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我經過江南時,一縷簫音如雨灑落在我心頭。你坐在船上,江水碧如天,也如你汪汪的眼。我正沉醉,幾人拿刀握劍跳上你的船,兇巴巴地站在你旁邊。
當頭那個黑漢子大聲吼道:“你答應還是不答應?”
簫音停了,你緩緩抬起頭說:“趙老四,回家告訴你們老大,我張曼兒就是死,也不會給這惡人做妾,何況他和我還有殺父之仇。”
趙老四吼道:“人不能去,我提著你的頭去。”說著,大刀掄起。我閃身來到船頭,擊落他的大刀。
趙老四一愣,罵道:“哪兒來的小子,敢壞大爺的事!”說著,一揮手,幾個大漢沖上來。船很小,我的劍在前面織起一道網,忽然身后一聲驚叫:“注意,暗器!”
一條綠影一晃,擋在我面前,一聲慘叫,緩緩倒下的,是你,張曼兒。
暗器是趙老四發的,我將他釘在船板上,抓住他的衣襟,吼道:“解藥。”
趙老四嘴角溢血,斷斷續續道:“無影神針,從無解藥。”說完,頭一歪死了。我搜遍他的身體,一臉灰白,果真沒解藥。
你的生命已經快要走到盡頭,可你仍笑著依在我的懷中。我知道,“無影神針”無藥可治,但師父可用他的絕世神功除毒,可是師父已死。師父是被人從背后襲擊,一掌斃命的。那時,我還在戚繼光將軍軍營中,受將軍之請,偵察敵情。
現在,我又將面臨一次痛苦。我望著你的臉,眉如遠山,微微皺起,眼如星光,已經散亂。你輕聲道:“多好的江南啊,多好的歌啊!”江面上,果然有人在唱:“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你說你是一個孤零零的女子,隨父賣唱,走過江南,被一霸主看中,要納你為妾。你父不答應,被對方一刀殺死。你是江南的一粒浮萍,四處飄蕩。
我也是江南的一個浪子,不知身世。出生后不久便被遺棄路邊,江湖藥王計六奇撿到我,送給木上人,師父帶我到木埂峰,隱姓埋名,學習武功。現在,師父死了,我失去了僅有的親人。我,不能再失去你。
突然,一聲長吟在耳畔響起:“病癥,疑難病癥,手到病除。”一個人,一頭驢子,在船外岸上走過。
我眼前一亮,他是師父的朋友——計六奇。我一躍上岸,跪在計六奇面前,淚如雨下,喊道:“計叔叔。”
計六奇看見我,老淚縱橫道:“木上人被害,我已知道,誰是兇手。”
我搖頭。計六奇長嘆,并發誓,不抓住兇手誓不罷休。我求他進船救你,此時你已呼吸微弱。計六奇一見,驚道:“無影神針。”
我忙流著淚求道:“計叔叔,你要救救她。”
計六奇拍著我的肩:“放心,有老朽在,你的佳人會好的。”一句話,我低下了頭,心怦怦直跳。你紅了臉,雪白的臉上,泛一片紅暈,如紅梅映在雪上。
二
計六奇拍著我的肩,讓我先出去,他得靜心診脈。
我走出去,看著江水,還有遠山和山寺。江南,多好的江南啊,可恨倭寇燒殺搶掠,此時的江南,一片狼藉。不擔心你了,我又擔心起時局來,我離開得太久,不知戚將軍的戰事如何。
船內,計六奇相喚,我忙進去。他拿出一張藥方,沉吟道:“藥方已開出,可還缺兩味藥,一味藏紅花,一味雪蓮。這兩味藥,必須出自西藏和雪山,只有我家有。”
計六奇家在仙游,遠隔千里,我正要去取,他又取出一封信,封緘很嚴,告訴我,兩味藥珍貴無比,沒信說明,家人不會相贈。然后,反復叮囑我,信千萬不能受損,否則,家人就不會相信信的內容。
我剛要走,你喊:“子章。”我回頭,你望著我,目光如水,盈盈一脈。你掙扎著起床,拉著我的手道:“路上小心,我等你。”
六天,我從仙游趕回。
六天,江南戰事天翻地覆。一路行來,只見百姓喜笑顏開,載歌載舞。原來,戚將軍在仙游設伏,一戰大勝,全殲倭寇主力。
戰事將了,外寇已殲,我也取得了這兩味藥,回到了船上。計六奇已走,他說,他要去尋找殺害我師父的真兇。我熬了藥,給你一勺勺喂下,藥效很好,第二天你就能下床了。
這時,仙游大捷的消息已傳到此處,一片鞭炮聲,一片歡聲笑語。
你問:“有啥喜事?”
