上的謙卑問題了。
高楊:你曾是詩人,你還寫了幾百萬字的散文,同時你又是小說家。這三種文體分別帶給你什么樣的感受?你偏愛哪一種?
張煒:我不將自己界定為專門的小說家(作者),所以我只是在認真地表達個人,采用各種合適的方式。我平時的社會參與工作也是這些表達的一部分。當我運用一種體裁時,我就會極大地依靠它,并盡最大可能深入它的內部,以便使我的表達變得透徹和有力量。
高楊:有人說,時代變遷,人在變,文學也在變,你跟三十年前相比,文學變了嗎?它又作了如何的變化?
張煒:從絕對意義上說,世界上沒有什么不在改變。但是我們現在應該更多地研究那些不變的東西。不要說三十年,即便是幾千年來,文學的基本標準都沒有變。如果認為在這個數字時代,文學的基本標準就會喪失、會極大地改變,那只是一種誤解。比如對語言的苛刻要求、對思想與藝術含量的精準把握、對寫作者心靈指標的細致感受,這些永遠都不會改變。
高楊:你曾說,讀者不問,問者不讀。令我馬上想到記者們,作為中國最一線的作家,你一直被各種記者關注。這種感覺怎么樣?
張煒:一方面文學寫作是具有極大晦澀性的心靈之業,另一方面這種工作又是面對當下讀者和漫長時間的。真正的讀者是蘊含于時間中的,寫作者要毫不僥幸地想好這一點才行。所以寫作這種事既不能為滿足當下而做,又不能一廂情愿地直奔未來的“文學史”——那也是小作的。一切貴在質樸自然,要不間斷地積極地勞動下去,這才是有意義的。
兩年前,一次會議間隙,我曾與張煒有過一面之緣。這次采訪聯系他的時候,我努力回憶當時的情景,卻想不起很多。只記得席間更多的是別的作家朋友,一會兒唱評戲,一會兒說笑話,還有且歌且舞。
寫是孤獨的。寫作者們的聚會,常常是需要放松自己,盡情釋放自我。但張煒并不這樣,我記得那天晚上,他始終偏安一隅,整晚沒有過任何聲響。他那么安靜地享受著與朋友相處的愉快,作了一個忠實的觀眾和聽眾。
他的安靜影響著朋友們??晌矣X得蘊藏在他的詳和、儒雅的背后,是一股大的驚人的力量,以及令人震撼的頑強。
對他的采訪好艱難。他人在異地,似乎還要再趕幾處。行程中,每到一站都趕緊上線,查看我的短信和郵件。隔天,我也必能收到他的短信和郵件。通電話的時候,聲音壓得極低,要重復多次才能聽清。
但我此時非常感謝這些艱難的交流。通常只有在樸素和艱澀中,一個時代的精神浮雕會變得更加逼真和栩栩如生。
欄目責編 閻安 馬慧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