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產

一

此時莫文斌一籌莫展。

現在，他正坐在公司的辦公桌前，但眼前的數字卻成串地跳起舞來，最后，竟模糊成一片。盡管身子是的的確確坐在椅子上，可他覺得自己好像懸浮在茫茫的空間。甚至墻上的電子鐘，定睛仔細看去，正是十一點二十五分，但偶爾又似乎覺得長針和短針混淆起來，成了五點差五分。雖說也許是因為昨天晚上他被那樁突如其來的事弄得徹夜未能安眠，所以現在腦袋迷糊了，可是畢竟連自己都為如此失魂落魄而有點害臊。莫文斌本來一直相信，真正的自己是個有膽有識的人，現在看來這多少有點過于自負了。

他不想告訴任何人，想一直秘而不宣。但是如果仍然讓眼下這樣的狀態繼續下去的話，那可真叫人受不了。他感到還是應該找個吐露自己心事的對象，問題在于該把誰當作這樣的人。

“這人只能是芳芳。”

唯有這個決定作得出乎意料地爽快，真是謝天謝地。如果有個妻子，那么比起父母，眼下還是應當先對妻子說清楚。但是，莫文斌既沒有父母，也沒有妻子。盡管有親戚，但自從他的父母去世后都已經不來往了，莫文斌打算就在不遠的將來，要芳芳作自己的妻子。雖說他不記得兩人曾經這樣約定過，但是一想到如果芳芳真能成為自己的妻子就會覺得興奮，這樣的情況已出現不下兩三回了。

此刻芳芳正坐在他旁邊，用令人眼花繚亂的指法打著算盤。她具有第一流的算盤技巧，在公司里首屈一指。莫文斌要花上一個小時的計算，她只要用十分鐘就能完成，而且，還比莫文斌算得更準確，所以，在計算上也算得行家，遠非莫文斌所能比。但他也是個財務科的員工，因此，比起社會上一般的男子，在數字方面還算稍微精通，只是算盤技術總是不見長進，邊上坐著的芳芳瞧著便會不耐煩起來，總要忍不住地說：

“我來幫你干吧。”

可是，接著她又會說：

“唉，我是個女的呀，不會總待在公司里的。將來，結了婚就得改行，那你以后又怎么辦呢？”

在這意味深長，頗帶傲氣的語氣中，也能感到一絲精明能干的妻子的作風。盡管她臉上有點雀斑，人卻長得不丑，無論帶她去哪兒都不必感到臉上無光。

可莫文斌偏要顯得從容自由地說：

“什么？那時候的事嘛到那時再說吧。這世界上呀，一切都安排好啦，船到橋頭自然直嘛。”

弄得芳芳直為自己說的話后悔。

既然曾經有過這樣的后悔，那么日后別再那么熱心不就得了，可芳芳卻好像有什么原因非那么做不可。

不過，今天的莫文斌已經和往日的泰然自若無緣了，他紅著臉對芳芳說：

“哎，請稍停一下。”

“等一等，我正忙著做報表呢。”

芳芳頭也不抬地答道。于是，莫文斌等了約三十秒鐘，到底還是按捺不住了：

“我有很重要的事，到走廊上去好嗎？”

“重要的事？”

芳芳停住在電腦上的工作，緊緊地注視著莫文斌，突然又臉紅了，接著，就像心中早就在期待著什么似的，深深地點了點頭：

“嗯，好吧。”

說著，芳芳自己先站起來走出了辦公室。莫文斌緊跟隨后的腳步就像踩在棉花上似的不踏實。走廊里空無一人，芳芳轉過身來，有意做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哎，是什么事呀？”

莫文斌壓低嗓門：

“出大事啦。”

“出大事？”芳芳突然皺起眉頭，提高嗓門，“難道是昨天拿的工資丟了？說呀，莫文斌。”

“不，哪里是什么工資的麻煩，其實，是上海的——”

“上海怎么啦？”

“也沒什么事，上海的叔父。”

“等等，你在上海有個叔父？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呢。”

“連我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凈了。他剛剛死于車禍。”

“啊，這真太不幸了。不過，你不見得要去上海參加葬禮吧。再說，現在去的活，時間也已經來不及了呀。”

“葬禮早就結束了。”

“那么，你怎么辦呢？”

“這話先放著以后說吧，我叔父沒有孩子。”

“老婆呢？”

“他沒結過婚。”

“是個獨身主義者啊，難怪你也想這么做。”

“我可是絕對不會這么做的。”

“那就好。”

“這樣一來，叔父的遺產就全部歸我了。”

“啊？”芳芳的臉上突然泛起了一層奇異的光艷。

“那么，有多少呢？”

“說是三十萬。”

“三十萬人民幣，那也不錯嘛。”

“哪里喲！那是美元，是三十萬美元。”

“啊！三十萬美元！”

轉瞬之間，芳芳就把這筆數目換算成了人民幣：

“有二百萬人民幣哪，不是嗎？有二百萬人民幣呢！”

芳芳用激動的聲音叫著。

這一來，莫文斌倒也許是因為透露了心里的秘密，反而覺得不拘束了，所以，一下子便顯得冷靜起來，就像是個氣宇軒昂的男子漢，淡淡地說：

“是的，是二百萬人民幣。”

“那你就成了個百萬富翁呀。你打算怎么辦呢？”

“我正是要和你商量這事的。”

“和我？”

這時，芳芳臉上出現了很奇特的表情，不，應當說她努力使臉上出現這奇特的表情。但是，降起的胸脯就像喘息般地起伏不停，就連眸子里也閃現出與平時不同的光彩來，幾乎就要到發狂的地步。

“是百萬富翁呀！啊，是百萬富翁呀！”

或許此刻在芳芳的腦海里，說不定已經在描繪自己成為百萬富翁夫人后的雍容華貴了。

莫文斌提醒似的補充了一句：

“不過，這里面還要抽掉稅，所以，我拿到手的大約只有一百八十萬人民幣。”

“啊，真殘酷！這太過分了！”芳芳爆發出撕心裂肺般的痛楚的叫喊。

“可這是沒辦法的。”

“不過，即使一百萬人民幣也已很驚人了。一百元一張的鈔票就有一萬張呢。如果是五十元的一張，那就是兩萬張。”

“啊，那倒是。”

“以后無論干什么都不用發愁了，這可太了不起了。哎，這樣重要的事情在昏暗的公司走廊上商量可太好笑了，這太不合適了。等吃完午飯，我們再細細商量好嗎？”

兩人回到了辦公室。莫文斌就像平時一樣，吃了三元人民幣一碗的米粉。一個百萬富翁吃三元人民幣一碗的米粉也沒任何可笑的理由。然而，看著芝麻綠豆官的科長每天在米粉里放上一個生雞蛋，便覺得自己從明天起也可以這么做。不，應該像公司里的那些高管們，每天到外面去吃飯，這也絲毫沒有什么不相稱的。旁邊的芳芳吃著從家里帶來的盒飯，她默默地吃著，看不出她是高興還是憂郁。但是，那不時地發出的幾聲嘆息也許可以證明在她心里正出現了使她難以承受的心事。

二

吃完午飯，兩人避開眾人耳目，溜出了公司。莫文斌成了百萬富翁這件事，在一定的時間內還是應該絕對保密的。在這點上，兩人的意見完全一致。這個秘密一旦公之于世，那么莫文斌肯定會成為眾目睽睽的對象。此外，也正是由于隱下了這個秘密，才能充分享受這津津誘人的幸福感。

處于亢奮狀態中的兩個人，漫不經心地走著。最后，芳芳說在茶館之類的地方恐有人偷聽，所以，兩人還是來到寬廣的中心廣場的草坪上坐下。值得慶幸的是，兩人周圍的十米之內沒有其他任何人在。

“那么，這二百萬人民幣，你到底放在哪兒了呢？”

