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僅僅是一個暗室,其中的許多器官“底片”還都沒有“沖洗”出來。安撫這些器官的“底片”吧,安撫它們就是安撫我們的靈魂。
——題記
在自己的身體上作戰
你坐吧,我現在好多了。他指著床邊上的凳子對我說的時候,好像剛才用手緊緊抓住床單,用牙齒拼命咬住自己嘴唇來抵抗劇烈胃痛的戰爭,已經與他無關了。他還不曉得他得了胃癌,而且是晚期。
好的好的。我一邊回答一邊坐在了凳子上,關切地望著他。我的關切沒有任何做作的成分,完全是出于一種不能言說的深深理解和同情。當一個人沒有了第二次選擇的任何可能性了,我除了深切地關注他之外,我再也想不出還有什么辦法來替代他進行選擇。
事實上,他確實沒有第二次選擇的機會了。這倒不是因為他快要走到生命的盡頭無法回轉身子了,而是當他渾身沾滿比夕陽還要殷紅的血色從母親的子宮里爬出來的時候,就注定了一生都將籠罩在遺傳所致的錯頜畸形(俗稱地包天)的陰影里,然后以自己的身體為戰場,不斷同譏笑、諷刺、自卑、羞辱和由此而產生的所有不公正的事情進行戰爭。在他來到人世間的頭三年里,由于這場需要耗費他一生的精力來進行的戰爭的蛛絲馬跡還沒有暴露出來,所以即便是在物質匱乏時代,因為他的父親是官場上的人,他一直是在無憂無慮中度過的,沒有理由匆匆忙忙。現在回過頭來看,這短短的三年,成了他一生最幸福也是最寶貴的和平年代。
強烈的太陽光,風一樣從窗戶外面刮進來,灑落在床上也灑落在他身上。他的身體只有一半留在陽光中,另外一半卻深深陷進了陰影里。不曉得他心里感到寒冷沒有,反正我的心里是寒冷的。
床單已經被他先前手抓腳蹬弄得皺巴巴的。床單出現皺褶,我的心也跟著出現了皺褶。他僅僅依靠身體剩下來的可憐重量,而不是形體和精氣血和我共同處在一間病房里的情形,是我內心寒冷和糾結的來源。直到此刻我也沒有覺得自己有多么的悲憫和人性,反倒是越來越覺得自己很卑鄙很愚鈍。面對躺在病床上隨時隨地都在自己的身體上進行戰爭的他來說,以前我的大部分時間都消耗在了居高臨下冷眼旁觀中,完全忽略了他一遍又一遍給我說,他喜歡德國思想家阿倫特筆下那個女神法瑪的話。他顯然十分羨慕法瑪有副多變的面孔。他的喜愛是不難理解的,也是情有可原的。倘若他具備了法瑪那副多變的面孔,他早就會選擇一副好看的面孔,替代他現在的癟嘴面孔了。這樣一來,很多戰爭,就不會再在他的身體上發生了。我當然不知道他是怎樣找到法瑪的,但我卻曉得他尋找法瑪來安慰自己的過程是多么的曲折和痛苦。事實上,他一直就是以這種中庸的、隱忍的、退而求其次的方式,來應對發生在他身體上的曠日持久的戰爭。
以我對他的了解而言,他的身體里不乏制造血氣方剛的所有條件和元素。只是,這些條件和元素,被他用另外的形式調動到了另外的地方。這是他的性格使然。他天生就具有的敏感和懦弱的性格,不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舒適環境里太多的慵懶元素慣使出來的,而是他父親擅長見風使舵的騎墻派行為一點一點誘導形成的。
輸液管源源不斷地把神秘的藥物運送到他的手臂里。在陽光形成的光柱中,他手臂上的汗毛無力地倒伏在皮膚上,情形很像被那些還在光柱中不斷飄蕩、旋轉和彌散的灰塵顆粒折磨的結果。它們雖然陷入了筋疲力盡的倒伏狀態里,卻依然帶有幾分假定性和非物質性。這些性質的存在,清晰地勾勒出了他現在的生存背景。他確實是被迫進入到了一個實際上并不存在的位置,這個位置類似于桅桿的頂部。盡管桅桿的頂部在風暴中比救生船更利于求生,更利于被人發現和施救,但他卻因了敏感和懦弱而形成了自閉孤獨,沒有學會發出失事的不幸信號,很難被那些從來不把自己暴露在一片海上的人發現,也不能被那些在如此環境下動也不能動的人發現。
