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維新后日本始用新歷,正月初一就成了新歷一月一日。年末在川端太太家小住,年初一她歸鄉省親。我也跟著一道去拜年。
其實五月時已去過一次,途中看到紫藤,不知多少歲的藤蔓纏住老樹,花開在樹頂,美得不動聲色。離樹林很近時,紫色花串撲撲掠過車窗。
這個地方有一條河,名字有點兒怪,叫豬名川,沒有桂川、淀川好聽。提起這個地方,城里人會說:“那是真正的鄉下。”從京都南部一路過來,穿過連綿起伏的愛宕山,掠過大阪府的北部區域。就進入群山合圍的多田盆地。遠近散落著村莊,川流從山中蜿蜒而出,沿著田埂一路流淌。附近有大野山,三草山,妙見山,道路起伏盤旋。密林縱深,路旁豎著牌子:動物出沒,請注意。問有什么動物。川端太太露出一副“你一定要相信哦”的表情,說最常見的是鹿、貍、猴子,偶爾還有野豬。
川端太太十八歲去大阪念大學之前,一直在這里生活。這一帶務農者居多。有種果樹、蓮藕、草莓的。也有造園的人家,院子里擺一溜盆景,一排石燈。妙見山有信奉日蓮宗的真如寺,故而這一帶廟庵亦多。山路邊隨處可見覆滿青苔的地藏,或者不知尊號的佛像。她指著山中一片竹林,說那里有她家的墓園,先祖世代歸葬于此。每年盂蘭盆節會歸鄉與娘家人一道祭掃。春天山中有竹筍和菌子,小時候哥哥會帶她和幼妹一道挖掘摘采。姊妹二人后來嫁到別處,都已冠夫姓,只有兄長與父母留在此地。
一片很陡的山坡上,有一座木結構老屋,就到了她的家。檐下掛著“福重”的名牌,是她本來的姓氏。門前有大片田野,很淺的溪流淙淙而下,不遠處是一屏青山,盡是川端太太娘家的祖業。
老屋是傳統和式建筑,坐北朝南,院門開在西側,墻垣外種著南天竺、桂樹、山茶。因為是大年初一,門楣上換了嶄新的界繩。界繩在日文中寫作“注連繩”,在神道教中起到隔開神界與現世的作用,即所謂的“結界”。神社內外、旅社門前、古樹怪石周圍均很常見。級別最高的相撲士亦有資格在腰間佩戴此物。正月,家家戶戶門前、玄關處均會更換舊年的界繩。
界繩形態各異,神社常見的是由三股稻草繩順時針絞纏而成,間以紙垂——白紙裁疊而成的連續不斷的長條。正月的界繩要復雜些,除卻稻草、紙垂,還有橘子、蕨草、松枝、鏡餅,甚至龍蝦、螃蟹,預示一年的豐足平安。
院門下有幾只燕巢,五月來時剛孵出第一批雛燕,啁啁啾啾很熱鬧。屋子有兩層,石砌地基,走廊頗寬敞,內外兩道木格門,外面一道安的是玻璃,里面一道糊和紙。玄關處花瓶內是菊花與南天竹。記得五月時瓶內插的大束杜鵑與梔子。福重家的媳婦——川端太太的嫂子,從廚房掀了暖簾出來,躬身祝福新年好。她穿一件粉紅的棉袍兒,絳花褲子,聲音脆亮,帶著笑。一時川端太太的妹妹、川端太太年過八旬的母親都從廚房里出來。另一邊茶室的紙門也拉開,里頭是圍爐喝茶的男人們。在玄關口拜了半天年,大家才簇擁著進屋。
福重媳婦把我拉到茶室,被爐邊坐著的是這家的主人,川端太太的父親。老花鏡滑到鼻梁處,正舉著報紙隔著老遠的距離看。福重媳婦壓低聲音笑道,爺爺看起來很兇,其實很好!你快坐到被爐里頭吧,那兒暖和!