對芳芳來說，這是一個最讓她擔心的問題。因為莫文斌這個人完全可能會隨手把錢放在壁櫥里就出來上班了。總而言之，莫文斌是個對金錢非常心不在焉的人，他有在西裝口袋，或在書桌的抽屜里，把錢像散花似的隨意亂放的習慣。如果這二百萬人民幣甚至也不用報紙包一包便赤裸裸地放在壁櫥里，那么，就非得馬上飛快地跳上出租汽車趕回住房不可了。家政工每星期趁莫文斌不在家時為他打掃一次房間。如果湊巧今天就是這樣的日子，那就更不得了了。她可能驚得瞠目結舌，一心以為莫文斌是個制作偽鈔的而去報告警察，也可能不聲不響地拿走五萬人民幣給小孩玩，反正是偽鈔嘛。二百萬人民幣中的五萬人民幣，簡直如九牛一毛。但是，真有了這五萬人民幣，芳芳就可以買她現在想要的最新流行的西裝，皮鞋，甚至包括手提包了。當然，無論莫文斌如何突然變成了不起的百萬富翁，芳芳也絲毫不打算想要那種錢，盡管自己是個女人，可絕沒有如此卑劣的心。但是，一旦錢被人偷去，就太可惜了，身為同事、女朋友，芳芳認為自己有提醒他的責任。芳芳因為擔心出現這樣的事情，所以才這么問，而莫文斌卻爽快地答道：

“錢還沒有到手呢。”

“啊？”

“還存放在上海的銀行里，你就放心吧。”

“比起本地的銀行，那當然還是上海的銀行更令人放心啰。”

說到這，芳芳懷疑地看了看莫文斌。這是一種想證實莫文斌身上是否表現出精神異常征兆的眼神。剛才一直還不曾注意到這一點，想來是疏忽大意了。芳芳憑什么就完全相信他呢？又有什么可以證明莫文斌確實成了一位百萬富翁，除了他自己所說的話，眼下是一無所有。矮山塘精神病院的那些患者，不也每日每夜地念叨著像莫文斌一樣的話嗎。

芳芳想起過去曾在一本書里看到，如果能流利地說繞口令，那就大體不必擔心腦子方面有毛病。于是，又冒出了好管閑事的習性，一心想試他一下。而莫文斌這時候正朝著中心方向張望，嘴角邊露出癡癡的微笑，這既可理解為會心的微笑，也可看作是白癡似的呆笑。這樣的側影確實能令人產生許多懷疑。

“哎，莫文斌。”

“嗯。”莫文斌仍然帶著癡癡的微笑。

“你說說看，‘山里有座廟，廟里有只貓，貓的毛是白的。’這句話怎么念？”

“山里有座——，這是怎么回事？”

“說呀，你是個好孩子，快點說兩次試試。”

莫文斌有點不快地看了看芳芳，他反過來以為難道這個女人因為我成了百萬富翁就變得不正常了嗎，但轉念一想，既然她要我這么做，那就無須提出異議。于是，他很流暢地把這個繞口令說了兩遍。

“看樣子沒什么問題呢。”芳芳微微地笑了，看來她終于斷定他的確是百萬富翁，“那么上海的銀行什么時候送錢來呢？”

“黃先生說在一個月之內送來。”

“黃先生是誰？”

“說是上海方面律師。他昨天到我住房來，一把握住我的手開口便說，‘莫文斌先生，你是二十一世紀最大的幸運兒之一’。”

“聽說上海人很小氣的。”

“不，當時就像做夢一樣。”

“那是合情合理的呀。就連我也想讓莫文斌把那只手給我握呢。你不覺得討厭嗎？如果你不討厭，那我就太高興了。”

“哪里，這不是很容易的嗎，不就是這只手？”

“啊，這可是百萬富翁的手呀。”

芳芳把莫文斌的手就像什么貴重物品似的緊緊地放在自己的兩手心間。

“那么以后他又干了些什么？”

“說是根據叔父的遺書，我成了遺產的繼承人。然后又問我有沒有繼承的意愿等等，我便回答，‘那就太高興啦’。”

“是啊，那是理所當然的嘛。”

“可是，聽說是三十萬美元時，我的腿就開始不聽使喚了，直發抖。不過，作為堂堂男子漢，因為這么一點錢就亂了方寸，這不是國家的恥辱嗎？”

“那倒無所謂。不過，你叔父可真好。”

“不過，我也記不清了。叔父在四十年前便去了上海。在我三歲的時候，好像回過一次本地。據說那時候我還在叔父的膝蓋上撒了尿呢，這是死去的媽媽告訴我的。”

“啊？三歲的時候還這樣？”

“是叔父逗著我玩，我一過于興奮，沒想到就出了這么個洋相。”

“啊，懂了，這我就放心了。”

“我自己這么推測，會不會是叔父在寫遺書，考慮把錢給誰的時候，突然想起我曾經在他身上撒過尿，于是便決定，‘好，就給那個撒尿的調皮鬼吧’。”

“是啊，一定是這么回事。這么說，二百萬人民幣是一泡尿的代價啰？這可太妙了。”

“不過，你想我今后該如何使用這筆錢呢？”

“光利息，按百分之三計算，每年就有幾萬人民幣呢。”

“抽稅要抽去一半，也就幾萬人民幣吧。”

“一天就是幾百人民幣吶。”

“這樣可要比我每月的工資還多哩，這真是用也用不完了。”

“不過，若作活期存款，一天只有幾十元人民幣利息。若作半年定期，一天幾百人民幣左右的利息。”

“但這也很不得了，還是用不完的呢。”

“你不用也行嘛。如果有五萬人民幣，就和現在我們公司的流動資金一樣多了。莫文斌也能當經理啦。”

“不過，我可不想當什么經理，像現在這樣做個普通員工也不壞，反而無憂無慮。”

“那么，莫文斌不打算辭職嗎？”

“當然。”

“太了不起了。”

芳芳用尊敬的目光入神地看著莫文斌。這一來，莫文斌更覺得不可不說了。

“雖說突然成了個富翁，但這并不是靠了自己的能力，所以我不想擺出一副了不起的樣子，也不打算忘記自己原來就是一個區區小員工。”

“說得太好了。不過，不過。”芳芳想了想說，“如果讓經理們知道在員工中有個百萬富翁，那不是有點難堪嗎？無論如何，這總是很顯眼的。”

“這很好辦，只要我們保密就行了。”

接著，兩人又重新商量起錢的用途來了，但這畢竟遠不同于是吃米粉還是喝年糕小豆湯之類的爭論，兩人的意見總也合不到一起。莫文斌的想法很平凡，他說想先做些有意義的事，然后再干一些蠢事。而芳芳卻主張還是先存入銀行更安全，并且，她正期望莫文斌在這時候說：“希望能建立起我們的愛巢。”可是，昨天的他不知是怎么了，根本就沒有要提這話的意思。

對兩人之間的愛情，直到今天為止，芳芳還是認為主動權很明顯地掌握在自己手里。然而，現在卻感到這主動權似乎在往莫文斌那邊移去。如果現在由自己說：“讓我們結婚吧”，也許會被誤解為是由于金錢的魅力，這樣做是芳芳的自尊心所難以忍受的。盡管如此，事到如今，芳芳絲毫沒有要把這個男人交給其他女人的意思。

結果兩人決定，錢的事等上海方面送來之后再商量。

一看表，已經快兩點了。

“啊呀，快點回去，給科長看見，準得挨訓。”

雖說已經成了個百萬富翁，可莫文斌還是慌忙站起身來。看來這人生來也就只配做一個小小員工呢，芳芳想。

三

如果在平時，科長一定會訓斥道：

“這么晚才來，到哪兒閑逛去了！”

如果碰上他這天心情特別不好，那么就會把你叫到他的辦公桌前，讓你花上三十分鐘洗耳恭聽他那些關于辦公制度的長篇大論。但是，今天，他卻一反常態，笑嘻嘻地說：

“喂，莫文斌，有許多客人來看你。他們正等在接待室，快去吧。”

不僅是科長，就連許多同事也“忽”地一下把莫文斌圍在中間，七嘴八舌地說：

“恭喜啦。”

“恭喜啦。”

再一看大家的眼神都變了，似乎大有馬上就要把莫文斌拋上天去之勢，莫文斌不由自主地立刻端好了架子。

據同事們說，接待室的客人是些新聞記者，后來才知道原來是黃先生對新聞記者透露了這件事。莫文斌不知道在這種場合下該擺出怎樣的姿態，只好訕訕地笑著。但是，他終于開始意識到自己真的是個百萬富翁了，而且聽到大家不約而同地說“恭喜啦”的時候，心情舒暢之極，甚至覺得給他們每人一萬元的賞賜也不為過。

“讓開讓開！”科長撥開同事們，“來，莫文斌，去接待室吧。對了，我也和你一起去。”

莫文斌被科長拉著手，正要走出辦公室時，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朝芳芳那邊看去，她不知為什么滿臉不快。也許因為原先只是兩個人的秘密現在即將成為眾所周知的新聞，或是因為看見那些平時從來也不理睬莫文斌的人，甚至那些女人們都向他奉承獻媚，痛感人心的淺薄、卑鄙，所以，才臉色顯得這么難看吧。莫文斌盡管自己的手被握在科長那肥胖的掌心中，跟在后面走著，但還是留心到芳芳的變化。