在這些景象咄咄逼人的侵略下,躺在病床上的他漸漸在我的眼睛里變成了一幅破碎的風景。取而代之的,是過去他給我說過的許多經歷。
讀高中的時候,他一直坐在頭發扎成一個馬尾巴的女生后面。每次語文老師宣讀班上寫得最好的作文,或者數學老師總是喜歡把難題寫在黑板上,點幾個同學到黑板面前解題后,用贊賞的口吻說只有他的解題正確的時候,她都要帶著驚訝和敬佩的神色回頭看他一眼。他以為馬尾巴女生對他有了好感,所以在畢業聚會前,他偷偷遞了一張字條給她,上面寫滿了追求她的情話。沒有想到過了不久,馬尾巴女生也寫了一張字條給他,上面寫的內容是如果他不是癟嘴,她會愛上他的。
大學畢業剛分到單位上,就被領導派往野外進行科學考察。五六個人坐在越野車里無聊地調侃。考察隊隊長突然說了一個自以為幽默的問題讓各位猜結果:昨晚我做了一個夢,神仙在夢里給我指點迷津,認為坐在車里的我們中間有一個人,到了晚年一定會出奇的丑,你們猜是誰?大家不約而同慢慢將目光匯聚到了他的身上。
在參加朋友的生日宴會的尾聲,壽星端來一個大蛋糕,上面插了十根蠟燭,讓每個人許一個愿后吹滅一支蠟燭。別人許完愿都是一口氣就吹滅了一支蠟燭。輪到他吹蠟燭的時候,他吹了三口氣也沒有把蠟燭吹滅。有人看出了問題的端倪,含蓄地對他說你要降低你的身體,這樣吹出來的氣就不會往上面跑了。明白了原由的在場客人個個笑得人仰馬翻。他沒有采納那人的建議,而是故意慢慢伸出食指和拇指,在眾人的驚訝中,掐滅了火焰。
還有更心酸的,還有為此讓他背上黑鍋的事情在后面等著他。這些事情的發生,都是因為他生了一張癟嘴。
一張癟嘴,讓他與周圍的世界生出了難以逾越的隔閡。
與他有著類似畸形的人,在心里都是渴望消除隔閡的。只是,他們消除隔閡的方式各不相同。有的會以自己的身體為武器,用摧枯拉朽的武力直接將隔閡徹底擊碎。有的會將自己的身體置于隔閡的高處和遠方——選擇意想不到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讓隔閡沒有存在的依憑。而他,卻選擇了表面上看是隱忍退讓,實際上卻是后發制人的方式同隔閡進行戰爭。
我不擔心他在他身體上進行這場戰爭的決心和謀略,我只擔心這場戰爭給他身體帶來的消耗,還有此刻我的回憶,被他敏銳地察覺出來。
一張癟嘴的畸形所制造的冰涼鐵鏈,緊緊將他的身體與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捆扎在一起,他的精神能夠飛升起來逾越隔閡嗎?我說的是他,倒不如是在說我自己。事實就是這樣,面對逆境如何突圍,決定了在自己的身體上進行戰爭的質量和勝敗。
越來越多的時候,我一個人無論是長久的默坐,還是獨自在路上行走,我常常會感到同樣的一副鐵鏈正將我的脆弱身體還有精神緊緊捆扎。這是一位作家的話。但作家的話卻說出了我的心聲。孤獨的時候,我自己就有被放逐在黑暗天際下的感覺。沒有人說話,甚至沒有眼神的交流。此刻病房里這種不好的感覺,讓我掂量出了畸形對于身體和精神的重量,也掂量出了一場無聲戰爭的壯烈和凄慘程度。
他快要走到盡頭了。但愿除我之外,再沒有人看見他的現狀。但愿自己再也不會像過去那樣,潦草地從他身邊走過。
