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歲前,我是不敢輕言愛情的。那時,我腳上的黃泥尚未洗凈,草鞋也尚未換成皮鞋。窮人沒有愛情,這句話一直如刀刻石鑿般地烙在我記憶的深處,沒有因歲月的流逝而淡化,而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愈發深刻。我是一個地地道道農民的兒子,因讀書偏科,初中尚未畢業便輟學在家。愛情對于我來說,無疑是一個奢侈的話題。我自己知曉,如果不能走出農村,不能自己改變自己的命運,不說愛情,恐怕連找一個過日子的老婆都很難很難。
和妻子結婚之前,我曾談過一次戀愛。但那稱不上一份完整的愛情,充其量只是一顆豆粒那么小的一點點,還沒等長出一株小小的綠芽,便被自己狠心地掐斷了。在后來的學習和工作當中。我一直認為,農村孩子和城市孩子本質上是沒有多少區別的。不同之處在于心理素質上存在著差異。貧窮、閉塞所造成的自卑與膽怯,就像一只蝸牛背負了一只沉重的硬殼,讓人難以超越。這點,在我后來與女兵葉梅的交往中便得到了印證。盡管我不知道葉梅當時是怎么想,反正我自己總認為自身條件差,去追她老是有一種“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感覺。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個春日,我作為野戰部隊的一名新聞報道骨干,經所在部隊選送,來到了廣州白云山下的軍區文化補習學校。準備接受為期半年的集中學習,參加地方大學的招生考試。報到的那天正值一個周末的下午,我放下簡單的行李。見時光尚早,便獨自一人爬上了學校后面的一座不是很高的山峰。放眼望去,山下樹影婆娑,山澗流水潺潺,一陣和煦的春風吹過,讓人心曠神怡。這時一只藍色的蝴蝶風箏跳人我的眼簾,順著若隱若現的絲線,我找到了一張紅撲撲的笑臉,一位穿著綠色軍裝的女兵。
女兵名叫葉梅,出生于一個軍人家庭,母親是位大學教師。她來自軍區通信總站,也是和我一起來文化學校學習的。葉梅長著高挑的身材,操一口十分標準的普通話。鵝蛋形白皙的面頰上鑲配著兩條柳葉彎眉,一雙清澈見底的眼睛,常帶微笑的雙頰一笑總會露出兩個時隱時現的小酒窩……常常把男同胞的眼睛拉得直直的。有人說,一個女孩如果穿上軍裝還不美的話,那肯定就與美無緣了。一位本身就很漂亮、優雅,身材和氣質都很好的女孩,再配上一套得體的軍裝,那種剛柔相濟的美感真無法用語言和文字來進行描述。
葉梅不但人長得美,氣質優雅,她還愛好文學,詩歌和散文寫得最好。當時,《戰士文藝》上曾發表過她一篇《晨練》的散文,其中有一段我印象最深:“晨曦初露的清晨,突然響起了一陣緊急集合的哨聲,像一把斧頭用力地劃破了天空的寧靜……天亮了,女兵們列隊準備收操,萬綠叢中竟然亮出了一個個紅撲撲的小太陽……”
補習班上,我是班長。葉梅是學習委員。我當班長一是因為兵齡老,二是因為當兵期間臥薪嘗膽每年都能在部隊的報紙雜志上刊登近百篇文章,小有影響,領導就指派我臨時負責。葉梅是因為學習成績好,聽說當兵之前考大學只差三分。我高中都沒上過,讀初中時還嚴重偏科,補習數理化課一直令我頭痛不已。葉梅總是不厭其煩地給我開小灶,還把一些要緊的公式和練習題做成小卡片,夾在還給我的文學書中,并利用課余時間一起放風箏的機會進行抽考,幫我加深印象。