我正猶豫著要不要坐下來,這位阿公就咳了一聲,放下報紙,推了推眼鏡,拍拍棉被,說,坐吧!暖和!我很小聲地寒暄了一句“新年好”,就放大膽子坐到被爐里去了。阿公繼續看報紙,眼鏡緩緩從鼻梁上滑下來。紙門突然拉開,川端太太的丈夫進來拜年。他端端正正跪好,跟時代劇里的武士似的行了個伏地大禮。川端太太也跟在后頭,正坐拜倒,說了好長的敬語。阿公只是淡淡回應了一句。當然未用敬語。我嚇了一跳,訕訕扶著桌邊,考慮是不是也該補個大禮,女人們已從廚房魚貫而出,直往堂屋布置餐桌去了。
我南方故鄉的老屋有三間房,中間是堂屋,東西廂房分列兩側。廚房在西首,是一小間。正月初一闔族聚會,女人們準備羹飯,男人們主司祭祀。堂屋東北角有糧柜,其上放置佛龕與先祖容相。福重家堂屋西北角亦有一處空間供奉祖先牌位。日本傳統建筑中將這塊空間叫做“床之間”。亦可置插花、掛卷軸。屋子中間擺放長桌,男人坐上首,酒已滿上。女人們擺完餐盤,亦在下首坐好。正月里的年節料理有屠蘇酒、年糕、雜煮、三種點心、烤肉、漬物等等。平安時代流傳至今的風俗,正月盡量不用火,以免觸怒火神,故而這些食物都是年前備好,存放時間較久。灶臺邊辛苦一年的女人也可稍事休息。家鄉正月風俗有一條:不能掃地。即使掃了也不能往外倒垃圾。說是有損財運。也是偷懶的一條理由吧。
我旁邊坐的是福重家的長孫阿新,小我兩歲,還在念大學。有人問我,你家鄉在哪里?我說了那個濱江小城的名字,果然都不知道。于是解釋,在上海附近,離蘇州、南京也不算遠。而他們對中國了解無多,比劃半天仍無結果。他們很努力地搜尋一切有關中國的印象同我交流。長城,熊貓,餃子,奧運會。零星片段,如盲人摸象。我只有無奈地解釋。長城沒有你們想象得那么遙不可及,就是游客太多。熊貓不是到處都有,它們生活在四川腹地的山區,其他城市只有動物園才能見到。很遺憾雖然我也愛吃餃子,但是并不會搟餃子皮兒——南北方飲食風俗差距很大。更遺憾的是我也沒去過奧運會現場,二00八年的北京太擁擠了,我早早就回老家避暑。和你們一樣,奧運會也是在電視上看的……
一直沉默的阿新突然放下碗筷,小聲說,你們連這些都不知道!……我去拿地圖!又對我用更小的聲音說,有了地圖就容易解釋了。
我們都沒回過神來,他已拿了一冊世界地圖過來,翻到中國那一頁,指給大家看長江在何處,長城在哪里。四川又在哪里。地圖成功解救了我。大家遂又驚嘆阿新的見多識廣。他臉漲得通紅,極其羞澀地辯解:是你們……你們知道得太少了!我,我專業就是,就是世界史!
大家嘩地笑了,暫時放棄討論中國。話題轉到京都。福重媳婦說,京都的地名太難記了,居然有叫百萬遍的!那兒有家金平糖很有名!
她說的是我學校附近三百余年歷史的老店綠壽庵清水,在一條僻靜的小巷內。金平糖的香氣遠遠飄出來,像小孩子的夢。
“百萬遍,到底是什么意思?”福重媳婦問。
我道:“那里有個知恩寺,百萬遍是念佛百萬遍的意思。”
談及京都,交流順暢許多。
福重媳婦端來一碗醋腌藕片,說是新挖的塘藕。確實清甜,嚼后毫無渣滓。川端太太和我吃得最多,阿婆笑瞇瞇,你們喜歡吃?待會兒拿幾根回去。又吩咐我吃年糕。日本的年糕叫做“餅”,由糯米粉捶搗而成,頗類糍粑。可烤,可炒,可裹海苔,可蘸醬油,可茶泡,吃法隨意。福重家是將年糕煮爛,蘸蘿卜泥和醬油。卻見川端太太的妹夫將年糕蘸豆粉、澆紅豆湯同食。川端太太解釋,這是奈良的吃法,他是奈良人!又笑,你知道么,廣島那邊是拿糖和醬油一起煮!哎呀呀,那么做好吃么?又甜又咸!她妹妹說,這算什么!你曉得岐阜那邊怎么吃?先把年糕烤熟——不是裹海苔!是和飯混在一起,加鰹魚屑,泡茶!