他拖著晚期胃癌的身體,身體上還馱載著他大量的科學論文和文學作品,穿過一場場戰爭的硝煙,認真地停留在了我的面前。我清清楚楚看見了身后名,這個他用類似懦弱、猥瑣、膽怯、卑賤和逃避的形式不斷追求、鍛造出來的武器,正在慢慢鎖定發生在他身體上的戰爭勝局。身后名確實很奇特,以致我們不能責怪世人的盲目或生活圈子的腐敗,同樣我們也不能說它是對那些走在他們時代前面的人的辛酸的報答——盡管歷史就像跑道,一些選手跑得如此之快,輕易就超出了公眾的視線。相反,身后名常常以同時代人的最高評價為先導。身后聲名似乎就是像他這樣無法歸類的人的命中之物,他們的存在既不適合現存審美的秩序,也不預示著某一適合于未來劃分標準的新類型。不計其數的人嘗試著描述像他這類畸形的人,而他們所有令人沮喪的失敗反而僅僅突出了畸形者的獨一無二的絕對的思想獨特性。
看得出,他準備選擇把他的身體上進行的戰爭,結束在我的視線中。這是他一直就把我當成了知心朋友的結果。倘若這時我還是繼續從他的身體旁邊潦草走過,我相信自己是會遭到報應的。這不是我自己賭咒自己,而是為以前我對他的誤解,替他狠狠抽自己的耳光。
邊緣生活
他說話妙語連珠,生動風趣的敘述常常讓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在他身邊停下腳步,但他不是演說家。沒有事的時候他喜歡在本本上寫膩歪歪的打油詩,但他不是富有想象力的詩人。甚至,就連胡須喉結這些男人的標志,也沒有讓他真正成為一個男人。不要說有姿色的女人看不上他,就是那些相貌平平身材臃腫或者骨瘦如柴的女人也看不起他。他是一個駝背。命運強加給他的先天畸形,讓他從母親的子宮里一出來就注定了永遠都不能挺直脊梁做人,只能卑微地接受別人居高臨下的眼光。他的這些情形讓我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從腦袋里抹掉。他的無法言說也沒有人愿意去傾聽的痛苦,讓我在馬斯洛的筆下找到了答案,叫“高峰體驗”。馬斯洛說人類兩個得到舉世公認的高峰體驗,一個是性,另一個就是音樂。他有沒有體驗到音樂的愉悅我不曉得,但他已過不惑之年還是一個老處男的事實,證明了他絕對沒有享受過性的體驗,哪怕就是在桌子底下用腳與女人相互試探互通款曲的機會,也沒有讓他碰上過一次。這樣一來,馬斯洛用性和音樂構建起來的高峰體驗,把他阻隔在了正常人的邊緣。邊緣的那邊是山頂,亮色調和離天很近的特殊地理帶來的所有美好元素,與他無關。他在邊緣的這一邊就是在山谷中,色調黯淡,可以感覺出空氣都板結成塊,對人的身體和心理形成垂直向下的重力壓迫。再沒有比這更低矮的地方了,再低矮,就到了地獄。
地獄留給生者的是腐朽的木頭和灰燼,留給逝者的是繼續在已逝生命的青灰上燃燒的鬼火。我得出這個判斷,完全來自于他身上隨時隨地都在向外傳遞的瘡痍、消噬、乖戾和類似高燒病人的迷糊交織侵襲后的特有氣息。這種氣息在性質上與霉變腐敗很貼近,只會產生在陰暗潮濕和低矮的地方。它們以微痛和冰涼的起伏波紋向他圍攏過來,暗暗應和了只有地獄里才有的感覺和狀態。他顯然意識到了這些情形對他的合圍,只是,他閉上了自己心靈的眼睛。我相信他是這樣的。因為,許多軀體正常,但思想已經被別人逼到了邊緣的人,像手扶七弦琴的荷馬,舌頭上還放著舊世界的酵素的佩斯,在放逐中流亡的米沃什,像麻雀一樣問候黑麥的茨維塔耶娃,還有布羅茨基,曼德爾施塔姆,阿赫瑪托娃和沃爾科特,他們都是對邊緣處境閉上了心靈眼睛的人,倘若他們睜開眼睛,他們將什么也寫不出來。