一走進接待室，立刻就被“咔嚓”，“咔嚓”地拍了照。接著，那些手拿紙和鉛筆的新聞記者們紛紛訊問百萬富翁的感想如何，莫文斌還是訕訕地笑著，感想之類，根本無從談起。一句話，眼下如墮五里霧中。于是，有一個新聞記者便問莫文斌打算在極富人性的訕笑之后，如何處理這筆錢。

“還沒有決定吶。”

“你能不能為大家做件大好事哪？反正是不費力氣得來的二百萬人民幣，你何樂而不為呢？”

“這個我還要想想。”

“你自然要向公司提出辭職了吧。”

“不，我不辭職。”

那些喧鬧異常的新聞記者們此時都開始豎起了耳朵。于是，莫文斌又把剛才對芳芳說的那番一個區區公司小員工的論調重復了一遍。坐在一旁的科長的表情很像是滿意，但又不盡然。不等別人問，科長插嘴介紹說莫文斌從很早起就是本公司的模范員工，莫文斌還是第一次聽說自己原來是模范員工。

“像現在這種情況，一定會有許多人要求同你結婚，你打算怎么辦呢？”

莫文斌的腦海里一下就出現了芳芳的形象，得有點不耐煩：

“那等她們提了再說吧。”

“你想買大房子嗎？”

“我想現在住的房子很不錯了。”

“哦。哦。”

新聞記者們一走，科長又叮問了一遍：

“你當真不打算辭職？”

“是的。”

“是嗎！那就去經理辦公室吧。”

莫文斌不理解為什么非要去經理室不可，但他又覺得沒有拒絕的理由。經理每月的工資是5000元人民幣，是他工資的幾倍以上，但現在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了。

在平時，經理總是向椅子的靠背上一仰，可是，今天因為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所以特地離開座位站了起來：

“啊，恭喜了。”

說著，握住了他的手，而且還特意吩咐秘書端來了紅茶招待。他一聽完科長講完會見新聞記者的情形便說：

“嗎，正是這樣的品行，才給你帶來了今天的幸運。你的回答完全像個我公司的員工。”

“不，只因為偶然有了位在上海的有錢的叔父。”

“哪里哪里。”

經理搖著頭，心里或許卻在這么盤算：

“是呵，萬一公司有個什么不測，倒可以向這個人借錢，他恐怕總不會不答應吧。因此，眼下還要小心待他才是。”

甚至可以猜測他或許在想，這樣的人如果在公司里，那也是一個很好的宣傳。莫文斌回到辦公室，大家似乎還很興奮，工作也停下不做了。唯有芳芳一個人專心致志地在做財務報表。甚至看見莫文斌回到座位上也什么都不說，簡直就像在生誰的氣似的。

有一個人湊了過來：

“莫文斌，請允許我向你提議，今晚我們有幾個人想為你開個慶賀酒宴，你能出席嗎？”

“這種事就免了吧。”

“你就別說這樣的客氣話了。”

“我得提醒一句，那筆錢還在上海的銀行里呢。”

“真的嗎？”這人顯得有點失望，但是，事到如今也不好再改口了，“沒關系，我們可不是因為你一躍成了個百萬富翁便要你請客什么的，這樣的壞心眼大家還都沒有，只是為了紀念我們多年的友誼。”

“那么做為一個平常的聚會，我也湊一份吧。”

“這可有點難辦。”

“不然，我就不出席。”

“這更不好辦。不過，請稍等一下，讓我和大家商量商量吧。”

這人急急忙忙地離開莫文斌。芳芳忍不住似的：

“你可得留點神噢。”

“我知道。”

“大家都想讓你請客呢。”

“這我也有數。”

莫文斌頗有自信地說著，但是芳芳的目光卻很怪。

剛才的那個人又回來了，說：

“和大家商量過了，那么就只出五百人民幣吧。就那么一點錢，太難為情了。”

這天夜里的慶賀會設在漓江春飯館二樓，到會者有十幾個人。莫文斌坐了上席，那是自不待言的。剛走出小飯館，那幾個人又把莫文斌強拉到中山路酒吧，沖著吧女們便嚷：

“喂，這家伙明天就要見報啦，因為他發財嘍！”

吧女們的目光都一齊朝向莫文斌。其中一位問道：

“是因為盜用了公司的公款嗎？”

“胡說。他一躍成了個百萬富翁。”

“啊？真的嗎？”

“這你們就別問了。”

“賣什么關子？反正一到明天就全知道了。”

“哎，那么，你怎么會成百萬富翁的呢？”

“是這么回事。”

于是，有一位開始做起了說明。

吧女們的臉上出現了一種難以言狀的不安神色。

莫文斌的座位旁邊馬上便擠滿了吧女，沒座位的女人就站著。稍加夸張點說，她們像潮水般地涌到了莫文斌的身邊。

“讓開讓開。”

不一會兒，傳來了這么個聲音，一個系著蝴蝶領結的男人分開眾吧女，根本不瞧一眼其他的人，徑直來到莫文斌面前拿出名片，恭恭敬敬地說：

“鄙人是經理熊力仁。今天，歡迎您光臨本店，鄙人真是不勝榮幸之至。”接著，他又壓低嗓門說：“您右邊的女人是本店第一號美人，叫莎莎。眼下還是個貨真價實的處女。如果合您心意，請盡管吩咐，鄙人一定為您效勞。”

經他這么一說，莫文斌才發覺這個莎莎正摟著他的肩膀，臉頰差點就要碰上來了。突然，他想起了芳芳，覺得這副樣子實在惡心，便站了起來：

“喂，回去吧！”

其他的人這時都正因為只有莫文斌一個人受歡迎而感到沒趣，所以，一致贊成回家。莫文斌掏了錢，好不容易才付清賬目。

“請再來。”莎莎在莫文斌的耳邊甜甜地說道，“我可喜歡像你這樣的男人啦。你一定要來呀。”

莫文斌瞅了莎莎一眼，她正用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這眼睛似乎是在斷斷續續地傾訴著什么。

終于來到了外面。中山路的后街現在正是人頭濟濟。他們忽然發現在這個中山路酒吧前已立了一大塊招牌，上面用墨汁寫著：

“百萬富翁莫文斌先生在本店露面，請不要錯過機會！！”

“哈哈哈。”

“哈哈哈。”

一起來的同伴們不自然地捧腹大笑。看見此狀，莫文斌更不高興了。他想起剛才不僅是那些吧女們，就連其他客人也似乎都在不停地打量自己，原來，都是因為這張廣告的緣故。

莫文斌一把扯下這張紙，一邊嗤嗤地撕得粉碎，一邊想：

“好哇！”

四

在第二天的報紙上，莫文斌的事被醒目地刊登出來了。

公司里，這天整個上午都在議論報上的新聞，在來客中，也有特地來看看莫文斌的。對莫文斌來說，自己從昨天起就像被懸榜示眾一樣。如果還能和芳芳兩人一起守住這個秘密，那該有多好呢。但是，這話一旦說出口，人們又一定會說：“有了錢還這么小氣”，或者說“這種念頭真是自私自利。”

莫文斌這天回到住房已是傍晚六點左右了。走廊上站著二十多個男女。他們一看見他，便一同俯首行禮。莫文斌正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時，保安飛奔而來：

“啊，您回來啦，莫文斌。”

“這些人是怎么回事？”

“都是你的客人呀。”

“我的？”

“是啊。最早來的排在第一的是上午十點就來了。后面是一個接著一個來的。我都給他們排了號，到現在為止已經是二十三號了。”

“怎么我今天突然有這么多客人來？”

“那是報紙的緣故唄，莫文斌。百萬富翁，恭喜了，莫文斌。今天，住房里從早晨起就很熱鬧哩。”

聽見保安的說話聲，住在各個房間的人都伸出了腦袋。

“恭喜了，莫文斌。”

“真令人羨慕呀，莫文斌。”

其中有些人平時在走廊上和他擦肩而過都愛理不理的，現在也都在臉上堆滿了阿諛的笑容。

“莫文斌，請吧，請到您房里去吧，今天特地為您打掃了房間。是我叫老婆掃的。”

確實，房里收拾得整整齊齊，甚至花瓶里還插上了鮮花。至今為止，像現在這樣的照顧是一次也不曾有過的。這反而讓莫文斌不知所措了。這時，隔壁的趙大姐跑來說：

“紅茶已經沏好了，請您用茶吧。”