因又論及中國的年糕。小時候,臘月里家家蒸年糕。新蒸的年糕需切成方塊、長條兩種。方塊祭祀用,面上印一枚紅色的福字。長條留著吃,兩面各有兩枚福字。晾干后會很堅硬,日常泡在清水里。吃的時候切成薄片蒸熟。熱騰騰的年糕片看起來很美。正月里各家之間互贈年糕,日“糕來糕往”(高來高往)。同送的還有云片糕、熏糕(故鄉物產,以糯米、芝麻入白糖、素油、桂花、椒鹽等物微火熏制,形同麻糕)等。年糕可以吃很長時間,去年夏天回家還看到冰箱里放著幾條。春月嫩韭初生,常用來炒年糕。謂之嘗春。或煮湯,加薺菜,與日本的雜煮相似。另一種吃法是切成極薄的片兒,入油鍋煎炸至翻卷、呈嫩金色,日玉蘭片。需趁熱吃,薄脆甘甜。放涼后即轉硬,甜味稍減。不能放更久,會失了鋒脆的口感,因而新出鍋的玉蘭片尤為可珍。
在重慶見過搗糍粑,磁器口一帶常有。一人高高舉起木杵,另一人翻一下石臼里的年糕。木杵砸落,翻一翻,再砸落,配合得天衣無縫。木杵的回聲很結實,一下一下印在心上,令人發怔。糍粑蒸熟后切小塊,黃豆粉、白糖里滾一遭。很好吃。路邊常見擺攤兒賣的,似乎是一塊錢一碗,已不大記得了。
酒至半酣,廊外的狗聽見熱鬧人聲益發寂寞,寂寞地吠了兩聲。阿婆有些舍不得,將廊內一道紙門拉開,好讓狗能瞧見我們。不過門一打開,狗吠得更響亮,好像小孩子一味撒嬌。余人忙道,不能慣著它!阿婆遂闔上紙門,又覺不忍,顫巍巍繞出廊外同狗說了幾句話。陽光很好,院中有一株白山茶,落花滿地,竟有一寸厚。南天竹的果實沉沉垂下,有雀停在枝上啄兩口,又吐掉,大概沒有枸子好吃。
盤中蔬果大半為福重家自產,腌竹筍非常美味,我吃了很多塊,仍覺不夠。而面前的盤內已經吃光了。遠遠瞥見另一側盤中還有幾塊,想下箸,又覺太饞。就是在自己家里也該被嘲笑貪吃。阿婆端來一碟腌白菜,說是年前剛做的,還不夠入味。她笑對我,我們家幾十年來大年初一都吃這個——山里人家沒什么好東西,你還吃得慣?
提前離席的是阿公,阿婆告罪道,他其實很高興,就是坐久了太累。川端太太道,爸爸就是這個樣子。福重家的大兒子笑,他是長子嘛,也是一直被慣著的。阿婆笑,你不也是長子么?他做出苦相,可是你們沒有慣我!阿新極小聲地嘟噥,也沒慣我。一片笑聲里,聽到內間傳來阿公的咳嗽,大家又笑。
屋角蹲著一只暖爐,屋內十分溫暖。紙窗過濾的日影一格一格投在地上,還有婆娑的花樹。女人們收拾杯盤,堂屋恢復了沉靜的模樣。佛龕前續了線香,臘梅與水仙的香氣不絕如縷。座鐘鐘擺的聲音傳來,很熟悉。故鄉家里也有一只座鐘,滴答滴答整日漫漫無際地走著。祖父在世時常要給它擰發條。長針迅速劃過幾圈,跟上時間的節奏。祖父過世后,無人記得這只舊鐘,幽幽的日夜失去刻度,鐘擺靜止,仿佛死物。
阿新仍在翻那冊地圖集,又看一眼我,似乎話還沒有說完。福重媳婦讓我們到茶室去,那兒有溫暖的被爐。昏然欲睡之際,他忽將地圖推到我跟前,細聲細氣問:“京都以外。你還到過哪些地方?”
是一頁日本地圖。我道:“奈良、大阪、兵庫……和歌山、滋賀、福井,呃,沒,沒有了……”有點兒不好意思,只在近畿一帶溜達,迄今未到過東京。他卻嘆:“去了這么多地方!”又兀自指著地圖道,“我去過京都、滋賀、大阪……北海道、沖繩,沒有了。小學修學旅行去的北海道,中學去了沖繩。”
“你也沒去過東京?”