在終結秋老虎兇悍表演的那場雷陣雨到來之前,這個城市已經連續八天淪陷在了令人難受的悶熱中了。平日里在他面前走來走去的人,都躲進了有空調和風扇的地方,只有他繼續在他租住的小區門口的那把邋遢的太陽傘下替人修補鞋子。有鞋子修補比什么都重要,這是他謀生的唯一方式。可是,因為天氣實在是太熱了,來修鞋擦鞋的人很少,很多時候他都是眼巴巴望著行人稀少的街道發呆,簡直就像被人漫不經心丟棄在街上的雜物。這個時候,如果有人把他的生活看成是一堆碎片而遭到丟棄的結果,那就肯定錯了。我過去也是用這樣的猜測眼光看他的。我察覺我的看法出現了錯誤,是一個休息日的下午,在小區大門對面的一家空調麻將室里抱著膀子觀戰的不經意間,穿過窗戶外面比刀子還要鋒利的陽光注視他才發現的。那天下午太陽特別毒辣,潑在路上的水要不了抽完一支煙的功夫,就會被徹底蒸發掉。自然而然,他的鞋攤前空無一人。所有人多躲避烈日而隱遁在了陰涼中,往日喧囂的街道變得十分安靜。只有老鼠對此無比高興,烈日替它們驅趕了威脅存在的所有因素,讓它們有機會在大白天也享受到原來只有在深夜才能獲得的自由。他的鞋攤前不遠處有一個陰溝口,三兩只老鼠就是從那里露出小腦袋來四下偵查的。先是一只老鼠露出腦袋到處打量,發現了太陽傘下面的他,阻隔在了老鼠通向垃圾桶的路上,老鼠嚇得慌忙從陰溝口縮回了腦袋。過了一會兒,又一只老鼠從陰溝口伸出腦袋來偵查,發現他依舊紋絲不動坐在小凳子上,只是臉上多了一點笑容。這只老鼠也縮回了腦袋,但動作沒有先前那么匆忙了。再過了不長的時間,老鼠又從陰溝口露出了腦袋,這次老鼠發現他不僅依舊紋絲不動面帶笑容,還發現他翹起了二郎腿。老鼠立即做出了判斷,他不會傷害它們。于是,一只,接著又是一只老鼠從陰溝里爬出來,試探性地匍匐在陰溝蓋上,進一步驗證它們的判斷。他還是紋絲不動。這下好了,老鼠嗖的一下從他的鞋攤前溜過去,直奔垃圾桶。他看老鼠的活動看得津津有味,直到老鼠從垃圾桶返回陰溝。除了他在修鞋子的時候我看過他津津有味的專注眼神外,此刻他注視老鼠的眼神,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我相信這個時候他看老鼠的眼神,實際上就是他的心靈眼睛在看世界,不,準確說是在看邊緣地帶的象征。事實上,他一直就生活在別人用不屑或者居高臨下的態度給他制造的邊緣地帶中。他平日里閉上心靈的眼睛,是他不想去理會跟在他屁股后面一路追來的譏諷、痛苦、冷漠和蔑視,也是他用這種獨特的肢體語言向那些生活在中心地帶的人傳遞的一個丟棄他們的信號。“放開我的手/請你還給我自由/隨你怎么說/反正我有我天空/我走我的路/別想我回頭……”我陡然意識到,顧莉雅演唱的《自由》,像是專門為他而量身打造的,這讓我忽然對顧莉雅刮目相看了。現在我才意識到過去我看待他的錯誤眼光的緣由。阿倫特看到了本雅明經歷著他最后的變型,殘骸碎片摞著殘骸碎片拋在他的面前,天使想停下來喚醒死去的人,把已經撞得粉碎的世界粘到一起。但是一陣狂風正從天堂吹來,并且不可抗拒地把他刮向他背對著的未來,而他前面的廢墟向上越堆越高。我們稱為進步的就是這場風暴。本雅明是一個軀體正常的人,如果把本雅明換成此刻我眼前的駝背修鞋人,我不知道阿倫特又要說出什么話來。
他選擇津津有味注視老鼠活動,甚至給我的印象是他心甘情愿與老鼠為伍的情形,雖然看起來有些無奈和怪異,但絕不令人驚訝。正常人與他之間的深深隔閡,通過居高臨下的眼光,幸災樂禍的語言,還有避而遠之的行為,讓他感到了寒冷,從肉體到靈魂的那種寒冷。每年春節來臨之際,社區慰問貧困戶的時候,順便也會給他捎來一些米、油或者慰問金,說些鼓勵的話語。可是,慰問活動結束后,讓他心窩子暖融融的感覺也就隨之消散了。他依舊像被人一下子扔到陌生馬車上的累贅者,從春節的氛圍中漂流而出,穿過讓他難過,甚至是災難性影響的喧囂塵埃,再次進入到只有老鼠愿意出沒的邊緣境地里。
