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公是學校里最德高望重的地理老師,但是大多數同學都不記得他的名字,他被許多人叫做“地理爺爺”,但是更多的人愿意簡單又親熱地喊他:阿公。
我們是真的喜歡阿公的課。
即使是在最黑暗的高三,我們也愿意三節地理課連在一起,天昏地暗地上。
誰也說不清楚這是為什么。
其實阿公的課就是抄筆記而已,他抄我們寫,十分沒有創意。阿公一面寫一面語氣平淡地給我們講筆記的重點。有的時候阿公也會停下給我們講笑話。
阿公一共有五個笑話,顛來倒去地給我們講了很多很多遍,每次都一字不差地講,而且次次都是興致勃勃的。可我們就是喜歡阿公講的笑話,總是聽得津津有味,笑得前俯后仰。 到后來,阿公的笑話我們都會講了。阿公一開口我們就開始笑,一邊笑一邊跟著講:“澳大利亞哪,那兒的轟(風)景啊闊(可)漂亮啦。主要是氣候特別好,好多有錢人哪都要在那里買過(個)房子,等退休了就去住!每天哦,況況(看看)大海……”每次講到這里,阿公便很陶醉的樣子,我們都七嘴八舌地說:“阿公,我們以后也給你買房子,讓你天天況大西洋。”
阿公總是不以為然地笑:“你們喲,買過來就自己去住哦,還有誰記得我這個老頭子哦……”
除了笑話,阿公也給我們講故事的,講他以前的事。講地貌的時候,他說到以前在黃山看日出,滿臉放著光彩,激動地從講臺上走下來:“當時喲,太陽一出來!那個云!”他一頓,仿佛是在極力搜尋詞語,手臂向前一揮,興奮又用力地說:“那個云!那……解直(簡直)是漂亮極啦!”
在阿公手指過去的地方,也就是我們教室后面的黑板報,忽然之間就升起了黃山的旭日,五彩祥云光芒萬丈。
“那……”阿公覺得沒有表達清楚,又說:“解直(簡直),是漂亮極啦!”
阿公重重地讀著那個不標準的“解直”,眼睛像星星一樣閃閃發光,他沉浸在回憶里,忽然發現我們正羨慕得眼睛直冒綠光,就很豪爽地說:“等畢業了啊一定要去!叫一個地理老師跟你們一起去哦,連導游都可以不要……”
大家被阿公的興奮感染著,高興地笑起來:“阿公和我們一起去吧!”
“我老頭子走不動了哦,叫隔壁張老師陪你們去嘛……”
有的時候我會留神地去看他單純燦爛的笑容——舒展所有的皺紋,瞇細慈愛的眼睛,露出一口不整齊的老黃牙——阿公的煙癮超級大,下課的第一件事就是趕緊點上煙,然后吞云吐霧地回答我們的問題。
其實不管是笑話還是日出,都只占課堂的一點點時間。絕大多數的時間我們沉默地抄著阿公的筆記,一黑板,又一黑板,雖然每次抄完都手疼眼睛也疼,但是沒有人抱怨。
阿公寫的時候筆力是很遒勁的,白色的粉筆字緊湊而清晰,他總是在一節課快下的時候,從容地把最右邊的角落給填滿,寫滿一黑板,很神奇。
阿公很喜歡笑呵呵地對我們說:“你們哪,是我帶的最后一班學生啦。所以啊我一定會把你們帶好的,要有信心嘛!”這時,我們就很驕傲,因為是阿公的關門弟子,覺得責任重大,一點也不能讓阿公失望。
于是還是很努力地學著地理,還是很努力地盼望阿公的喜歡。
要阿公喜歡,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把成績考得棒棒的,然后看著阿公眉開眼笑地走進教室來,我們心里也非常高興和歡喜。
但不是每一次考試都能讓我們這樣歡喜地看著阿公走進來的。
高三的第二次月考,我們班的地理忽然就差到了離奇的地步,平均分60.4。
我們都特別難過——那些天多熱啊,阿公每次走出教室,背后的襯衫都濕了一大塊。
我們在心里默念了一百多遍對不起,等阿公鐵青著臉走進來,心里很害怕——不是怕阿公罵,是害怕看見他失望又痛心的眼神。
然后阿公就像平時一樣左手茶杯右手手提包走進了教室。
他看著低著頭的我們,卻嘿嘿地笑:“哎喲,你們喲,一次考不好油(有)什么關系呢……那個打仗啊,還沒有常勝將軍呢……”
抬起頭,阿公燦爛的笑容好像是最暖的陽光那樣灑到每一雙眼睛里。
阿公不怪我們!阿公不失望也不痛心,是我們不夠重要,還是阿公真的不怪我們?
不管怎么樣,大家仍然覺得對不起阿公,都發誓要把地理學好,哪怕在阿公心中再不重要,也不能丟了阿公的臉。
我們的地理成績果然慢慢好起來,阿公的筆記非常神奇地補上了我們比較破爛的知識網絡。
一直到高考結束,那都是地理唯一一次的考砸。
雖然高考前幾天阿公沒有像其他老師那樣對我們千叮嚀萬囑咐,甚至沒有來過學校給我們答疑。“都復習到這個程度啦,你們只管放心大膽地去考吧!”停課前的最后一節地理課,阿公滿頭大汗地這樣對我們說。
我們真的放心大膽地去考了,而且真的沒有丟阿公的臉。我們坐在教室里,等阿公眉開眼笑地走進來,比任何一次都要興奮。
班主任站到講臺上的時候大家還是鬧哄哄地興奮著。“同學們吶,我有一個壞消息要告訴你們。”他看起來有點嚴肅。
但是沒人理他,高考都結束了還有什么壞消息只管來好了。
“孟老師住院了,肺癌晚期,五月份查出來的,一直到你們停課才住的院。”
整個教室忽然凝固了,我們的興奮像停電的日光燈,刷的一下,一片眼睛無法適應的黑暗。
所有人都怔住了。
孟老師,就是我們最最親愛的阿公!