“沒。”
“奈良也沒去過?”我更吃驚,明明是很近的地方。
“沒什么特別的必要去那里。”他小聲說。
“那兒有鹿嘛。”我笑,“我每年都會去。”
春天吉野山櫻花極美,秋天奈良國立博物館會有正倉院展覽。
“游客才喜歡看鹿。”他像是賭氣,想讓我徹底沒詞兒。奈良的鹿是遠遠地看著才好。它們脾氣很大,搶仙貝時特別兇。它們相當精明,從來不打仙貝攤兒的主意,只沖游人要。呼啦一下圍上來,你不買點兒給它們都覺得不好意思。吃完后迅速散開,用無辜溫順的黑眼睛瞧著我們,顧盼可人。真不想懷疑它們其實是和賣仙貝的老婆婆串通一氣的。去往春日大社的途中,端坐幾百年、教蒼苔碧蘿覆滿的常夜燈背后,偶爾會有一只鹿幽幽望過來,仿佛它也是幾百年前就已在那里。
我是家中獨女,在父親這邊排行最小,上頭有幾位堂房兄姐,都大我很多,寵著我。在母親那邊我是老大,有一位表妹,一位表弟。而表妹只小我幾月,看起來更像姐姐。只有表弟,讓我體會到做姐姐的滋味,要懂得容讓。遂不與阿新斗嘴,他反有些落寞。埋頭翻地圖,從第一頁到最后一頁,書紙摩挲得很響。
紙門又拉開,福重媳婦端來茶盤與零食。川端太太在一旁整理年貨,要和妹妹去親戚家拜年。阿婆十七歲嫁到福重家,娘家離得很近,只隔一片稻田,兩家親友都住在附近。紙門又合攏。福重媳婦低頭撫弄剛剛洗過碗的雙手,指尖皴裂了幾道很深的口子。室內一靜,又聽見隔壁的座鐘。堂屋與茶室間的紙門繪有壁障畫,一面是青松仙鶴,一面是飛瀑雄鷹。年代有些遠,仙鶴的頂子已經不大紅了。紙門頂上的木框擺了幾把舊團扇,掛著各種獎狀,有阿新的,還有的上頭寫著“惠子”。那是阿新的大姐。
我問,惠子姐姐沒有回來過年么?
福重媳婦仍在輕撫指頭的裂口,道,是啊,她工作忙,年初二就要上班。又道,我這個女兒十九歲出去念書,就不大高興回家了。在大阪一個人租了間房子,哪有家里的敞亮舒服?可她喜歡一個人待著。不過好像還是沒有男朋友,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結婚。但這種事,我也是催不得的……
起了個話頭,就絮絮叨叨一直說下去。她知道我是獨女。遂憐惜我是否寂寞,又感嘆我的父母是否孤獨。福重媳婦個子小小的,很清瘦,鵝蛋臉,短發,細眉細眼,總含著笑。聲音也很細,像小姑娘。不過雙手卻很蒼老。變形的骨節像老樹一般突出,皮膚粗糙,裂口層層疊疊,看著很痛。我母親雖也操持家務,想必遠沒有福重媳婦這樣辛苦。雙手也沾陽春水,到底還是整齊秀氣的。我輕輕握了握福重媳婦的手,問,痛不痛?我和她不算熟,這樣親昵的舉動卻絲毫不覺突兀。她說,剛裂的時候很痛,一碰水尤其痛,不過現在已經好了。我讓她多涂些護手霜。她笑,涂是涂的,只是用處也不大。說著也握住我的手,拿自己的手掌輕輕比了比。嘆,真好看,是念書人的手,將來是要做先生的。這話非常耳熟。小時候跟爺爺練字,奶奶在一旁會笑:“五妹的手很好看,十指筆尖,長大了是要做先生的。”小五是我的大排行,年長后就沒有誰這樣叫我了。
阿新突然有些不滿地向母親道,你話真多。我們都一怔,他卻像是害羞似的,拎了地圖站起來,打開紙門上二樓去了。頂上一陣腳步聲,紙門開合。嘭,又安靜了。福重媳婦頗不好意思地皺眉笑:“男孩子還是沒有女兒貼心。”又同我講惠子的事。說大家庭里媳婦難當,委屈的時候也是有的。早些年還會躲在房里哭,不好意思給家人聽見,也不愿意同丈夫講。走出門還是一張笑臉。只有惠子會私下里問,媽媽又怎么了?不高興么?是惠子哪里讓媽媽生氣了?女兒其實也知道是母親受了別處的閑氣,但不能點破,就用這樣愛嬌的語氣博母親一笑。