“啊，這太過意不去了。”

“哪兒的話，請百萬富翁用我們的紅茶實在是失禮呀，嗬嗬嗬。”說著，便坐了下來。

莫文斌本來絲毫也沒覺得什么失禮，可是想到過去甚至還不曾有人送來過一杯粗茶，所以現在反而覺得有點不愉快了。

“其實呀，莫文斌。”

“啊？”

“我有點小事想拜托你，不過，那種事馬上就對你提出也許倒真有點失禮哪。嗬嗬嗬。”

莫文斌沒吱聲。

“就那么一點，就像在牛身上拔根毛，只要十萬人民幣就行了。對您這樣的百萬富翁先生來說，這真是一筆不足掛齒的小錢。”

這時，對面房間的梁大姐走了進來。糕點盤里放著兩塊點心。兩位夫人一看見對方，都顯得有點不自在。但馬上又都顯得什么事也沒有似的“嗬嗬嗬”笑開了。趙大姐說：

“那么，我告辭了。”

“啊呀，沒關系。”

“不過，莫文斌，我們的事回頭再說吧。”

趙大姐向莫文斌使了個眼色走了出去。莫文斌正為門口有二十三個客人在等著而如坐針氈，可是梁大姐卻穩穩地坐定了，說：

“嗯……想問你要點東西。”

“對不起。”

“剛才趙大姐是為什么事來的？”

“我不知道是什么事，說是要十萬人民幣。”

“什么？十萬人民幣？怎么說這也太恬不知恥了，不是嗎？我呢，我只要三萬人民幣就夠了，莫文斌。”

“三萬人民幣？”

“哎，我什么都對你說了吧。我們結婚的時候正是困難時期，沒能去新婚旅行。我們一直認為這是一件很遺憾的事。所以，現在想花上三萬人民幣，一定要去海南或者內蒙古草原做一次新婚旅行，嗬嗬嗬嗬。”

莫文斌不由得感到佩服，世界上竟有如此精明的女人。細細看她的表情，倒是極認真的。莫文斌不禁露出了苦笑，梁大姐慌忙說：

“不，那就減去一萬人民幣，二萬也行啊。”

走廊上傳來一陣騷動聲，二十三位客人似乎已經等不及了。保安推開了房門：“莫文斌，可以讓走廊上的客人進來嗎？等了很久了。”

“好吧。”

保安扯開了得意的嗓門：

“那么，第一位請。讓你久等了。”

梁大姐戀戀不舍地半欠起身：

“您說，二萬人民幣怎么樣？”

“讓我考慮考慮吧。不過，請別抱希望。”莫文斌干脆地說。

“啊？”梁大姐瞪了莫文斌一眼，怒氣沖沖地扭頭便走。

第一位客人坐到他面前，恭恭敬敬地拿出名片，這是一個人壽保險公司的推銷員。他滔滔不絕地竭力想說明保險是何等地必要，末了還再加上一句，“我對您來說正是一位幸福的使者。”

“你說的有道理，不過，我不需要更多的錢了。”

“咦？為什么？”

“有了二百萬人民幣，這一生不就可以不愁吃穿了嗎？”

“不過，就算您這樣已經可以了，但將來您的孩子們呢？”

“啊，孩子的事等有了再說吧。我現在還沒有結婚呢。”

第二位客人是個銀行員工，喋喋不休地勸說莫文斌一定要把錢存入他們的銀行，又放下一盒糕點才走。

第三位客人是某團體派來動員捐款的，第四位又是人壽保險，第五位是證券交易公司的，第六位是個街道工廠的經理，說是如果能出資五百萬人民幣，那就馬上能當上副經理。莫文斌一拒絕，他又哭哭啼啼地說：“請至少能給我們一百萬人民幣流動資金，如果不給，公司就要停產了，我們就非破產不可。”

這以后，又增加了兩位客人，待二十五位客人全部回去后，已經十一點多了。那些作為禮物的糕點盒，水果簍在莫文斌的身邊堆積如山。他把這些全部給了保安。

莫文斌感到精疲力盡。盡管以錢還在上海銀行為現由把這些客人打發回家了，但是，照這個樣子，以后的日子還不好過呢。

“啊，百萬富翁原來可不好當啊！”

這么咕噥著，莫文斌一頭倒在床上。

五

但是廣莫文斌為眼下這么點事就發出悲嘆還為時過早，第二天晚上，他又不得不接待了十幾位客人，都是有關錢的事。不用說北京，就連很遠的新疆和山東都有信寄來。有的寫得簡潔明了，倒不叫莫文斌難辦：

“畜生！算你小子走運！”

但大多數寫的是些悲慘的故事，都說：“請您援助我們。”

也有人到公司來拜訪莫文斌，但都遭到了保安的拒絕。莫文斌每想到今晚如果回家，又得去會見幾位客人，去讀十幾封來信，就覺得厭倦了。但是，如果他這么一說，就會被人諷刺道：

“喲，現在在有身份了不起了呀。”

更有甚者：

“我也想試一試這身份的滋味呢。”

他仔細一想，自己好像確實已經成為百萬富翁了，但就目前的處境來說，人們盡是來向他要錢的，而他自己卻連一元錢都無法動用。也許等到上海那邊快點把錢送來，能隨心所欲地買自己想要的任何東西，那么至少也有點象個百萬富翁的樣子，能神氣一番了。然而，像現在這樣盡遭到脅迫，實在毫無樂趣可言。

自從在報上披露以來，今天已滿一星期了，到現在為止，那些向莫文斌請求幫助的金額，總計已達到八千三百二十六萬人民幣。最小的一筆是梁大姐的新婚旅行費二萬人民幣，最大的一筆金額是為建立發電公司出資五千萬人民幣。如果出了這五千萬人民幣，那么莫文斌就能一躍而為經理；每年工資三十萬人民幣，此外還有分紅五成的可能。

甚至有人說，聽說你是一個小小的公司員工，我也是一個小小的公司員工，公司員工的理想就是能早日有一百萬人民幣的積蓄，這想必你也知道。但我至今才只有五萬人民幣的積蓄，所以，希望你火寄速九十五萬人民幣來。

向莫文斌求婚的信，第一天有十封，第二天有十三封。有的還在信中夾了照片，并寫明：“如果不和我結婚，我就要自殺。”

接著，又有人寫來一封催人淚下的信，說是一家支柱的丈夫長年臥床不起，這次孩子又得了重病，這樣下去，早晚全家都難免去尋短見，請至少給五萬人民幣。

還有一個高中畢業生寫信說想住他的住房，如果能如愿，那就將不惜性命地努力學習。信的最后，還按上了一個血手印。科長也特地離開座位走到莫文斌面前說。

“上海的錢來了嗎？”

這個問題在公司里每天都有人問起公司里的人們似乎都比他更等得不耐煩。

“還沒來。”

“會不會真有錢來啊？”科長又解釋了一句說，“其實，我也是受A銀行之托。”

A銀行是公司的主顧銀行，公司曾從A銀行接受了三千五百萬人民幣的資金貸款，這件事甚至像莫文斌這樣的一個普通財務科員工都知道。因此，公司在A銀行面前總是抬不起頭。

“上海的錢一到，希望一定存入A銀行。”

“可還有其他銀行也拜托我了。”

“那固然不假，不過這可是為了公司，我就拜托你了。”說著，科長微微把頭點了一下。

但是，莫文斌以為自己作為一個小小公司員工，為拿點月薪而勤懇工作便盡了本分，因此，還沒想到在此之外還有對公司再盡義務的必要。他想，自己的確成了個百萬富翁，但與公司毫無關系，這點是應該分清的。

“還有呢，莫文斌。這是我個人的請求，我有個朋友在B證券公司。如果上海的錢來了，只要五萬人民幣左右就可以了，能去投資嗎？”

“投資么，我已經接到了A、B、C、D各公司的請求了。”

“是嗎？已經接到請求了？那么，請特別關照B證券公司。”

“讓我考慮考慮。”

科長對在這種場合下不愿承諾的莫文斌的態度似乎感到很不滿。這小子成了百萬富翁是不是有點傲慢了？而且，自己還是他的科長，地位也比他來得高。盡管這么想，但科長卻說不出口。遺憾的是將莫文斌和一般下屬區別開來，另眼相待已經不知不覺地成了科長的習性了。

