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誤
中國人說:我心里想。這樣被說的次數太多了,我們誤以為真的是用心來想。
我發現心臟變得很脆弱的日子,想反而更健康,它簡直是躍馬揚鞭地奔向了遠方。最好能夠終止這騰云駕霧一樣的斷想。可是,我找不到開關,關閉想象的開關暗門,它不在心上,還會在哪兒,我給弄糊涂了。要終止騰云駕霧也不可能了。
發現詩人以后反而很荒涼
在偶然翻到一本雜志小說專號中發現了一個詩人。雖然他可能從來沒發表過那些切短了的句子,這不妨礙他是骨子里的詩人。他躲在無情節的故事里。看不見花瓣的草原,傳出了那么讓人驚奇的清香。
能把這消息告訴給誰呢?要距離我多么遠才能遇見一個人對這種事有興趣?
我故意使自己很沉著。拿著那寶貝雜志在門口停留。發現金礦的人也不需要這樣炯炯有神。可是誰能器重這金礦呢?
彈吉他的少年
少年一進門就坐在窗前彈吉他,已經是第九個星期了,他和他的音樂像時來時去的窗簾一樣。
我被他喊到窗前,陽光四射,我簡直睜不開眼睛了。他讓我聽EM和弦。我手上都是枇杷剝過皮的水,不管我在做什么,他都要我定在那兒聽。這和弦真使人感到憂傷。
外面漸漸黑了,少年離開了窗前,黑暗被騰出來,少年說:有一個作家叫王小波,他把想搞搖滾樂的外甥給勸“好”了,不再搞那個了。少年嘲笑那個外甥,說那種不堅定的人,回心轉意一點也不奇怪。
少年追著我,給我講苦難感必須由自己去體驗,就像EM和弦必須自己彈出來。他在整個晚上都給我講“NIRVANA”樂隊和它的主管。直到四周的樓房都像立著的草人一樣暗下來。
我能再享受多少年這種幸福,聽少年提著吉他追著我講述。
做一個詩人的優勢
用今天的話說,做個詩人不用什么投入,沒有投入自然產出也少。所以,餓死詩人合乎情理。
畫家需要動用錢去買筆,買顏色。歌手要去買一把電吉他。小說家購置一臺電腦。詩人在商店門口束著手溜過去。
你用不到那些復雜的東西,詩人,你算一算,你活著一共才寫幾個字。
詩人不僅不需要商店,連電都不需要,連光也不需要,給詩人一間復雜繁華的房子。他還不知道坐在哪兒。最近一個人詩人裝修了家。他說,坐在寫字臺前面尤其不自在。
借用人們贊美魯迅的話,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很多人說崇拜魯迅,但是他們根本不信,草會自然地變成奶。
我到商場去,看見一個女人對男人說:這件衣服太值得了,先不談款式和做工,你摸摸這料子就知道,其實是好料子。
詩人的優勢只不過是一件好料子。
突然事件
那個人瘋子一樣逃跑過來,正面撞上了一棵正開花的鳳凰樹。樹的血從空中流下來。逃跑者摔倒了。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壞事情。
在這么晴朗的下午,有錯的人不能被寬恕嗎?恐嚇也是大懲罰。我這么說引來極大的笑聲。鳳凰樹在五分鐘里把花瓣落盡,紅樹變成了綠樹。
綠色從來代表和平。和平都出現了,還不能寬恕嗎?
他們興致極好地說:那小子給捉住了。銬在樹上了。
有一部美國影片叫《天使狂奔》,我看了四遍,還想再看。雖然,做一個天使太困難,狂奔者最終只是做了一個正常人。為什么人們只想,得到寬恕的該是他自己。
對著烤紅薯噴水
有一個人專門對人講深奧的事情。他一定把話題想了之后再想,想好的話繞著彎說出來。他要用嘴把我們帶進他設計好了的深淵。
假如,那兩片飛快的嘴唇變成兩只烤紅薯片,我們就可以逃脫。問題是誰能把嘴唇變成紅薯片。
我攔住他,問:你今天吃過飯嗎?
那個人不得不停下來,他不愿意回答通俗問題,他說:當然。
我又問:估計已經消化了吧?
他說:我可以邊吃邊說。
別讓我遇上滔滔不絕的人。我看見那個坐在我家里不離開的人,靈巧地用兩片紅薯說話。焦煳的苦味彌漫在這世界上。
我想打一個火警電話,消防隊員拖著水龍敲門,對著渾身發熱的烤紅薯噴出水流。可是,我正在無底的深淵里,這兒沒有電話線路。
如果一定要在1998年里講話,我們就講點平凡正常的事情。我們早已經逃離了山林。總還能講幾句生物之間的話吧?