想起自己與母親相處,雖也肝膽相照,卻少有惠子的細膩。齟齬的時候也有,比如中學時學習不專心,母親說我兩旬,我就把自己反鎖在屋子里不出來。母親大怒,四下找鑰匙開門,我居然又從后窗逃走。縱然是小孩子做出來的事,如今想來卻仍覺抱歉。但壞脾氣卻未因自省而有所改觀。
小爐上坐著一只鐵壺,爐芯的木炭燒得通紅,如金亮的琥珀。壺蓋撲撲作響,白汽從壺口一陣一陣噴出。福重媳婦起來倒水。先往阿公房內送茶,又回茶室。那鐵壺想是用了許多年,壺身大片銹蝕。她笑著。解釋說壺身的銹跡是洗不掉的,怕我嫌棄。看她孜孜忙碌,又小心翼翼,有些不忍。茶水續了幾道,繼續閑話。她拿火筷子撥炭,明明滅滅的星火,烘在臉上十分暖和。又想起童年,舊家那只小煤爐,早晨燃起蜂窩煤。上頭熱牛奶,燉湯,熬粥。冬天的午后,女人們坐在廚房削荸薺。爐子上有一鍋清水,荸薺一只一只放進去。爐膛里煨紅薯,荸薺熟了。紅薯也可以吃。夜里鎖廚房前要往爐內潑涼水,吱一聲火光滅去。炭灰還是完整的。也不知這只爐子現在在哪里,市上也見不到蜂窩煤了。記憶里深冬的顏色,瓶內插著水仙和臘梅。浮塵漫漫,不舍得離開爐前,因為別處都是冷的。
玄關外的狗忽而熱烈地叫了一陣。川端太太他們回來了。紙門嘩啦打開,撲人一股冷風。福重媳婦忙讓他們坐到被爐里,自己又起來倒茶。二姊妹愉悅地討論方才見到的人事。某某家娶了位媳婦,某某家的兒子去東京工作了,某某家的女兒去法國留學,學的還是西洋料理。忽又拍手對我道,你知道么,這兒旁邊有個寺。你猜住持的老婆是誰?——是個上海女人!
她們贊嘆那座寺廟的梅花很好,又贊美住持的年輕智慧。說是某某名校畢業,妻子是他的同學。“這么荒僻的地方,也能有這樣的因緣!”又道可惜住持隨妻子去上海走親戚了,不然可以帶我去看看。
阿婆也進屋,拿一只袋子裝各色點心。是給我的禮物。又搬來一袋米,兩盒年糕,各色腌菜,不知塞了幾袋子,要女兒們帶回家。阿婆很精神,只是背有些駝。自家田里種稻米、油菜、茨菰、蓮藕、白菜、各種豆子。兒女們吃也吃不完,又做各種漬物。院子里曬了幾只竹匾,曬了白蘿卜條和萵筍。墻根有幾只瓷壇,里頭是味噌。“味噌還是自家的最好吃。”大家都這么說。
來日本幾年,口味漸變。每餐都要喝一碗味噌湯才好。早幾年碰也不碰的納豆亦覺味美,澆幾滴醬油拌一筷子黃芥末過白飯,可稱至味。若和蒜薹肉片爆炒,滋味更妙。
我念中學之前,家中每年都還會做醬,原料是頭一年沒吃完的饅頭干,將之置于院中竹簾上曝曬,而后發酵、生霉,經歷釀酒一般漫長的等待。做成后貯存在缸內,可以吃整年,每·年的味道都有微妙的差別。來不及吃完的豆子、肉,都可以腌到醬里,非常好吃。
后院山坡上有一片柿子林。枝頭還掛著紅果,在澄凈的天底下像畫上去的顏色。春天這個地方開滿山櫻和晚櫻,落花在山中如堆雪。又順著溪水一路流往遠處。梔子樹與檐齊高。開花時香得毫不吝惜。和詩里說的“芭蕉葉大梔子肥”是一樣的意思。阿婆也腌梔子花,鹽浸過之后花瓣有些萎黃,香氣也變了,略有藥味,不如在枝上那般迷人。這個季節樹上只余橙色的梔子果實,福重媳婦拿它們在鍋里煮熟,加明礬煮本色棉布,染出薄薄的梔子黃。太陽底下看則是柔美的郁金色。玄關口那幅暖簾就是這么來的。我為枝頭的柿子可惜,為什么不摘下來?都凍壞了,只能喂鳥。阿婆笑說,那些就是留給烏鴉們吃的。我們還有很多呢——只見廊檐下掛著一排柿干,經了秋冬的風露,還有一層白色的柿霜。她順手摘兩串給我,說,今年的不夠甜,你嘗嘗吧。