有一天，莫文斌一回到住房，就看見有五個客人等在他房里，都是他家鄉的親戚。雖說是親戚，可這幾年，特別是在莫文斌的父母雙亡，只剩下他一個人孤苦零丁地生活之后，從來也不曾過問過他的一幫人。

大小共五人，即父母親帶了三個女兒。

父親莫名說：

“莫文斌，因為有了個好緣分，所以特地到林城逛逛。”

“好緣分？”

“是啊，你的事連咱們鄉下的報紙上都登出來哩，鄉里可熱鬧啦。”

“原來是說這個。”莫文斌苦笑了。

“總之，你成了一個大富翁，真是恭喜了，咱“是啊，真沾光不少。”老婆冬妹又加了一句。

三個正值妙齡的女孩子都規規矩矩地坐在那里，用敬畏的眼神看著莫文斌。“莫文斌成了大富翁之后，村里人把咱家也看成是有錢人家了。”

“是啊，攤份子時，也得像財主一樣多出錢，咱說不行，他們就說，去向莫文斌要得了。”

“這回啊，莫文斌。”

“嗯？”

“咱們剛說是來林城逛逛，大家就說要向莫文斌要二十萬人民幣帶回去。”

“二十萬人民幣？”

“是啊。于是咱跟他們說，二十萬人民幣可有點太過分啦，最多只能要五萬人民幣吧。”

“莫文斌，咱家的姑娘們也都要出嫁了，辦嫁妝什么的，可都需要花錢哩。”

“是這個理兒。”

莫名把膝蓋移了過來。

“咱家和莫文斌是親戚，大家是都知道的，咱們可不能裝窮哩。”

“不過，咱家有了莫文斌也就不用發愁啦。”

“是呀，莫文斌。”

看來他們是決計要拿到那五萬人民幣才肯回去了。但是，莫文斌可一點也不想這么做。想想上海的叔父給了自己二百萬人民幣，便是分給這位親戚五萬人民幣也并非不可。但是像這樣毫不害臊地來討，莫文斌就連一元錢也不想給。而且，一旦知道給了莫名五萬人民幣，那么，其他的親戚們就極有可能蜂擁而至。

“真不湊巧呀，”莫文斌說道，“上海方面還沒有把錢送來。”

“真的嗎，莫文斌？”莫名滿面狐疑。

“是真的。”

“那么，近期肯定會送來的，是吧？”

“我想是這樣。”

“那么，錢來以后也可以，啊？謝謝啦。”

“是哩。沒辦法呀。”

“既然這樣，那么，莫文斌，就請你陪咱們好好地逛逛林城啦。”

然而，這個房間是沒法睡下這五個人的。莫文斌只得請保安介紹一個附近的旅館，把五個人帶到那里。一個人一晚一百人民幣，三天便是三百人民幣。但是，莫文斌還沒有這樣一筆存款，如果在五個人回鄉下之前，上海方面還沒把錢送來，就只好先到公司去預支月薪了。

六

二百萬人民幣終于從上海送來了。只有現在，莫文斌才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真正的百萬富翁。他立刻到銀行去存了起來，但是，當他長久地凝視著這張存折時，覺得這仿佛又不是真的。然而，一想到有了這些錢，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心中不免有點飄飄然。

叔父的面容第一次隱隱約約地浮現出來，這僅僅是憑借照片才認識的叔父。叔父死時六十二歲，但從照片上看，好像剛剛四十歲模樣。

“對，應該為叔父修一個墓。”

莫文斌下了這么個決心，而且，就像盡了一份情理似的，這個想法使他感到很滿足。

墓恐怕還是修在家鄉的村里比較合適。如果是叔父，那么無論這個墓修的有多漂亮，也總免不了被人說三道四。

莫文斌給鄉下的村委會寫了一封表明這種意圖的信。其實，委托莫名也未嘗不可，但因為有了上次那段插曲，他已經對莫名討厭之極了。不，本來也就沒喜歡過。莫名一家在林城逗留了五天，還要了許多禮物，使他損失了七千人民幣。但是，如今想來，這七千人民幣也只不過是幾天的利息罷了。

莫文斌從二百萬人民幣的存款中先取出了一百萬人民幣。在銀行，他被特別領到另外一個房間，擺上咖啡，糕點，分行銀行經理以下的干部全體出來奉陪。

“請，請將您的款子永遠存在本行，謝謝您了。”

“這恐怕不行，我還有許多預定的用途。”

“不過，謝謝您了。”

“那讓我再考慮考慮吧。”

“務必請多關照。”

莫文斌在分行經理以下干部們的深鞠躬中走出了銀行。女員工們都翹首看著這個其貌不揚，怎么看也不像的百萬富翁。

這天晚上，他約了芳芳出來。

最近，芳芳對他很不滿意，就連賬也不幫他做了。

前些天，女員工給他送了巧克力。自成為百萬富翁后，莫文斌得到了很多東西。百萬富翁越是用不著這些，得到的東西卻越是多。

莫文斌把巧克力分了一半給芳芳，但她卻推回來說：

“不要。”

“為什么？”

“不為什么。”

芳芳很生氣，她認為收到別的女人送的巧克力就飄飄然的莫文斌太不檢點了。但是，最讓芳芳不高興的是，莫文斌在新聞記者問到如果有了結婚對象怎么辦時，居然回答說到那時再講。為什么不回答說已經有了個中意的女性了呢。芳芳為莫文斌無視自己至今百般花費的心機而傷心透頂。

不過，今天莫文斌把現金一下拿出來邀她說：

“錢終于來了，這里有一百萬人民幣現金，瞧，就在這里。今晚，我們倆一起去中山路吧。”

她不禁又感激地想：

“莫文斌最先想到的還是我啊。”

百萬富翁夫人的美夢在腦中一閃而過。

兩人坐了出租汽車來到中山路。

“有這么多人在散步呀。”芳芳望著熙熙攘攘的人群甜蜜地說，“可拿了一百萬人民幣走的只有莫文斌一個人呢。”

兩人來到了中山路最高級的餐館。倘是在一個月前，恐怕就只能在飯館節省地吃上一碗米粉。“我們應該習慣這樣豪華的氣氛呢。”

“我們”這個說法很中芳芳的意，但是，她又露出了好強的脾氣：

“不過，也別忘了你不過是一個小小公司員工喲。”

“那當然。”莫文斌斷然地說，“我既是一個公司員工，同時又是一個百萬富翁。這中間有我的特點和我的人生樂趣，這是因為我不想做個不勞而獲之徒，失去勤勞精神的人就會墮落。”

“是呵是呵。”

“所以，我才愛你呀！”——芳芳也露出了這種言外之意。

“不過。”

“什么？”

“你的這些西裝、領帶、皮鞋都不太高級呢。”

“不，我只想給你買些漂亮的西裝。”

“啊，我的已經挺好，這就行了。”

“不，今晚得聽我的。”

“那么，如果今晚你也去訂制西裝什么的話……”

“沒這個必要吧。”

“你如果不去，那我也不去。”

“好吧，那就做吧。”

“太好了！”芳芳也為自己高興。

兩人一走出餐館就先來到了中山路后街的高級西服店。最初，店家見兩人的寒酸相，沒有很好地接待，還擺出一副別走錯了地方的神情。但是，就在旁邊有個什么東西用了張舊報紙包著，正是這張報上載有百萬富翁的新聞，還登了莫文斌的照片。芳芳立即高聲嚷道：

“啊呀，莫文斌的事都上報啦。瞧，這里，百萬富翁的消息。”

店員們都露出了驚訝的神色，忙把報上的照片和莫文斌一對，便都“啊”地變了臉色。接著，慌忙退到里間去了。

“他們到底注意到了啊。”芳芳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果然，從里面走出個店老板模樣的人。

“失禮啦，失禮啦，您是莫文斌先生吧。”

“是呀。”莫文斌的臉色似乎在說，“那又怎么樣？”

“您的大名早就從報上知道了，那時候，我就想您一定會光顧中山路的鄙店，我們正恭候您呢。”

“哦，是嗎？”

“這可不是吹牛，這是鄙店一貫的宗旨。我們本來以為您可能明天來。啊，請，請進，里面有專門做西裝的好料子。”

“怎么樣？”莫文斌回頭看看芳芳。

“就先讓他拿給我們看看吧！”芳芳用熱烈的目光望著莫文斌。

“好吧。”

“請，請。”

里面果然有許多質地優良的料子，莫文斌卻逃不過勸誘，選做了兩套。

“這位小姐怎么樣？鄙店也經營婦女時裝。”

