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能入口的“微米之炊”

2012年6月26日威海首映、7月6日全國公映的，由馮小寧導演，陸毅、夏雨、孫海英、呂麗萍等主演的電影《一八九四?甲午大海戰》，在拍攝階段就受到了不少軍迷的關注。當一些片花流出、出現在網絡上時，對于該片的爭議聲就已不絕于耳了，甚至一張標著“1894甲午大海戰”字樣的037獵潛艇停泊照片，都能被當作所謂的“電影劇照”引來口水一片。電影全國上映后，網絡上的評價褒貶不一，表揚者不乏但批評甚至謾罵者更多。作為一個多年的軍迷，筆者以這部電影的關注者和觀看者的身份，和大家分享一下自己的觀感。

米少嘴多：一部小成本的大題材

由于好友、中國海軍史研究會會長陳悅先生，作為顧問參與了影片制作，我多少了解一些該片拍攝中的花絮和細節。海戰歷史題材的小受眾人群，使得影片僅僅爭取來一千多萬的投資（為了能在院線上映，發行方在宣傳該片時宣稱投資數字為六千萬），其中演員的片酬占據了七百萬，再刨去群眾演員和劇組的工資以及車旅消耗，真正能用于拍攝的資金最多不過兩百來萬。所以馮小寧導演也只好被迫秉承其作品一貫的“低成本路線”來拍攝這部電影。

相比成本投入的微小，《一八九四?甲午大海戰》的題材可一點都不小。時間跨度長（從1866年福建船政學堂創辦一直到1895年，前后跨越近三十年）、涵蓋的重大歷史事件多（船政學堂學生留洋、中法馬江之戰、訂造鐵甲艦、北洋海軍成軍、長崎事件、豐島海戰、大東溝海戰、威海衛陷落、李鴻章遇刺、簽訂《馬關條約》），林林總總，隨便抽出其中一樁單獨拍攝一部電影也未嘗不可。這些歷史事件是無論如何也繞不過去的，唯一缺少的是稱不上是完整的“歷史題材”。可是，以整部電影不到三小時的長度區間（上映的版本只有兩個多小時），要容下如此之多、還不可一筆帶過的“故事情節”，這本身就不是一個容易完成的任務。

長時間的跨度、堪稱海量的歷史信息量、不到三個小時的表現空間以及馮小寧導演之前幾部電影（如《舉起手來》、《追擊阿多丸》之類）的不佳觀感，就好像一個廚藝一般的廚師要去做一桌滿漢全席，可是預備開做時卻發現手頭的食材卻少得可憐。有鑒于此，我認為這部電影拍攝艱難，超出了導演和劇組所能承受的程度，所以心中對這部電影的預期從一開始就不是很高。

勉強及格：差強人意的劇情

1992年，馮小寧導演的12集電視連續劇《北洋水師》（陳寶國、陳道明、葛優、王志飛、富大龍等主演）曾經讓一代北洋海軍迷們激動不已，同時也樹立了一個當時海戰題材影視劇的標桿。二十年后的《一八九四?甲午大海戰》從劇情上看，可以算作是《北洋水師》的電影版，也可以看作是馮小寧導演為了彌補當年《北洋水師》的缺憾，圓他心中“北洋夢”的最終印證。

《北洋水師》里的經典鏡頭，在《一八九四?甲午大海戰》里面一個不落地都出現了。很明顯，劇本的主干還是二十年前的劇本主干，基本沒有什么動筋骨的改動，只是秉承馮小寧近年來導演的幾部影片共有的特性：后人拿著祖輩的遺物故地重游（馮小寧的影片中小道具的地位十分重要，是電影情節的重要暗線，如《紅河谷》中的打火機、《紫日》中的八音盒等）。在這部影片中，一個扮演“北洋后人”的男拿著一張“老照片”，走遍幾個與北洋海軍相關的故地憑吊，隨著他的講述和鏡頭的切換重現祖輩們當年一幕幕的故事。

一群考入福建船政學堂的孩子，他們承載的是整個國家未來海防的希望和重托。其中一個廣東的孩子沒趕上開學的日子，在補做考題時意外遇到了一個小女孩。那個廣東孩子叫鄧世昌，小女孩則是鄧世昌船政學堂的同窗劉步蟾的表妹。這種邂逅仍舊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老路，直到兩個人在英國倫敦再次以“偶遇”的方式重逢。到此為止，觀眾心里都會有某種心照不宣的感覺：鄧世昌和劉步蟾表妹之間，一定會發生些什么事情。果不其然，后來的劇情里劉小妹頻頻拜訪鄧世昌的官艙，并以“太陽犬”相贈，甚至還一廂情愿地向鄧世昌暗示芳心，上演了一出“女追男”的話劇。