日已西斜,山里天光暗得早,金紫的薄云堆在天邊,我們要走了。福重媳婦在門邊朝我招招手,又附耳輕道,你來,跟阿公道個別。屋角的炭爐畢剝作響,鐵壺咕嘟咕嘟,水又要開了。
她教我:“就說,阿公,我們要走啦,再祝您新年快樂!”我被她攜手到內間,阿公正就著茶水吃一碟草莓蛋糕。我磕磕巴巴道別,還忘記了“再祝您新年快樂”這一句。大家已笑起來,阿婆嗔怪媳婦:“怎么這么多禮數,嚇壞了人家。”阿公有些窘的樣子,垂下眼睛說:“好,好,下次再來。”大家又笑著,擁我們出門。玄關口郁金色的暖簾拂在臉上,墻邊掛著小幅拼布,上頭用花格布拼了一行字:歡迎回家。想是福重媳婦的手工。
我有些戀戀不舍,像每次從舊家離開,心里是惆悵的溫柔。有故鄉可以懷想是何其幸福的事。走到再遙遠的地方,看到青色的炊煙,水田上的白鷺,天上的星月,都會癡心地想,這很像我的家鄉。看見梁間燕巢,竹匾上曬的蘿卜干,也覺無比親切。世上人家總有相似之處,人情冷暖本無分別。女人在灶間消磨至白頭。兒孫一代代離開,或者留下。受了委屈的媳婦向隅低泣,回身面對家人依然含著笑。
分別的時刻,發現裝腌白菜的袋子破了,湯水滴下來。眾人又忙亂著去找新袋子。其間阿新自樓上下來過一趟,立在門邊小聲同我們告別,不待多說又噔噔噔回去了。福重媳婦望著樓梯的盡頭,輕輕笑嘆著。山寺的晚鐘悠悠響了幾聲。驚起的群鳥緩緩掠過夕光籠罩的山脊。阿婆拎來一包蘿卜干。川端太太說,不要啦,太多了!說話間阿婆又從田里拔來兩大棵白菜,一束大蔥。
“還有紅豆,要不要?”
“足夠多了,吃不完!”
天上的薄云由金紫漸轉黯藍,能看到幾粒星星。西邊堆積了很厚的濃云,風很大,比日間更冷,像是要落雪。
歸途中。看見來時的山河與田野。車窗外忽而掃過一片白茫茫的花樹,靠得很近時才知是梅花。我驚喜地叫起來。
“里頭就是剛剛說的那家寺廟。”川端太太說,“北野天滿宮的梅花還沒開,這里已經開得這么好。”
很想下來折幾枝,但車已遠行,玻璃窗上映著落日的余暉,山野寂靜,有些茫然若失。這個地方出過一位叫植村花菜的年輕歌手,成名作是《廁所女神》,唱的是她和祖母的往事,登上過紅白歌會。她還有一支曲子,就叫《豬名川》:
風吹來,悄悄微笑
堤上小路的杜鵑花,今年也開著吧
你還在追逐當年的夢想么?
你找到答案了么?
而如今仍然一無所獲
那一定,還在夢想的途中吧
聽得見那歌聲,仿佛是昔日的朋友
如果是最初的曲子。那么如今也能記
得吧
如果除了相信就無法前行
那么就試著相信吧
你將到哪里去呀
眼中會看到什么呢
即使有不同答案
故事也會一直繼續
那一天染紅河面的夕陽呀
為何會這樣美麗
每次回憶都想哭泣
那一天的夢仍在追逐么
找到答案了么?
而如今仍然一無所獲
那一定,還在夢想的途中吧
“糟糕,藕忘拿了!”川端太太突然叫道,“嫂子還特地跟我講了醋藕怎么做。”
當晚回到川端家,晚飯吃烤年糕。她仍然在為醋藕遺憾。
“也試試奈良吃法吧。”川端太太說,翻箱倒柜找出一包黃豆粉,很雀躍。年糕在豆粉里滾一遍,澆紅豆湯。
“原來挺好吃的。”她說,“啊,下雪了!我們再喝點甜米酒吧。”
窗外真的有雪片,自荒茫無際的穹宇紛紛揚揚灑落。煤氣爐的一圈藍色火苗溫柔舔舐鍋底。已經能聞見甜米酒的香氣了。
(選自2012年第2期《人民文學》)
原刊責編 曹雪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