“啊，我不需要什么。”

芳芳故意推托，但當料子一擺到眼前，立刻就連眼神都變了。于是，便也選了一套。

“錢現在就付吧。”

“不，等做好以后也沒關系。不過，既然您已經提了，那就不客氣了。一共八千人民幣。”

太貴了，肯定被敲了竹杠，莫文斌想道。但他卻無法說出口來，真是可恨。也許因為生來不是富翁的緣故吧，而且，如果這是自己辛苦掙來的錢，對于這么貴的東西就可以很坦率地說聲貴了。

兩人由店老板送了出來。

“太高興了，謝謝你，莫文斌。”芳芳靠近莫文斌說。

“沒什么。再去買皮鞋吧。”

“我不用買了。”

“啊，算了吧。既然是個百萬富翁，今天，就當一次闊佬吧。”

“這倒也是。”芳芳爽快地贊成了，接著又想，莫文斌確實是個好人吶。今天晚上，如果他要求接吻的話……不，哪怕更高的要求也行！

這天，莫文斌花了一萬四千三百人民幣，光憑這一點就可以稱得上是個闊佬了，但在二百萬人民幣中，這僅僅是一萬而已。

莫文斌一回到住房，便看見有一個客人正等在那里。這次不是什么親戚，那么，難道是銀行的？保險公司的？或是交易所的，還是房地產的推銷員？莫文斌一邊想著，一邊在那人對面坐下，那人立即沖著莫文斌叫了一聲：

“哥哥！”

七

莫文斌吃驚得幾乎要跳了起來，他是獨生子，所在這個世界上是不應當有人叫自己為哥哥的。

“難道這是個瘋子？”

莫文斌厭惡地看了對方一眼，對方卻更湊過身來：

“真想您呵，哥哥。我是莫非。”

“莫非？”

“啊。”

“你到底是什么人？”

“您問是什么人，這可太無情義啦，我是您的弟。”

“別開玩笑，我可沒什么弟弟。”

“同父異母？”

“是的。是媽媽這么告訴我的。”

“媽媽？是你的媽媽嗎？”

“是的。”

“那么……”

“是這么回事，哥哥。”

莫文斌緊緊盯住莫非。他自己二十八歲，莫非好像是二十三歲左右。如果在這個男子身上流有父親的血，那么應該在某些地方和自己有幾分相像。懷著這樣的心情去看時，從嘴唇到那肉團似的鼻子的模樣，倒也勉強覺得有幾分相像。

但是，莫文斌勉強說：

“突如其來地說出這些話來，可無法讓人相信呀。”

“不，我就想到您會這么說，所以，就把證據帶來了。”

“證據？”

“是的，這張照片就是證據。請您看看，哥哥。”

“還沒有肯定是兄弟，別叫什么哥哥。”

“不，您一定是我哥哥，這張照片就是最好的證據。”

莫文斌忐忑不安地拿起了擺到眼前的舊照片，只看了一眼，便叫了起來：

“啊！”

這毫無疑問是莫文斌父親的照片，而且，父親是和一個陌生的女人并肩坐著，還抱著一個五歲左右的孩子。

“這個女人就是我母親，孩子自然就是我了。”

“但這只不過是照片罷了，怎么能證明你就是我父親的孩子呢？”

“請看這照片的后面。”

莫文斌急忙翻過照片一看，上面有父親的筆跡，寫著：兒周歲紀念，父，1978年6月。

已經確鑿無疑了，莫文斌如遭五雷擊項。

“真是父親？”

莫文斌還是難以相信，并不由深切地同情起對此一無所知的母親來。

莫文斌的父親是個工程師，所以常常出差。但是，今天回想起來，在這些出差中又有幾分之一是真正的公差，是很令人懷疑的。

對莫文斌來說，他無疑是個好父親。然而，如此下去，保不定什么時候還會冒出一個自稱是妹妹的女性也口口聲聲地叫他“哥哥”呢。莫文斌對此深感不安起來。

“怎么樣？沒錯吧，哥哥。”

莫文斌又重新打量起莫非。

“這就是我弟弟嗎？”涌上心頭的與其說是種親切感，不如說是種厭惡感。

“那么，現在你母親怎樣了？”

“她病了，神經痛，只能躺著。哥哥，您能去看看媽媽嗎？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我不想去。”

“為什么？”

“不為什么。還有，你是怎么知道我住這兒的？”

“在報上看到的。”

“什么？”

“就是那條百萬富翁的新聞，媽媽看了報紙對我說，這人是你的哥哥。哥哥，她還說呢……”

“……”

“如果上海的叔父知道你的事，也許會分一半給你的。”

莫文斌狠狠地瞪了莫非一眼，但是，莫非不動聲色地繼續說：

“我也是這么想的。如果對哥哥來說是叔父，那么，對我來說也是叔父呢。”

“混帳。我曾經把尿撒在叔父身上。”

“嗯？”

“不，也沒什么事。”

“是嗎？不過，哥哥……”

莫文斌每聽到莫非叫一聲哥哥，就不禁覺得有股寒氣向自己襲來，但他還是忍著。

“這次可太好了，您成了個百萬富翁啦。”

“我現在正在一個公司里工作。”

“……”

“但是，不好辦哪，真的，不太好辦。”

莫文斌目光尖銳地看著莫非。

“我私用了公司的款子。”

“這與我無關。”

“哎。不過，公司的同事們可都知道我是百萬富翁的弟弟。”

“怎么知道的。”

“當然是我說的。”

“不要臉。”

“也許我弄不好會進監獄，這一來，我想哥哥的名字就也要見報了。我對此感到很難過，太對不起了。”

莫文斌對莫非這次來訪的企圖已經一清二楚了，和這樣的人連一分鐘也不愿意待在一起，莫文斌只覺得惡心。

莫文斌想起今天從銀行取出的一百萬人民幣，便拿出十多萬元來，拿出來扔到莫非面前：

“喂，拿著滾吧。”

“啊？這些，是給我的嗎？”莫非欣喜若狂。

“是的，快點滾吧！”

“對不起，哥哥。”

“你再也不要來了。

莫非迅速把錢放進兩個衣袋里，還說：

“不，我還要來的。弟弟來看哥哥總歸是理所當然的吧。”

“討厭！不許再來了。”

“這可太沒道理了，哥哥。”說著，莫非走出去了。

莫文斌呆呆地站著，他后悔給那個小子十萬人民幣，于是又無端發起火來了。

莫文斌已經給芳芳買了西服，他還打算酬謝上次為自己舉行慶宴的人們，想在明天把大家帶到什么地方好好招待一番。剩下的錢準備還是用得有意義一些，決不再做那些愚蠢的事了。但是，僅僅今天一天，就花了十多萬人民幣。照此下去，從明天起說不定又會出現什么事要花多少錢。兩位以前音信全無的親戚已經來信說想來林城逛逛，還有一位親戚來信要十萬人民幣，作為兒子的結婚費用，其理由是因為知道是百萬富翁的親戚，所以，無論如何也要辦得與這個身份相符。第五位是連面都不曾見過的親戚，十萬火急地索取五萬人民幣，作為妻子的住院費。

“別干蠢事！”

莫文斌思忖著，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個很堅強的人，給莫非十萬人民幣一事便是個很好的證明，總是橫不下心來，最后也許又會拿出錢來。照這個樣子，說不定到末了又會給莫名弄走一些錢的。無論什么事，結果總是與自己的意志相反。

如果一天是十萬人民幣，那么，二百萬人民幣，一個月就用完了。這錢決不是什么取之不盡的東西。

但是，再一想，這錢難道不是自得來的嗎，即使全部用完了，也算不得什么損失。想開一些，反正會被別人用去，何不自己隨心所欲地花花，體味體味呢？他想去試試，覺得毫不吝惜地花上二百萬人民幣，一定能得到什么人生的體驗。

“二百萬元人民幣的人生體驗！”

不壞呀，即使錢全沒了，又回到昔日的一個普通公司員工也值得。錢這玩意兒究竟有怎樣的價值是該試一下。白白得來的鈔票，若惜之如命，則實在令人氣悶，倘是自家花去的話，恐怕是不會氣悶的吧。

“好——吧，從明天起，我要痛痛快快地揮霍一番。”莫文斌這么下了決心。

莫文斌還想，不管什么人來要錢，只要不符合自己的想法，那就連一個子兒也不給。就自己一貫的性格而言，他明白，做到這一點是不容易的，但他決定要使之變成實際行動。

八

過了幾天，莫文斌走出住房，正準備去上班，梁大姐從后面追了過來：

“哎，莫文斌，上次跟你講的新婚旅行的事怎么佯了？”