看著在青山綠水間奔跑跳躍,且歡笑不止的葉梅;望著那只越飛越高,在藍天白云間翩翩起舞的蝴蝶風箏,我時常走神發愣。這時的葉梅卻總是有意或無意地拉拉我的手,說些“把線交給我呀……這飛翔的風箏好像你啊……”等話語。但我一想到葉梅長得那么漂亮,那么優秀,家庭條件那么好,自己家在農村,當兵這么久,仍是一個每月才拿幾十元津貼費的大頭兵等現實問題,內心深處的自卑心便開始作祟,連葉梅伸過來的手都不敢去摸一下。
轉眼就到了廣州的梅雨季節,陰霾的云團像一個巨大的鍋蓋,籠罩在山下低矮的營房,連水泥地板都能冒出水來,抓一把空氣手心都是濕漉漉的。沒有陽光,也看不到亮色,像極了我當時的心境。
高考時,葉梅成績很好。因我們那批學員屬軍隊送往地方大學新聞系的定向培養生,部隊的推薦意見很重要。錄取時,先把上線的考生籠統畫線,再按在報刊上發表的新聞作品成績優先錄取。因葉梅上稿率有限,又一次與她心儀的大學失之交臂。后來,我曾設想,如果我和葉梅同時被錄取,隨著交往的增多,也許那種朦朧的感情,肯定會有所結果。可生活就是生活,總是沒有那么多如果可言。
離開文化學校的那幾天,我和葉梅常常爬上曾在一起放過風箏的青山,坐在攤開的軍用塑料布上,談得最多的竟是文學。葉梅說她從小就喜愛讀書,常常被電影、電視、小說里的故事情節和人物感動得淚流滿面。一套被她翻看得卷起了毛邊的《紅樓夢》,常常被她的淚水浸濕得粘到一塊。特別是當她看到黛玉葬花、寶玉出家等章節時,基本上是看一頁,淚流一頁。
葉梅一直認為葬于九嶷山舜帝的愛情故事非常凄美。舜帝兩位如花似玉的嬌妻娥皇和女英忽聞夫君崩于蒼梧之野,她們望著水云彌漫的洞庭湖,路斷波橫,招魂無處,不禁肝腸寸斷抱頭哀哭,最后竟至雙雙哭死,連她們哭泣之處的竹子也長出了斑斑淚痕。葉梅說,每次她讀到此處,總會淚濕衣衫。所以,葉梅在剛當兵不久從武漢坐火車到廣州的出差途中,便一直記住了湖南郴州這個地方。她認為在京廣線上,郴州離九嶷山最近,此處也一定很美很美。在火車路過郴州站停車的間隙,她走下火車想看看夢中的郴州。現實中的郴州顯然沒有葉梅想象中的美妙,但憑欄遠望那感懷的淚水仍然濕透了眼睛。就在葉梅被開車的鈴聲催回車廂時,她放在茶幾上托旅客照看的手提包卻被火車外的小偷從窗外順手搶跑了,也把她從理想的文學夢中驚醒。
有夢的女孩,有如一只在藍天中翱翔起舞的風箏,縹緲而美麗……讓人仰望、追奔,也讓人產生無限的夢幻與憧憬。
不久,葉梅退伍回鄉,在一家國有銀行當上了一名兼職的團委書記。這期間,我們還保持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聯系。讓我確定與葉梅分手的原因,是我接到了她的一個電話。那是在我大學臨畢業不久的一天晚上。葉梅把電話打到了班里唯一一部架在電視機室里的公用電話上。因班里的同學葉梅大都認識。在我還沒從宿舍過來之前,一幫同學早已爭先恐后地與她聊上了。待我與之通話時,我感覺電視室的氣氛就有了些微妙的變化。受此感染,通話間我有些不大自然,說話有些磕磕巴巴,本來就不標準的普通話,更有些不地道了。沒心沒肺的葉梅卻在電話里哈哈大笑,稱我說的話她有三分之一聽不懂!這種情況在我后期的工作和生活中曾多次發生過。我平常說話,無論是邏輯性還是口才,自我感覺都還不錯。可只要一到比較正規的場合,稍一緊張,我的腦子就會一片空白,結巴、紅臉、詞不達意等等,什么都來了。女兒上小學時,我和妻子曾參加過她在班上的競選班長和文藝會演的家長會。我發現,平時嘻嘻哈哈,說話常常顛三倒四的女兒,只要一站到臺上,追光燈一亮,她便倍兒精神,不但臺風像模像樣,說話也特別順暢。為此我曾裝著不太經意的神態詢問過女兒。小孩竟一邊咬著冰激凌,一邊滿不在乎地說。這有什么,站在臺上心里要忘掉自己,把臺下的人看成是一瓶瓶大大的可樂……呵呵,大膽發揮就是。女兒從小就在優越的生活環境中長大。生活和學習特別自信,完全不像自己兒時的成長環境,貧窮、冷落、看不到光亮……幾乎是我生活的主色調。卑怯、褊狹,乃至于仇恨等心理不健康的因子曾緊緊地伴隨著我的童年,早就在荒蕪的心田里生根發芽。更何況,小時候,我家的旁邊有位患先天性結巴的鄰居,沒有娛樂的童年,我和一幫穿開襠褲的小伙伴常常以學結巴為樂。久而久之,自己說話不小心就會連貫不上。