他的那把邋遢的太陽傘,與我所處的麻將室僅僅隔了一條并不寬敞的馬路。然而正是這條馬路,把他和我隔在了相距遙遠的兩個世界里了。在我置身的這個世界里,空調代替了季節的特征,麻將取代了草木華滋的繁衍,自然的景象已經在麻將室里被物化或者虛擬化了,它帶來的一個必然結果,就是肉體感官和心靈感官像綁在彈弓上的橡皮筋,被極度拉伸而變得扭曲和緊張,讓我感到我才是世界上的萬物之靈。之前,我看所有的寵物的那種憐憫和支配的眼光,就是一個赤裸裸的證明。
因為空調的作用,從窗戶外面飄進來的太陽光,像涼悠悠的水一樣流過我的身體,少了太陽原本的質地,填充進來的是可以讓人想入非非的成分。同樣的太陽光雖然已經被他那把邋遢的太陽傘遮擋了,但從他不時要用毛巾揩汗和喝水的動作上可以知道,火辣辣的熱浪仍然讓他真切體驗到了太陽的真實性。事實上,他所感受到的真實性,遠遠比我要多得多。駝背不僅降低了他的身高,還逼迫他長年累月面朝大地背向青天。即便這樣的情形成了別人背地里罵他是前世作孽的把柄,但這絲毫也不影響他能夠比任何正常人仔細和冷靜地觀察到地面上發生的動靜。螞蟻不斷從洞穴中進進出出,相互用觸須友好試探,共同搬運沉重的食物。街沿邊的水泥縫隙里,小草按季節的作息表不斷抽高自己的身體,不斷從淺綠到深綠變換自己的顏色。還有就是那幾只藏身在陰溝里的老鼠,它們經過長期的考驗,證明他是它們的朋友而不是敵人,它們看他的眼神是敬畏和友善的,這是他身邊的人看他時從來沒有過的眼神。這是他所處的這個邊緣地帶才能夠給他帶來快樂的元素。從他的神態上看,他確實已經在邋遢的太陽傘下,重新找到了他自己。在太陽傘下,他勇敢地點燃了自信的小火焰,而不是過去他在我們面前唯唯諾諾,然后小心翼翼點燃逃跑主義的小火焰。至少,我是這樣理解他的。
我不想再看他了。不是因為悲憫和難過,而是我突然感受到了疼痛,刺骨般的疼痛。任何一個在活著的時候不能應付生活的人都需要用一只手遮擋住籠罩他命運的絕望……但他可以用另一只手草草記下在廢墟上看到的一切,因為他和別人看到的不一樣,而且看到的更多;總之,雖然他在有生之年就已死去,但卻是真正的獲救者。疼痛來自于卡夫卡在日記里說的這段話,話里的每一個字,都是鞭子,抽得我遍體鱗傷。
鞭子抽我一次,我就有一次清楚的感受,我才是在邊緣上生活的人。我的邊緣環境,就是脫離了自然的環境,就是自以為是的環境。太陽傘下的他,是我的邊界。
安魂課
他安靜地坐在我對面看書。這年頭在公共場所讀書的人不多了。于是,我推斷他是個癡迷的閱讀者。至少,他在我面前選擇了專注的姿勢。一旦選擇了這個姿勢,就注定了他會對身邊的事情掉以輕心。掉以輕心未必都是好事情。這個判斷,不久就被我的視線證實了。我的視線走上他的身體時,一只蒼蠅剛好悄然降落在他啃了幾口的面包上。事情就是這么巧——那塊面包被他拿在手上,手臂向上舉起,因他全神貫注看書而一動不動,所以面包看上去,很像是為等候蒼蠅的到來而長在枝頭上一枚熟透的果實。大概是看完了一個段落,他才突然想起手中的面包。狠狠吃了幾口面包,他又把眼光移到了書上。書成了他注意力的分界線。書里面是他情愫活躍的夏天,書以外的環境,包括他自己的身體,卻成了感官的冬天。我邊喝茶邊看他。我的茶水才喝了幾口,就聽見他喊茶鋪店小二,問有沒有胃仙U。胃痛跟牙疼一樣,都是讓人難受難忍的。他的額頭和鼻尖上已經泌出了無數細小的汗珠。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才發現自己和他的胃,存在著很深的隔閡。