莫文斌默不作聲地看著梁大姐。

“我丈夫也想就在這星期六去，三萬人民幣，不，兩萬人民幣也行，無論如何想請你幫個忙，好嗎？”

“……”

“我們這一輩子都會對你感恩不盡的。”

“我不喜歡讓人感恩，所以，只好回絕你的要求了。”

莫文斌轉身就走。由于直截了當的回絕，他覺得心情很舒暢。不一會兒，從身后傳來了惱羞成怒的梁大姐那歇斯底里的叫聲：

“小氣鬼！”

莫文斌頭也不回。

“我是個小氣鬼嗎？”

是的，也許是個最小氣的人。他對第一位到第五位的親戚都寫了回絕的信。現在，這些親戚們肯定都在非難他，但是，與其滿足了這些親戚們的要求而生自己的氣，還不如由著他們去咒罵，反而更讓莫文斌好受一些。

住房門口有位擦皮鞋的老婆婆。莫文斌因為今天比平時早出門十五分鐘，所以，也就有時間擦皮鞋了。

“擦鞋。”說著，他把皮鞋放到鞋凳上。

這位老婆婆年近七十。莫文斌曾聽這位老婆婆談起過自己的身世。她的兩個孩子都是惡棍，離家出走了。而她的丈夫十年來因中風一直臥床不起。莫文斌下班回來時，老婆婆一般總是不在了，因為她得回去給丈夫準備晚飯。盡管境遇如此悲慘，但她卻并不是整天愁容滿面的，所以，莫文斌對這位老婆婆頗有好感，他的鞋子一直是由這位老婆婆擦的。

皮鞋擦亮了，他不作聲地掏出了一張一百人民幣的票子。

“老板，一大清早就給一百人民幣，這不是叫我犯難嗎？”

“不，不用找錢了。”

“啊？”

“我發了點橫財。所以，這是點小意思，不過，這可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錢。”

“老板，當真拿了沒關系？”

“當然。”

莫文斌愉快地走了。一個更能令人痛快的欲望緊接著冒了出來。他急忙轉過身：

“阿婆，你一個月賺多少錢？”

“啊，因為有時會遇上下雨天，大約是一千人民幣左右哩。”

“那么，我給你二千人民幣。”

“老板。請別開玩笑。”

“不，是真的。”

莫文斌從口袋里拿出二千人民幣給了老婆婆。

“老板，這錢當真能拿？”

老婆婆一會兒看看錢，一會兒又看看莫文斌，還是半信半疑，莫文斌的表情很認真。

“只是有個條件，你必須休息一個月，回去照料老爺爺。”

莫文斌這天在公司把這件事告訴了芳芳。

“這，這太可惜了。”芳芳皺起了眉頭。

“不過，我可一點不覺著可惜。”

“但是，別人會說你莫文斌瘋了。”

“我不瘋。你要不要再讓我說什么‘山上有座廟’的繞口令呢？”

“好啦。不過，我堅決反對莫文斌的這種愚蠢的行為。”

“是嗎？你堅決反對？”

“是的，是堅決反對。”

莫文斌感到有點掃興，他一直以為芳芳也許是能理解自己的，但這種期望卻被輕而易舉地擊破了。他總是想在這個世界上，不妨有那么一個干蠢事的人，而且。他認為只有自己才能是那個干蠢事的人。莫文斌想，以后不要再把事情都一一告訴芳芳了。

這天，莫文斌帶了上次為他舉行慶賀會的同事去喝酒。一連串了好幾家酒店，莫文斌第一次嘗到了無須為錢財而憂慮的滋味，盡情地宴請他人是一種何等的愉快。過去，當他聽到有些有錢的花花公子帶著一大幫嘍啰前呼后擁地飲酒作樂，心里總會產生一種輕蔑感。但是，今天當他自己也置身其境，才知道這里有一種怎么也難以舍棄的快樂。而眼下，他一心只想好好體味是這種快樂。或許也會因此而產生什么感受的吧。

第二天，莫文斌看到那位擦皮鞋的老婆婆仍在昨天的地方。

“啊呀，這是怎么回事？”

“啊，老板。真是太可惜啦，這樣好的天氣在家里實在待不住呀。”

“是嗎？太可惜了嗎？”

莫文斌苦笑了。他并不特別失望，也不生氣。老婆婆的想法是對的，如果自己處在老婆婆的地位，恐怕也會干出同樣的事情。但是，莫文斌認為自己也沒錯。因為，他眼下是個百萬富翁，而不是個擦皮鞋的。擦皮鞋的要裝作百萬富翁是很可笑的，而百萬富翁要做出一副擦皮鞋的可憐相也是滑稽的。

半年過去了。

莫文斌已聞名于中山路的酒吧，就連在八里街，榕樹街，也幾乎沒有不認識他的小姐。

不過，他也并不僅僅是一味放蕩，他還從那些百萬富翁的消息在報上發表后來的信中，給那些他認為是不幸的人們送去了錢。當然是不寫自己名字的，而僅僅寫上：“不用客氣，請盡管用。”對公共事業有中意的，他也捐款。

莫文斌也嘗到了明知是受騙，卻照給女人以錢的滋味。然而，當她們再次以相同的手段來要錢時，他便毫不猶豫地回絕了。欺騙，也應該變化出各種花樣來才是。

他盡管如此揮霍，在這半年間花去的錢也只不過是50萬人民幣左右，連預想中的一半也不到。

九

有一天，莫文斌的公司召開了一個公司高級管理人員會議，因為公司發生了嚴重的資金困難。銀行無論如何也不肯提供更多的資金，相反，還要追還迄今所給予的貸款。

大家七嘴八舌地發表了各種議論，仍然沒有一個頭緒。

經理開口了：

“只有這個最后的辦法了。”

其他的高級管理人員們一聽還有最后的辦法，便一起把臉轉向了經理。

“讓莫文斌出錢。”

高管們不禁都“啊”地輕輕叫出聲來。不可思議的是為什么自己到現在還沒有往這方面想過，真不愧是經理，著眼點畢竟與眾不同。

“聽說他把錢花得相當冤枉。”

“突然成了個百萬富翁，恐怕昏了頭了。”

“不過，聽說工作還是很出色的。”

“像他這樣大手大腳，再過一年，恐怕連本帶利都得完。”

“嗨。”財務點了點頭，“因此，現在就要讓他把錢給公司，而且，這樣也是為他好。”

“但是，他肯拿出來嗎？”

“當然，這得給他個甜頭。”

“甜頭？”

“啊，這就交給我來辦吧。”經理頗為自信地說。

這天下午，莫文斌被叫到經理辦公室。

“啊，莫文斌。”經理神情愉快地迎著他，讓秘書端來了紅茶，并對還站得像個普通員工一樣筆直的莫文斌說，“你坐下吧。今天，我有事想要和你商量商量。”

“是。”

莫文斌坐下了，經理想，在這半年多的時間里，這小子的風度已經大為改觀，出色多了。難道有了錢，人的風度也會自然而然地改變嗎？

“聽說你發展不小哇，不，你別誤會，在這個問題上我并不想說三道四的。是你自己的錢嘛，當然，你有這個不迫。你和那些一般的員工不同，只要工作也干得好，作為公司來說，對你是無可非議的。”

接著，經理稍稍停住話頭，慢慢地吐出一口煙，經理認為自己是個出色的演員：

“說實話，有件事想別拜托你。”

“是。”

“當然，你是在經理科的，就不必嘮嘮叨叨地向你解釋公司的內情了。現在，公司急需三百萬人民幣。”

“……”

“這三百萬人民幣，我打算問你借。”

“問我借？”

“是的，問你借。”

莫文斌手頭尚可活動的錢確實還有一百萬人民幣以上，但是，他不吭聲地看著經理。

“作為條件——也許這么說有點不妥——想請你當科長。”

莫文斌不作聲。

經理想，這人居然還不好對付，于是，他下決心再讓一步，而且就只讓這么一步了。

“不，那就請你當部長吧。”

“……”

“如果三百萬人民幣有困難，那么，二百萬人民幣也行咧！”

“……”

“怎么樣？你就是部長了，當然，工資也要提到部長級。在所借的錢上，加上一定的利息。這對你來說，可不是件壞事喲。”

莫文斌連眉毛也不動一下，平靜地答道：

“承蒙您看得起，不過，我不能接受您的好意。”