一句“三分之一聽不懂!”仿佛把我又拉到了有些自卑自憐的現實。記得那是我輟學在家的第一個端午節的凌晨,母親把我從睡夢中拍醒,塞給我一張肉票和一沓卷起了毛邊的鈔票。叫我步行十多公里到集鎮上去買豬肉。母親還不忘囑咐我,買豬肉時叫屠夫稱一整塊,不要砍碎,這樣斤兩會足些。缺肉少油的鄉村生活,早已讓我嘴里淡出鳥來。聽說去砍肉,我一蹦蹬就跳到了床下。太陽爬上茅草屋前樟樹梢的時候,我有些氣喘吁吁地把豬肉背了回來。我蹲在臺階上吃著冷早飯,母親卻忙著在門板上砍豬肉。老人用手當尺,比劃著把整塊豬肉用菜刀砍成了均勻的五份,并用草繩將一份份重新綁好。見我有些納悶,母親釋然道:大哥今年剛訂婚。這五份豬肉是要送到大哥未婚妻家去的。那時老家年輕人結婚有一個習俗:男方由媒婆出面說好對象后,一般是先訂婚,男方要給女方送“三轉一響”,即自行車、縫紉機、手表,再加一部叫得響的收錄機。訂婚后,還需有兩到三年的“考察期”。這期間,女方家遇上農忙或要緊的事,男方這邊就是再忙也得放下手頭上的家事,先到女方家幫忙。至于過年過節,男方不但要給未來岳父岳母送禮,而且還要給女方的姑媽、姨媽、叔叔、伯伯、舅舅等至親家同樣送上一份。如果碰上女方親戚多,真要有“七姑八姨”“五叔六舅”,也就該男方家要多“出血”了。見母親把豬肉分完,居然沒留下一星點,我不知哪來的怨氣,順手將門板上的一塊豬肉掃落到了地上。母親急得差點掉下眼淚:一邊拍落粘在豬肉上的泥土,一邊狠狠地數落,罵我:“你這小沒良心的,以后也要找對象,看你送不送禮!”聽后,我竟不加半點思索地隨口反擊道:“我以后找老婆堅決不送禮,不結婚找不到老婆拉倒,寧愿打單身!……”母親氣得拿著掃帚,把我趕去老遠,老遠。十多年后。當我穿著皮鞋帶著新婚的妻子從都市回到老家時,母親雙手不停地擦著圍裙,瞇著眼睛硬是笑得合不攏嘴。當提及少年時我說過的“氣話”,母親竟然說早就忘記了……母親的話無疑讓我有些失望。從那時開始,我便感覺自己的心理多少還存有不太健康的因素。年輕時的貧窮和自卑。演變成了后來過分的自我與自尊。
盡管我知道,自己大學畢業后,便能很快地穿上皮鞋,可我那無時不在的自卑心早已浸淫到了我的骨子里面,像極了一只長滿矛尖的剌猬,雖然能暫時保護一下弱小的自我,但常常卻會刺痛那些接近我的人。葉梅不經意的一句玩笑話,無疑加重了我內心深處那無時不在的自卑感。想到這些,我雖有過猶豫,但還是下狠心慢慢地摁滅了這愛的星火。
我與葉梅恢復通信聯系已是分別二十多年后的一個冬日。她給我發來一個短信:窗外好大的飛雪哦,我好想出去放風箏,擁抱這漫天飄灑的雪花呀……這時,我卻有些莫名其妙地給她回了七個字:“三分之一聽不懂!”
“你這沒良心的,還在取笑,害得我曾白白等了你八年!”——語氣和情形,恍惚一下子又將我拉回到了年少時母親拿掃帚追趕我的場景之中……
遙望南方點點星空,那飛舞的雪花,似乎要將我有些冰硬的心胸慢慢地融化,滑過的是李商隱的詩句:“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選自2012年第2期《作品》)
原刊編輯 歐陽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