在劇本中加入“劉小妹”這個角色，原是為了在體現鋼鐵男兒的主流下顯示幾分女兒的柔情。不過，浪漫也該分分對象，將這段柏拉圖式單相思的男主角，定為素以正派甚至有些刻板的鄧世昌，我認為會引起觀眾不必要的誤會，畢竟鄧世昌有妻子和家庭，而且夫妻恩愛、家庭和睦，劉小妹的角色地位就顯得很尷尬，大有“小三”的嫌疑。

其實要表現北洋海軍中的羅曼蒂克，不一定非要盯著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鄧世昌。北洋海軍在接收“超勇”、“揚威”兩艘巡洋艦時，在英國的紐卡斯爾泰恩河畔，一位名叫池仲祐的軍官與一位英國少女相戀。這段注定沒有結果的戀情，隨著兩艘中國軍艦的起錨回國終結。臨別之際，英國少女手捧裱著“超勇”艦名和池仲祐名字的蛋糕為心愛的人送別，并且答應幫助照看兩位在接艦期間病故并葬于紐卡斯爾的中國水兵的墓地。

“告別黯然魂銷，不忍長辭……意膩自制香糕罩以雪糖，作船名及余名，冠以吉祥語，又知余家有母，自制食物一瓶，書送慈親，囑余轉奉……匆匆一別，再晤何期，未免有情，誰能遣此矣……”

浪漫、凄美、令人扼腕，所有刺激少男豪情和少女淚腺的因素幾乎都占全了，并且兼具真實和自然。我竊以為，池仲祐的異國之戀比硬扣在鄧世昌頭上的“柏拉圖單相思”更能增添故事的浪漫色彩。

另外，正是因為要在不長的時間段內將諸多不能略過的歷史事件一一展現，樁樁都成高潮，反而使得整部電影的情節顯得平仄，節奏感顯得不足。將電視劇《北洋水師》12集的內容濃縮在短短三個小時內，也的確是一門吃力不討好的“技術活”，雖煞費苦心但事倍功半。既然電影名字叫“甲午大海戰”，那故事不妨就從甲午戰爭爆發的前幾年說起，從情節安排上既能顯得從容，又能將更多的精力和資源放在更重要的海戰部分，在資源原本就不足的情況下，還要講究面面俱到，難免顧此失彼、得不償失。所以，至于該片的劇情，只能說是差強人意，打個及格分。

眼前一亮：不乏亮點的道具模型

如果說該部電影的劇情乏善可陳，那該片的道具團隊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絕對是超水平發揮了。

先前說過，該片用于拍攝的資金實在有限，根本無法承擔CG制作的費用，更別說搭建1:1的場景再現了。不過在模型道具方面，馮小寧導演的團隊向來有“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傳統。《一八九四?甲午大海戰》中的道具模型，比起國內類似題材的影視作品有長足的進步，這點是應該肯定的。

由于有威海的“定遠”復制艦，影片中“定遠”級鐵甲艦的模型在外形、細節和涂裝上幾乎無可挑剔，鄧世昌的座艦“致遠”艦等其余北洋海軍軍艦以及日方艦艇也頗為神似，甚至在影片開頭的馬江之戰中，福建船政水師的維多利亞涂裝、飛剪首、單煙囪、雙桅桿的木殼船也模仿得惟妙惟肖，令人頗感意外。“福龍”等魚雷艇模型的出現更是讓人眼前一亮，相對準確的模型著實讓海戰場景增色不少。唯一讓人感到美中不足的，是在海戰中有重要鏡頭出場的“超勇”、“揚威”兩艦的模型，明顯是用“廣甲”艦和某艘單煙囪雙桅桿軍艦模型來湊數，甚至兩個模型外形還不一致，這屬于重大疏失。如果真是因為經費緊張而無法再專門做出“超勇”模型，我認為可以把“廣甲”艦的模型放到馬江之戰的場景中，“冒充”福建船政水師的那些“老爺貨”，省下錢做一艘“超勇”艦的模型，或許效果會更好些，畢竟“甲午大海戰”的場景才是影片的重中之重。

需要承認的是，相比好萊塢那些動輒數億甚至數十億美元投資的大片，《一八九四?甲午大海戰》的制作和道具無疑有極大差距。若以“技術黨”挑剔的眼光來看這些道具，恐怕不少“技術黨徒”是要打不及格的。但是，作為一部拍攝資金不過兩百萬的“低成本”影片，沒有全尺寸場景、沒有CG技術的后期支持，馮小寧導演的道具團隊能達到這樣的拍攝效果已屬不易。至少在同樣條件下，在國內類似海戰題材的影視劇中，找不到第二部有如此效費比的例子。