“什么？”

“我現在既不想當部長也不想當科長。”

“為，為什么？”

“如果我在工作了一定的年月之后當上科長，會覺得很高興。但是，現在的我，就連科長的資格還——”

“科長要什么資格，你！”

“不，我不想被人說，那家伙是因為出了錢才當上科長的，我討厭這樣。”

“確實如此，明白啦。你的想法真是太好了，我從心里佩服。那么，怎么樣？不當科長，就以現在普通公司員工的身份，拿出三百萬人民幣。”

當然，作為經理，唯有這樣才是他最最希望的，但是，莫文斌還是平靜地說：“我還是不能同意，經理。”

“你！”經理頗為狼狽，“錢，你有吧？還有吧？”

“有的。”

“那么，你，這可是為了公司啊！”

“不過，我的錢另有用處。”

“什么用處？”

“給別人一點，自己也享受享受。”

“你真蠢，錢這東西——”

“不，”莫文斌打住了經理氣急敗壞的話頭，站起身說，“我的錢，就是要用在干蠢事上。今天的我還不夠蠢，今后，我還想更堂堂正正地干些大蠢事。這錢如果給了公司，那我就不能隨心所欲了。所以，我不能同意。”說完，他輕捷地走出了經理辦公室。

經理呆若木雞，好不容易才如同大夢初醒，怒氣沖天地咆哮起來：

“混蛋，混蛋，混蛋！真是從來沒見過，也沒聽說過竟有這樣混帳的家伙！”

接著，他忽然又陷入了沉思。

這件事，不幾天就傳遍了整個公司，同事們都為莫文斌拍手喝彩：

“真痛快。一想到經理會氣成怎樣的臉色，就覺得開心。”

“光憑這一點，莫文斌就確實算得上是我們男人中的豪杰了。”

但是，莫文斌只是微微笑笑。他心中有數，知道同事們對他莫文斌即刻成為科長或部長會本能地不樂意的。而且，如果他把錢借給公司，那么，這些人就無法像現在這樣大揩其油了。

只有芳芳卻是真的生氣了，至少她自己相信是在為莫文斌著想而真的生氣的。再也不能沉默下去了，無論他怎么不愿意聽也沒關系，就算是最后一次好管閑事吧。非教育他一次不可，只有這樣才是真正的愛情。

芳芳把莫文斌帶到另一間房里，開口就說：

“你真蠢！”

莫文斌倒并不顯得十分吃驚。

直到現在，他最愛的人仍然是芳芳。虧了那些過度的放蕩，使他了解了各種各樣的女人。但是，在那世界里，使他懂得了女人也是金錢的附庸。遺憾得很，女人——不，不妨說整個人類——在眼下，他不得不認為都是如此。唯獨芳芳與眾不同。所以，一想到她現在爆發出的怒氣，心里反而熱呼呼地感到很高興，他甚至想說，放蕩也不是毫無意義的。

“為什么要拒絕經理的要求？”

“是這事啊。”

“不，我不想聽你的辯解。而且，我就在這里把話說清楚，成了百萬富翁后的你完全墮落了，就連眼睛也渾濁起來了。我討厭！連你給我買的西服、皮鞋，我都想還給你。”

芳芳的話語愈激烈，莫文斌就愈產生一種壯烈的感覺，興奮異常。在這半年里，產生這樣心情的時刻可是從來不曾有過的。他希望芳芳的話能更激烈一些。

“我真懷戀成為百萬富翁之前的莫文斌。那時的你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人也善良，和氣。我很喜歡，但是，但是，今天，……”

芳芳似乎因為自己的話而變得亢奮起來，說到一半，竟轉成了哭調。莫文斌猛地抬起眼來，芳芳真哭了，她叫喊著，那晶瑩的淚珠撲簌撲簌地直往下掉，莫文斌感動了。像現在這樣的激動，在他的生涯里曾經有過嗎？不！他真想摟住芳芳，把這些淚珠一滴不剩地吮吸干凈。

“不過，這樣做還為時過早。”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接著又想，“是啊，是干最后那件蠢事的時刻了。”

只要干了那件事，芳芳就一定會高興。因為她已經說了，更喜歡成了百萬富翁前的莫文斌。所以自己必需這樣做。只有這樣，才能表明對她的愛情。

“我明白了。”莫文斌發自肺腑地說。

“不，你——”

“是的。我真的明白了，今晚就讓你看到證據。你到我住房來好嗎？”

“到莫文斌的住房？”

“是的，七點左右，行嗎？”

莫文斌走出了房間，芳芳心里在想，今天莫文斌的舉動中，似乎含有什么非同尋常的氣勢，一定會發生什么事，但無論發生什么事，都要去看看。

十

芳芳敲莫文斌的房門時，剛好是約定的七點。

莫文斌正枕著一個脹鼓鼓的背囊，躺在床上，一看見芳芳，便一骨碌爬起來，“出去吧。”

“啊？去哪兒？”

“附近后山的松樹林里。”

“松樹林？為什么去那兒？”

“這個待會兒再解釋吧。”

莫文斌微笑著。這個微笑在芳芳眼里是那樣純凈而頗具男子氣。就連他的眼神，也似乎重新恢復了往昔的溫柔。莫文斌猛一使勁，把背囊扛上了肩。

松樹林中杳無人影，皎潔的月光把松樹的影子清晰地倒映在地上。周圍有一種說不出的靜謐的氣氛，只聽到兩人輕輕的皮鞋聲。

莫文斌停住腳步，環視四周。

“就在這里吧。”

說著便“嗨喲”一聲把背囊放到地上。

“這里面裝的是什么？”

“一百人民幣一張的票子。”

“啊？”

“有些給存起來了，有些做了投資信托，所以，今天能拿出來的只有八十萬人民幣。”

“你想干什么？”

“把它們燒掉。”

“啊？”

“燒掉的話，我從今天起就不再是百萬富翁了。”

“是嗎？”

“其他錢待日后拿出來也要燒掉。”

“即使一點也不燒……”

“不，燒掉是最痛快的了。只有這樣才能不讓那些人占便宜。哦，不，且不談這些，我只想快點回到過去的那個我。”

說著，莫文斌從背囊中拿出面額為一百元、總數為八十萬元的一捆紙幣放在草地上，接著，又拿出了許多捆。頃刻之間堆成了一座紙幣小山。

“啊，他因為我，因為愛我，竟要把八十萬人民幣的錢統統燒掉！”

這個念頭幾乎令芳芳窒息。生為女子，接受男子如此高價的愛情，這幸福是多么難以形容呵。她不禁周身微微地戰栗起來，但又盡力控制自己，緊緊地注視著莫文斌的手。

“那么，我就燒了。”

莫文斌說著劃著了火柴，就像開始點燃篝火似的毫不在乎。火焰一下把周圍照亮了，兩人的身影及松樹的影子無聲地在火光中搖動。莫文斌起一捆十萬人民幣湊近火焰。

“等一等！”

芳芳不顧一切地撲到莫文斌身邊，猛地吹滅了火焰。

“怎么啦？”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已經明白了你的心啦！”說著，芳芳撲進了莫文斌的懷里，像患了熱病似的說著，“不用燒了。我已經明白你是怎樣深深地愛著我的。”

“但是，不燒掉，我就不能從百萬富翁的身份中解脫出來。”

“好了，好了。就這樣吧，燒掉不太可惜了嗎？”接著，芳芳稍稍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用一種甜美悅耳的語調說，“既然如此，我們就早點結婚吧。”

“那這錢？”

“存到銀行去，讓我們倆一起珍惜著用吧。以后呢，你可不要再擺出揮霍的派頭，這樣燒了的話，實在太可惜，太不值得了。”

聽著這些話，莫文斌徹底失望了。

“啊，原來這個女人也……”

既然這樣，那就到此為止吧。但是，為什么你不從一開始就這么說呢？這是最可惡的。歸根到底，還是個不能理解自己心事的女人。終生的愛竟在這一瞬間徹底幻滅了。像這樣的女人，在那個世界里要多少有多少。莫文斌平靜地推開芳芳，重新把錢放進背囊。他無意識地“一捆、兩捆”地數著，而心里想的卻是：

“毫無辦法，明天起還是再去干那些蠢事吧。我的修行還遠遠不夠呢。”

他心里充滿了悲傷，很想哭，然而，卻沒有哭出來，他又猛一使勁，把背囊扛上了肩，說了聲“再見”，便頭也不回地穿過灑滿蒼白的月光的松樹林，迅速走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