但愿除我以外,再沒人看見他不幸的模樣。
他手捂住疼痛的胃去買藥。身后留下急速移動帶起的氣流和我又細又長的視線。回想剛才的情形,我沉默了。這種沉默,不是漠視與冷淡。恰恰相反,它是對自己同類懷有無法言表的同情。茶鋪窗外夏天的驕陽,正在把刀一樣的光線,兇悍地插向路上的行人和所有無法躲避的事物表面。可是,此刻的我,卻被寒冷糾纏。無處隱遁,無法解脫。
對于一個健康人來說,最大的不幸不是生病,而是沒有感覺到胃的存在。
和身體不能分割的胃,總是到了再也不能承受和克制人給它帶來的磨難時,才會用疼痛、痙攣、酸脹和沉甸甸的下墜感這類強烈刺激形式,喚醒人的記憶和注意。這些不幸的元素,在那個癡迷的閱讀者身上,像一堵轟然倒塌的墻,呈現出了難受、消沉、焦慮、疲倦、軟弱、憂郁和灼燒后才有的那種局促的全部真相。可是,這些不幸到了我的身上,就蛻變成了一種走在邪惡這個支撐物上的原罪感。胃還是原來的胃,但它的輪廓已經有了刀鋒的犀利感,線條也變得堅硬和粗糙起來。這不得不讓我隱隱感覺到,胃是一個不能怠慢和得罪的器官。記得我周圍的人一看到出力不討好的事情發生,都要說成是割卵子敬神。忽略胃的存在,其實也是割卵子敬神——既殘害了身體又褻瀆了神靈。
我在這里竟然提到了神靈。
對于一個長期生活在沒有胃的精神世界里的我來說,確實有點驚訝。仔細想想后才覺得一點也不奇怪。胃僅僅是一副容納了各種食物的皮囊,也是食物以自己破碎的身體光臨胃的最后一段路程。這種神秘的線性傳遞秩序,一頭連在祖先生活過的自然環境中,另外一頭就搭在了胃里面。之后,很多食物就會通過這條線性傳遞秩序,結束它把深厚而又古老的自然屬性,暗暗鋪排到人的身體內的所有過程。
我第一次以旁觀者的身份接觸到這條傳遞鏈條,是在一個充滿了祭奠靈魂的神秘氛圍中開始的。那時我還是一個小孩子,跟著母親參加外婆去世一周年的祭奠儀式。各種各樣的菜肴端上了飯桌,香噴噴的味道把我的口水都勾引出來了。肚子早就餓扁了,卻還不能吃飯,要等著舅舅把菜肴從盤子里分出來一部分,盛放在一個大海碗里擺上神臺,然后讓我在母親的帶領下,向外婆的遺像跪拜、叩頭、獻祭、敬香后,才能動筷子。舅舅說如果我先動了筷子,就相當于是在那根傳遞路徑上搭上了一條岔路,讓食物走錯路進到我的胃里面而不是外婆的胃里面了。我沒有動筷子,但這并不能夠阻止我的疑惑產生——在陰間里趕路的外婆靈魂,能不能夠準確找到這里來吃飯。
我還沒有來得及問為什么或者后來呢這些問題,瞌睡蟲就把我帶進了夢鄉。天麻麻亮的時候,我才被一些響動驚醒,發現自己已經從堂屋的凳子上,轉移到了床上。堂屋里只剩下舅舅和我母親在準備上墳的事情。舅舅見我揉了眼睛坐在床上,趕緊跑過來問我在夢里聽見外婆說了什么話?我說我沒有做夢。舅舅聽我這樣回答很是失望。在舅舅和他周圍上了年紀的那些人的印象里,一個孩子如果在神臺前面睡著了,一定就是祖先在顯靈,然后向這個孩子傳遞祖先的某種意圖或者心愿。舅舅一直認為,祖先就住在神臺上的靈牌里,而不是住在墳墓里。并且,祖先是不會輕易和大人說話的,只和孩子說話。
等我明白靈魂是什么樣子,以什么形式趕路,要趕到哪里去這些問題的時候,我已經是一個站在陵園里參加朋友骨灰安放儀式的成年人了。