怎么會這樣?
我好討厭,甚至是痛恨這樣的結局!
那些用來贊美教師是多么偉大的小說才會無一例外地這樣安排庸俗無聊又矯情的結局,可是那是我們最最親愛的阿公啊!我不要這樣寫,我要讓阿公活到八十歲,九十歲,一百歲,掉光了老黃牙,給我們講笑話,一咧嘴是沒牙的燦爛笑容……這樣才對啊,這樣才是我們阿公的結局。
附一醫院的呼吸科病房里,大概從來沒有擠進去那么多的人。
我們不知所措地站著,看著阿公。
阿公半躺在病床上,還是上課時候的那身衣服,只是干干凈凈的沒有沾粉筆灰。阿公在我們進來前無聊地東張西望,看到我們這么多人,他好像嚇了一跳,然后就開心地笑了。
阿公黝黑的臉瞇細的眼,溫和的笑臉看起來和平時一模一樣。
大家松了一口氣,是誤診吧,誤診而已,要住院觀察觀察而已。
“阿公,我們在澳大利亞都買好房子了,說好的哦,你要去住的……”
“阿公,你要天天況(看)大西洋,不能浪費我們的錢哦……”
“阿公,我們要去黃山了,你要和我們一起去的……”
“阿公……”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著,阿公淡淡地聽著,也不是很喜歡的樣子。“哎喲……”阿公說,“你們喲,吵死啦……回去吧啊,快點兒回去吧……”
我們賴著不想走。
我們喜歡和阿公呆在一起。
最后是師母拖著我們,我們磨磨蹭蹭地往外走:“阿公,你要好好休息啊——我們走了啊……”阿公跟我們笑笑,轉頭去看窗外。
我忽然看到被壓過去的枕頭底下,露出來一張塑封過的照片。
師母送我們下樓,我們終于還是沒能忍住:“老師的病還沒有確診吧?”
師母和阿公一樣淡淡地說:“確診了,他以前不舒服又不肯去查,到五一放假我死活拖他去醫院,查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是晚期了。”
空曠的樓梯只聽見寂寂的腳步聲。
“老頭說,都已經是晚期了,住院干什么,說什么也要把你們這屆帶到……”
寂寂的腳步聲里夾雜著沒能忍住的哭聲。
誰也沒有想到,阿公在肺癌晚期這樣不動聲色地給我們上了一個月的課。那個時候他常常會說:“你們是我最后一屆學生啦……”
我們都以為那是因為他要退休了。
大概是七月底的時候,我們又去了一趟學校找班主任轉檔案。班主任和阿公一個辦公室,我們就在那兒,怔怔地看著阿公的空桌子。
眼睛莫名其妙地濕了。
班主任也看著那張桌子,忽然生硬地擠出一絲笑:“其實,你們都不知道孟老師對你們有多好。”
“你們是不是有一次地理考壞了,平均分60多一點那次。孟老師不相信,他覺得肯定是電腦算錯了。所以他就拿著一支筆,把你們的分數一個一個加起來,算了整整一個中午。”
我們都想起來阿公那天下午笑呵呵地走進教室,對我們說“有什么關系”的慈祥樣子。
我一點一點地想起來。
在教室的走廊里,阿公吞云吐霧地看著我拿給他的題目,忽然伸手把我拽到左邊:“這里是上風口,空氣不污染。”
在師母送我們的樓梯上,師母輕描淡寫地說:“老頭說,呼吸病房你們小孩子待久了不好的,叫我早點送你們下去。”
鼻子尖銳地酸楚起來。
在醫院里,我看見阿公枕頭下的那張塑封的照片,是我們的畢業合影。
原來,我們曾經背負著這樣的深沉的愛而不自知。
后來的一個寒假,升高三的表妹跟我要地理筆記。我在閣樓的書堆里找出來厚厚的三大本,坐在那里翻著。
每一行都是阿公的皺紋,每一頁都是阿公的笑臉,每一本都浸透了阿公的負責和認真。我一頁一頁地翻過去。有日照圖,有時區表,有地球自轉和公轉,有地殼運動和大氣層,有歐洲和大洋洲,有阿巴拉契亞山脈和馬達加斯加島……阿公在一頁又一頁的筆記里越來越清晰,從樓梯的陰影里,穿過明亮的走廊,略微有些一顫一顫地,然后粉塵仆仆地站在教室的門后嘿嘿笑著。
眼淚忽然砸下來,掉進大西洋里,弄濕了澳大利亞的海岸,不知道有沒有弄濕我們給阿公買的房子。
把筆記給表妹的時候,我嚴肅地跟她說:“這是全校最好的地理特級教師,孟瑞鴻老師的筆記,你給我好好看好好抄,就像阿公還在教你一樣。”
就像我們的阿公還在教你們一樣。
(李蘇杰 摘自《快樂作文與閱讀的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