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泥鰍是個瓦工,快五十的人了,還整天和大伙兒一道攀高爬低地砌墻抹灰,曬得像條干瘦的黑泥鰍,所以大伙都叫他“陳泥鰍”。可他臉上整天掛著笑,因為他兒子也在這座大城市,已經(jīng)談了對象,并且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作為父親,還有比這個更讓他高興的事嗎?
可最近陳泥鰍的笑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憂心忡忡,還光走神,即使走在高高的腳手架上也像夢游一樣,工友好幾次朝他大吼:“腳下、腳下……找死啊你!”
回到工棚,大伙氣呼呼地責(zé)問陳泥鰍為什么不注意安全。之所以氣呼呼,是因為任何一個工友受傷都是大伙不愿看到的,他們是同事,是朋友,更是兄弟。
陳泥鰍低聲說了一句:“兒子要結(jié)婚了,可人家要房子……”
工棚內(nèi)一下子靜默了,這年頭房子意味著什么誰都知道。半晌,歲數(shù)最大的大老哥擠出一句:“不管怎么說,上工總得注意安全吧,萬一摔下來,甭說買房子,還得花醫(yī)藥費哩。”說完大伙輪流拍拍陳泥鰍的肩膀,一個一個腳步沉重地走了。
大老哥不知道,他剛才的這句話使陳泥鰍原本灰暗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像是看到了錢包的賊。
第二天陳泥鰍在三樓抹外墻灰,依然一臉木訥。突然聽得一聲驚呼,大伙一直擔(dān)心的事終于發(fā)生了:陳泥鰍一腳踩個空,從三樓直接摔了下去!
在陳泥鰍略帶夸張的慘呼聲中,大伙驚慌失措地跑了過去。幸虧下面沒有帶棱帶角的鋼鐵雜物,陳泥鰍只是摔斷了腿,斷了兩根肋骨,鮮血從陳泥鰍疼得變形的嘴巴里直涌出來。
工地方立即把陳泥鰍送進醫(yī)院,支付一切醫(yī)療費用,并且還給了為數(shù)不少的賠償費,這使得大伙全松了一口氣。誰知喜訊還在后頭,原來陳泥鰍前不久參保了傷害險,很快保險公司也賠了一大筆錢。
工友們驚訝不已,這悶葫蘆似的陳泥鰍還曉得參保?謎底很快揭曉了,原來陳泥鰍的兒子就是賣保險的,是他動員他老子參保的。
很快陳泥鰍出了院,一出院他就做出一個驚人之舉:立即回到工地,并且比任何人都下力干活。
大伙嚇了一跳,忙勸他悠著點,陳泥鰍卻只是埋頭狠命地干,好像欠誰債似的。大伙默默地看著,偷偷交換著眼神,眼睛內(nèi)心全是心照不宣的內(nèi)容。
晚上,陳泥鰍住的工棚內(nèi)擁進好幾個年齡五十上下的漢子,個個眼里閃著決絕的光,說:“陳泥鰍,快叫你兒子來,我們也要參保!”
陳泥鰍一聽嚇得臉都白了,拼命搖著手說:“別別別……”
大伙擺出一副氣憤的樣子,說:“滑頭泥鰍,還虧我們拿你當(dāng)兄弟看,你有好事怎么瞞著我們?說句不吉利的話,萬一我們哪天碰著磕著了,事先保險了也有個保障是不是?”
陳泥鰍只得撥通了兒子的電話,兒子聽說有好多人要參保,興奮得聲音都打顫了,一迭聲地說:“太好了,我馬上就來!”
陳泥鰍放下電話,忽然扭過臉,雙肩微微抽動起來。大伙臉上雖然還殘存著笑意,卻也個個用粗糙干裂的手悄悄擦起了眼角。
現(xiàn)在最高興的莫過于陳泥鰍的兒子了,這段時間他是三喜臨門:一是他老子摔下來工地上賠了一筆錢。二是保險公司賠了一筆錢。這兩筆錢他老子分文沒動,全給了他。三是他賣了好多份保險,從中得到的分成相當(dāng)可觀。三筆錢加在一起,新房的首付款就大差不離了。
誰知快活勁兒還沒持續(xù)多久,問題來了:工地上那些參保的人像秋天熟透了的梨子一樣,接二連三地摔下了好幾個!
保險公司生氣了,對陳泥鰍的兒子發(fā)火說:“這是怎么搞的?出事的人全是你的參保戶?快去調(diào)查一下,恐怕有騙保嫌疑!”
陳泥鰍的兒子十分生氣,爸爸的工友這么做不是砸我的飯碗嗎?
此時的工棚內(nèi)大伙正難過得不得了,因為其中一位工友,也就是那位大老哥,摔成了癱瘓,他這輩子也甭想拿起心愛的瓦刀砌墻抹灰了。
陳泥鰍恨恨地說:“是的,我是故意摔下去的,不這樣我兒子就給不起首付結(jié)不了婚,我也知道你們買保險既是幫我兒子,同時也想從保險公司弄點錢。可是,我跟你們偷偷說過多少次了,要摔也得小心點啊,要保證樓下沒有鋼筋、角鋼、磚頭什么的,可你們呢……”
大老哥無力地躺在床上說:“我兒子那對象非要一輛車,否則就不肯結(jié)婚,我實在沒辦法……我原來算計得好好的,會摔在一堆沙子上,我哪想到沙子內(nèi)還有一截鋼筋啊。”
這時,外面突然響起哭聲,大伙一看,哭的人正是陳泥鰍的兒子。他是為那些跟自個一樣不爭氣的兒子哭,更為這些木訥而驚心動魄的父親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