幸福的晚上
像秋天里的農婦一樣,踏實完整地睡了一夜。
見到很多小牛,草鋪滿了山坡。沒有其他的事情了,只是身上長白花的小牛和軟黃的草地。向著坡上走,腳埋在草里,那草是有鮮艷顏色的。
該試試在額外的九個小時里做成另一個人。一個星期借用一次農婦的神經系統。整夜都見到小牛和有顏色的草。
晴朗加重了責任
梅雨不斷的那些天,我們想睡覺。這想法似乎合情合理。
從上午一直睡到下午,一天比一個月還漫長。陰云壓滿天空的日子,早晨和傍晚都沒區別,隨手翻一本閑書,或者去做家務。臺風警報已經收到了,我們站在窗口等待臺風,玻璃和廢報紙滿天演出,看全世界都在急風暴雨里震撼失色,變成不干凈的波動液體。
可是,今天是上好的天氣。全藍的頭頂只飄著一朵草席大的白云彩。沒有了松懈混沌的理由。我該做點什么,才不辜負這種好天氣,我該在今天游歷全球嗎?
又一個疑問
某一個月沒有下雨。人們說,這些天是中了邪了,人們的眼眉里也是塵土。為什么會不下雨。某一個春天沒有打雷,人們說:要出事情了,誰聽見天上打過雷?某一個季節里沒有死人,人們慌張地去探訪那些再不能直立行走的老人,他們在窗口看見比魚鱗還密的皺紋,老人都還能說話。北方的冬天沒有下雪,全城的人側著臉望天空,看見鴿子正把絨毛銜下來。全城的人都在驚慌,夜里被自己的心跳驚醒,看見天和地終于還不是白的。
誰說過去發生了的還會再發生?
誰說過去的經驗就是權威?
它讓你知道你是誰
我喜歡待在這個城市。它絕不會誤導人,使你產生徒有的錯覺。你只是一個人,其他的什么也不是。它告訴你這是唯一的真理。我喜歡被這城市淹沒,因為真理只能讓少數人看見。我要躲開真理。
不能泄密,我要精致而小范圍地說:我喜歡這個城市。
由誰來挽救詩
有一個人挺驕傲地說,他一無所有,但是床鋪下面有上千冊詩集。
我不明白那些詩集給了他什么,詩集不就是一些有字的紙嗎?但是,這個人因此說他是一個詩人。如果,他睡在詩歌圖書館天臺上,可能他就是本世紀的詩歌大師了。讓還崇拜詩人的人一起向這居住在詩上的人致敬。
另外一個人說,詩歌的淪落是因為詩崛起的時機還沒到,他引述了事實,證明這個世界多么重視詩人,例舉了得到諾貝爾獎金的詩人名單。這個熱心者更適合去做股評人士,以波浪理論去解釋詩歌,使虧損的心理得到虛幻的安慰。他的主張是把詩歌看成一種長線投資。
第三個人訴說自己掏錢出版的一本詩集。我一貫勸阻那些想用自己的銀子去出詩集的人不要太瘋狂了。有那幾千元錢去買什么不好呢?買柑橘能買一車廂。何必換一些本子,去充當詩人的名片?
在季節轉換,氣候反常的時候,一家地方報紙突然開辟了一個版面來討論詩歌。請到上面三個人物來發言。有那么多熱鬧非常的事情都擱在那兒,真是凄涼了它們。
我要問這三個人,是誰迫使你偏要用盡氣力去做一個詩人?是誰請你出面來挽救詩?又由誰來進行詩人資格質地的驗查?
在瘴癘之氣中寫字
我理解瘴癘之氣是被植物們呼出的不明確的氣體。南方,本來是植物們繁衍豐盛的地方。北人們不斷地砍伐了藤草,從遙遠的地方趕來,在這里居住下來。有人開始打魚和種菜。之后,也有人在開始在這炎熱如鍋底的地方寫字。
和植物同時呼吸,最后是否將學會沉默不語?沉默而獨立。頭發是綠的,衣服是棕灰色。有縱深的根。和一個人相比,植物最大差異是有了根。可是。如果我想回故鄉,該怎么樣移動這些越來越復雜的根?
(選自2012年第2期《特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