遺憾：不可原諒與可原諒的錯誤

影片中的錯誤或疏漏之處實屬無奈。片中出現了不少在老“四大金剛”之一的7型驅逐艦“鞍山”號拍攝的鏡頭。因為畢竟不可能所有軍艦外景都在“定遠”復制艦上拍攝，而劇組有限的資金又不允許搭設1:1的大場景，所以選擇國內現成的最老軍艦作為拍攝背景實屬無奈的選擇。考慮到“鞍山”艦中部有導彈發射裝置，所以劇組盡量從拍攝角度上進行彌補。整部影片中沒有一個全景表現“鞍山”艦的鏡頭，鏡頭都集中在與老式火炮軍艦最為類似的130主炮部位，真是難為馮導了。

雖然資金有限、條件艱難，但片中不少錯誤還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其中最明顯的，就是北洋艦隊在訪日期間出現的炮管晾衣的鏡頭。雖然已換成速射炮管，夏雨飾演的伊東佑亨只是看在眼里，沒有發表任何看法，但是這個鏡頭的導向性依舊十分明顯。有關這個橋段的是非曲直，以陳悅先生為首的海軍史研究會已經盡力澄清。

如果炮管晾衣橋段僅僅是舊有思維的慣性延續，那某些錯誤的出現實在不可原諒。

在英國皇家海軍學院的結業式上，先是酷似國慶閱兵的分列方陣，后是老外校長用“拼音體”高聲喊出“東鄉平八郎”！當真是欺負觀眾里沒有一個懂英語或者日語的嗎？就算不懂，也絕不可能用拼音來糊弄事啊！另外，字幕中也屢次打出白字，如日本軍港“佐世保”被打成“佐世堡”。這種疏忽，已不是條件有限所致，純粹是沒有端正態度的緣故。

但是，如果就此認為這部電影是失敗之作，我亦認為大可不必。首先，這部電影面向的是原本對甲午戰爭和北洋海軍一無所知的普通人群，向人們勾勒出甲午海戰和北洋海軍大致的輪廓，激起他們對這段歷史的關注是電影的初衷。觀影后，人們能自發尋找相關資料“充電”，向一些專業人士進行探尋，如此，電影的科普價值就已經達到了。而就我親歷的威海首映禮的觀眾反響來看，這種目的已經達到了。

題外話：做事者，值得尊敬

不少人對這部影片甚至馮小寧導演本人不以為然，以至于在電影尚未放映時，網上就已罵聲一片。對此，我有幾句話想說：海戰片和海軍類似，是一個需要持續性大投入而受眾卻相對較小的領域，這種尷尬的現狀導致海戰題材的電影很難爭取到商業投資。馮小寧導演為了拍攝這部電影，在二十年的時間里四處籌資，堅持他內心對甲午題材執著的夢想，甚至自掏腰包拍攝了影片里的部分鏡頭。相比那些手攥幾千萬甚至上億元投資，肆意揮霍的同時還不住“哭窮”之徒，誰有資格能嘲笑和譏諷呢？

《中途島海戰》里在裝有彈射器的現代斜角飛行甲板航母上起飛的螺旋槳戰機，《珍珠港》里被飛機炸得四處冒火的“斯普魯恩斯”級驅逐艦，乃至完全瞄著觀眾腰包而去的忽悠大片《超級戰艦》……所謂的大成本、大投入追逐的是一個商業噱頭，而《一八九四?甲午大海戰》至少是在呼喚一個民族沉睡已久的海權意識，光這一點就值得尊重。

中國人自古以來就有好空論而輕實干的陋習，好發議論的往往能夠青史留名，而埋頭做事的卻容易被人遺忘。雖是滄海桑田、斗轉星移，但是不經辨析就妄下結論、肆意評判者卻從未有絲毫的改變。因為不論在哪個時期空發議論永遠是不用任何成本就可以撈取名聲的絕佳途徑，再加上如今的社會愈加浮躁和急功近利，對這種能無成本的快速搏出位的途徑自然是前仆后繼、趨之若鶩。只可惜若這種風氣成為主流，實心任事者還能剩下幾人？若實心任事者絕跡，我們國家、民族的未來又在哪里呢？

在追逐商業利潤的大環境下，我們不應該對一部充滿導演執著夢想的影片譏諷什么；更不應該對一個在這個功利性愈發濃烈的社會依舊在做純粹的事的人嘲笑什么；尤其不應該對自己還沒有接觸的他人勞動成果肆意的品頭論足。對實心任事的人，我們應該給予贊許，即便不想贊許，也不該冷嘲熱諷。因為這些人能影響更多的人變得務實和堅毅，更多這樣的人才能把事情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