我告訴了你仙游大捷的消息,你很高興,笑道:“雙喜臨門啊,子章,我們慶賀一下。”你下了廚,一會兒工夫,幾盤菜,紅黃綠搭配在一起放在桌上。一壺酒,二人對酌,四目相對。
喝了一會兒,你突然咯咯一笑,陰陽怪氣地對我道:“你真壞!”
“為什么?”我停下杯子問。
你轉著手中的杯子,眼光一冷道:“你偷看了信件內容!”
我裝糊涂,眨著眼問:“什么信?”
“計六奇的信。”你一字一頓說。
我哈哈大笑,我當然偷看了,信里,并不是讓家里人給藏紅花什么的。這封信是情報,讓倭寇進攻仙游。計六奇是倭寇的一個密探,他家人是專給倭寇送信的。他和你竊得消息,自忖輕功不及我,所以,想讓我送,借口取藥。我看了信的內容,飛鴿傳書,告訴了戚將軍。
一場漂亮的伏擊戰終于成功了。
三
開始,我并沒懷疑你是間諜,是我屢尋不到的倭寇女諜曾玉英子。
遇到計六奇后,我才懷疑起你的身份。因為,師父悄悄告訴我,他和計六奇交朋友目的很清楚,懷疑他的身份,就近偵查。師父告訴我,他在等一個證據,計六奇與一個叫曾玉英子的人一旦見面,就可以證實自己的推測。
最終,師父死了。以師父的功夫,不是旗鼓相當的人,不是老朋友,是不會近身的。這人,數遍江湖,只有計六奇。
他答應給你治病,卻讓我出去,當他交給我信的時候,我就可以確定,你的被追殺和中毒,計六奇的出現,是一個連環計。你們的目的很簡單,知道我的身份,希望通過我送信出去,又快又無人懷疑。因為,沿途,戚將軍的部下盤查很嚴。
你哼哼一聲冷笑:“知道了,你也就快死了。”
“不可能!”我站起來,可呻吟一聲又坐了下去,灰白了臉道,“你給我喝了什么?”
“無影神針的毒藥。”你舉起劍,眼光一冷,向我刺來。我沒中劍,你卻一聲驚叫,被點中了穴位不能再動。
一個人走進來,是計六奇。你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問計六奇:“你不殺他,竟向我下手,為什么?”
“因為他是我的兒子。”計六奇道。原來,十七年前,倭寇打了敗仗,巢穴被毀,只留下他帶著兩歲的孩子。那個孩子,就是我。他帶著我,接受倭寇頭領的任務,利用醫術隱居江南,名為醫生,實為密探。
由于不方便帶個孩子到處奔走,他就把我交給木上人,告訴他,我無名無姓,來路不明,很可能是倭寇之后。說完,揮劍欲刺,被木上人擋住。木上人道,大人有罪,孩子無罪。說完,帶著我上了木埂峰。
十七年后,他不想讓我死,終于出手了。
“你——你在背叛組織。”你歇斯底里地喊。
計六奇望著我,此時,他一臉慈祥地告訴我,這些年來,他做盡傷天害理的事,他也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妻子在戰斗失敗時跳水而死,一個兒子,卻不敢相認。故國路遙,更回不去。
突然,他將一把匕首插進胸口,喃喃道:“我……去向木老兄謝罪了。”
我跳起來,其實我并沒中毒,那酒,我沒喝,都倒在了袖中。我扶住計六奇,大叫:“爹……”
他笑了,眼光里有一千種溫馨。在我的懷中,他輕輕道:“多想回故鄉,多想看櫻花啊。”然后,緩緩閉上了眼。
我抱著他,我的父親,走向江南。身后,你站在那兒一動不能動,大聲喊:“子章,救我。”
我回頭望著你,你有一千種媚,一千種美。我長息一聲,艱難地轉身,離開。我已經給當地衙門通報了你的消息,我相信,他們不久就會趕來,給你套上枷鎖。
我愛你,因此,不忍心殺你。
我愛江南,因而,不能夠原諒你,并放掉你。
遠處,傳來歌聲:“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此時,歌聲中揉入一縷簫音該多好。可惜,我再也聽不到那個心儀的女子吹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