陵園里除了青松、翠柏、四周長滿了的紫紅色碩梅和墓碑,還有低矮處陰森潮濕細菌招搖的地方外,一點仙境的味道都沒有。難怪一些陰氣重的人,總是會在夜晚地勢低矮的潮濕新墳上看見鬼火飄逸。鬼火應該就是夜深人靜后靈魂出游的方式。靈魂出游,大概是繼續他們認定的仙境選擇。一個小孩子看見碩梅伸手摘了放進嘴巴里,他的父親立即制止道:這里長的碩梅吃不得!在孩子父親的眼睛里,這里長的碩梅如果不是被靈魂附體了,至少也是夜晚靈魂出游打的燈籠。其實,碩梅到處到可以生長,只是它長在別處,很容易被人摘食,最后只剩下了陵園成為碩梅生長的陣地。然而在這個特定的環境里,我更愿意把碩梅當成是一個逝者留在陽間的靈魂。直到現在,我還是沒有看見靈魂。不過,舅舅曾經告訴我的話,還有此刻那個小孩摘食碩梅的情形,已經隱隱約約泄露了靈魂的秘密。一條線索逐漸清晰起來。我的胃是靈魂訪問的仙境。
這不是臆斷,而是一個事實。一個曾經被莊子用鼓盆而歌表述過的事實。
我相信莊子已經等到了他重新出場的機會。唯一分辨不清的是,他的靈魂,是搭載了蔬菜、水果、魚、牛、羊或者谷物中的哪一種類,進入到了今天的某個人的胃里面。但他的靈魂,還有這個地球上所有萬物的靈魂,肯定就是在食物這條傳遞鏈上反反復復走來走去的。陰氣重的人看見的鬼火,瘋人院里那些對著我看不見的對象嘮嘮叨叨的情形,古墓里存放的器皿總是讓人感覺到陰森幽涼的氣息,在焚香爐中焚燒的琥珀、麝香、香脂、熏香常會帶來一種芬芳的魔咒氣味,我睡夢里時常遇見的逝者身影,還有《圣經》里耶和華對大衛說“你若聽見桑樹頂上有走動聲,你應自勉”的記述,估計都是靈魂在通向腸胃的橋梁上匆匆趕路的情形。
面對天空,大海,高原,沙漠,一望無際的草原,或者從高空鳥瞰,人都是渺小的。人的靈魂,自然就更渺小了,像螞蟻抑或小到看不見的分子,能夠裝進身體里面去。自然大得我看不完整,靈魂小得我無法看見。充滿了神秘。所以我要用拜天地,燒香,祈禱,圖騰崇拜等形式來敬畏自然也敬畏靈魂。自然就用自己孕育出來的各種食物回敬我的虔誠。而靈魂呢,他則選擇了附著和融入的方式來取悅我的味蕾。結果,我的身體,成了自然和靈魂隱遁的地方。
真相已經大白。食物鏈條成了自然和靈魂這列火車飛馳的鐵路,它的北端通往浩瀚的大海,南端通向人的胃。
現在還是回到我的胃里面來。
我的胃是一個完整的房間,有前門和后門與外界連接。這個房間竣工之后,我去過和聽過的所有被稱為美景的地方,都在與之媲美的過程中統統敗下陣來。我的胃里一年四季溫度宜人,沒有風吹日曬和雷雨交加,完全就是一個柔和的世外桃源。胃的內部雖然潮濕,但潮濕是支撐胃這個和諧世界的支柱,它的輪廓和線條,勾勒出了默契的特質。胃不平靜,時常以蠕動的形式,顛簸著一如乘坐在汽車里的過客,然而這種顛簸是柔性的、彈性的、曲線形的,沒有直上直下的那種剛性與毀滅感。蠕動是胃的芭蕾舞。芭蕾的精彩與優美不僅僅是用腳尖跳舞帶來的登峰造極,很多時候,優美是和柔軟、典雅、文靜、和諧以及包容這類成分聯系在一起的。至于優美的深處和細處,我無法徹底敘述出來。并且,只要我一敘述,就會感到慚愧和自卑。
凡是來到我胃里的食物,都是我親自挑選的信得過的食物。食物雖然在進入我的胃之前,都被我用牙齒嚼碎了。混雜在里面的骨頭,刺,咬不斷的粗纖維和皮子,也被我的嘴巴逐一剔除。這個過程表面看對食物有點強迫、殘忍、無理或者虐待的意思,實則是附著在食物內的靈魂,還有胃自身的需要。我看過舞劇《天鵝湖》,是多種天才的偶遇和巧合。再沒有比柴可夫斯基的音樂更適合劇情了,再沒有比超短羽毛裙更適合芭蕾舞造型了。一切都相得益彰,出神入化,天衣無縫。因此我以為,再沒有比拿柴可夫斯基的音樂與芭蕾的關系更適合比喻胃對食物的要求了。
“要求”這個詞匯,到了這里,已經不再是限制的符號,而是自由的暗示。是不是有點出乎意料?
一個朋友講起她的同學時,充滿了惋惜與同情。她的同學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一次參加考試后,成績還沒有出來,同學卻預感到自己考得不理想,乘寢室內無人之際上吊自殺,結束了自己才剛剛走到大學的人生歷程,擺脫了人生中不自由對自己造成的束縛。至少,在那一刻,同學擁有了選擇歸屬的自由。其實,世間萬物的靈魂也不是自由的。他們在遷徙中,也會遇到氣候或者環境的限制,還會被人當成鬼,采用在門楣窗欞上貼咒符和照妖鏡的手段加以驅趕和規避。因此,依附在食物中的靈魂,為了滿足胃提出的要求,心甘情愿讓人在嘴巴里嚼碎,是不是也是他們追尋自由的一種隱喻和暗示呢?
胃能夠成為靈魂訪問的仙境,自然是因為只有胃,才能夠讓靈魂從食物的殼里面徹底釋放出來,然后被妥帖地轉移到身體的其它器官和組織中,繼續他們過去的舞蹈。在漂泊之中把握自由,把自由挖掘得如此精深微妙,恐怕也只有胃里面的這些靈魂了。
事實上,我胃里裝的靈魂,是祖先重新出場的形式。他們今天依然沒有放棄的秉性和努力,就是尋找自由和過去的燦爛輝煌。他們憑借胃的吸收和消化,把自己分解成能量提供給我的行為,讓我在吃、走、跑、睡、做愛、觀察和思考上,再現出祖先的習慣和影子。他們還把自己分解成營養元素,為我的身體構建提供材料,希望我的身體形態、器官功能和對自然的敏感程度,依舊與祖先的身體情況保持一致。
那個癡迷的讀書人對自己身體中的胃所表現的忽略態度,以及我自己很難看清自己的事實,都充分說明了自己的身體里裝滿了別人的靈魂。自己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了他人的替身。如果這個情況早點被癡迷的讀書人意識到,他也許就有了責任感,就不會胃痛了。可惜,他沒有意識到。他的感官全部交給了書本里的精彩虛構。而在此之前,他的感官全部交給了類似南太平洋上那些神秘女子調制出來的蠱。周圍的環境一有風吹草動,他就會聯想到蠱,就會如同奧德修斯手下魯莽的水手在途中貪婪地打開裝有風的袋子,悄悄點燃心中個人英雄主義的小火焰,與自然為敵,與自己的胃為敵。
癡迷的讀書人與自己的胃為敵,這讓他的眼睛變得空洞,畏縮。一道背景的黑影,在他眼睛看不見的畫面上,悄悄靠近,等待蘇醒。這條黑影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被忽略和日益受到虐待的胃。其實,我自己之前也是一個忽視和虐待自己胃的人。為了自己味蕾的愉悅和神經的興奮,我恣意追求火鍋與烈酒的刺激,把自己的胃輕易就交付給了菜板,成了任由菜刀宰割的對象。到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后怕、殘忍和無知。
作為對我飲食習慣過于粗糙、粗魯、粗野和偏激的反對,我的胃會采取罷工的形式來對抗我,甚至,還說服身體內的其他器官集體以病癥的形式嘩變。我仿佛是一只受傷的老狗,在經歷了翻江倒海的嘔吐、撕心裂肺的疼痛和一系列驚愕甚至流血后,終于知道了忽略胃的代價與必然。
擺脫靈魂的暗示和隱喻,無疑就是與胃背道而馳,與胃里的祖先靈魂背道而馳。
莊子還在鼓盆而歌。陶淵明繼續扛著他的花鋤采菊。夕陽帶著柔軟的傷感第三次涂抹在茶鋪的窗戶上時,對面民宅里有老婦扯開嗓門喊兒子吃飯了。生活就是這樣氣象萬千百川歸海。于是,我真正感覺到了踏實。事實上,再沒有比胃這個修建在我身體里的房子,能夠在此岸和彼岸之間,成為庇護我的第三岸更親切的事物了。
善待萬物。我的胃,這個靈魂訪問的仙境,現在才用一堂安魂課,慢慢說出了自己的象征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