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校服的記憶

再穿校服，是高中畢業7年后的事情了。

又是一個教師節，像畢業前約好的那樣，每年的這一天，只要身在北京，大家都要回學校看望老師。其實，這對于我來說已經沒有什么吸引力，不過是向老師“匯報”一下近況，和同學聊聊工作的煩惱，晚上大家一起吃頓飯，說些不痛不癢的場面話，也就散了。

那是一個周末，校園里失去了平日里的喧鬧。我們在生物試驗室里坐了片刻，百無聊賴，彼此都覺得沒什么可談的，盡管當年我們彼此陪伴、朝夕相處，度過了生命中最珍貴又難熬的3年。

有人提議到對面的飯館吃飯。我們一幫人慢慢挪動著，經過校園里那幾棵玉蘭樹時，一個女同學突然從包里掏出一件校服上衣，披在身上?！翱旖o我照張相！”她笑著招呼。

這個不經意的舉動讓這場寡淡的聚會突然間有了生氣，幾個同學圍在她旁邊，也要搶著再穿穿這件曾經厭惡過千百遍的衣服。

仿佛一個接頭暗號，那些沉睡的集體記憶全被這件校服抖摟出來。

還記得那時的校服總是寬寬大大的，很難說合身，更不存在什么美感。因為一套衣服要穿上幾年，衣服的尺碼總會比你的實際尺碼大上一個號，以此來追求這套衣服的“價值最大化”。

小學二年級的一天，老師突然通知，在淺藍色運動服之外，每個人還要再買一套深藍色雙排扣的制服。放學時，每個人輪流走上講臺，直挺挺地站在黑板上那一道又一道的白色身高線前，然后有些鄭重地從老師手上接過屬于自己尺碼的那套衣服。

盡管媽媽認為，這不過是學校亂收各種雜費的借口罷了，我卻依然掩飾不住地激動著。即使在那樣的年齡，我僅有的審美觀也讓自己對那套沒型沒款的運動服喜歡不起來，與此相比，雙排扣、料子又挺的制服是多么有吸引力，更重要的是，在某種意義上它代表著成熟。

當然，我更羨慕的還是那些日本動畫片里同齡人身上飄逸的水手服—漂亮的短裙只到膝蓋。即使是運動服，也是干凈的白色。短袖、短褲，露出明晃晃的大腿，青春的味道藏也藏不住。再看看自己身上土氣的校服，長袖、長褲，暗沉的冷色調，小心翼翼地包裹著每一寸肌膚，似乎在無聲地警告著：好好學習，勿作他想！

在那個想從外表上證明自己與眾不同的年紀，古板又土氣的校服簡直就是青春的天敵。中考時，僅僅具備“不用穿校服上學”這一條的高中就足夠吸引我的注意力。

那時的青春是在和以校服、作業為代表的刻板與無聊作斗爭中度過的。為了逃離這人為的一致性和不合時宜的平庸，我們費盡了心思。比如在左胸口別上一枚艷麗的圓形別針，夏天把T恤的下擺挽成一個帥氣的疙瘩，找一條和校服褲子顏色最相近的品牌運動褲，或者往書包里再塞進一件衣服，一旦值日生離開，就立馬換上。

校服就是校園生活中唯一的時尚，不過即使面貌再相似，那時的我們也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在細節上表達個性的機會。同樣的衣服怎么穿出不同的味道，更考驗著我們的智商和審美情趣。后來，穿寬大版校服、把手縮在校服袖子里、把校服上衣系在腰上，甚至也成為校園里的一種流行。

當然，有時師生間的沖突可能就是因為這一件校服。記得高三時，學校一位新校長上任，當我們在大喇叭里聽到每周必須穿3天的校服此后將會變成5天時，氣得在教室里使勁地拍起了課桌。校長的改革最終不了了之。

奇怪的是，最激烈的反抗往往并不體現在作業多、下課晚、體育課被占這些“大事”上，反而是在看似最無關緊要的校服上。有一次，班上最文弱的一個女生沒穿校服褲子，被年級主任抓住，問她為什么不穿校服，并讓值日生“扣分”時，這個女生只是微微地動了動嘴唇：“褲子洗了，還沒干，穿著不舒服?！薄澳悄阍谶@個學校上學舒服嗎？”年級主任尖刻地反問?！巴κ娣?，但是看見你就不舒服了?！彼€是聲音微弱地回答，語氣卻異常堅定。站在旁邊的同學都被嚇了一跳，也在心中竊喜，終于有人替自己出了一口惡氣。后來，這件事還成為班里的“美談”，只是到現在我也不太明白，為何只是一條褲子，就讓這個平時沉默寡言的女生“奮起還擊”。

這位女生在畢業后一次也沒有參加過我們的聚會，我也幾乎忘記了她的模樣。如今，這些遺落在我記憶中的碎片，被一件退役的校服重新打撈出來。

沒有想到，當要徹底告別校服的時候，我居然會心存留戀。多年后，當懷舊大潮席卷“80后”、集體記憶成為商品賣點時，我去采訪了互聯網上一個賣“校服熊”的男生。賣點并不在憨態可掬的小熊身上，反而是那身我們曾經無數次想逃離的校服，北京四中的藏藍色運動服、二十五中的標志性三色圓環運動褲……

我見到他時，“校服熊”已經賣出去800多只。在年少歲月，有多少人曾想盡辦法逃離集體、追求個性，而現在，連曾經深惡痛絕的校服都變成了彼此間拼命尋找的接頭暗號。

“‘80后’開始工作了，壓力都挺大的，大家想減壓，就開始懷念中學時特別輕松的日子?！边@個男生告訴我。在他看來，高中三年是“最棒的三年”—盡管這個來自山東的男孩那時每天早上4點半就要起床，每周只能休息一天。

“那時是很苦，但在高中開始明白很多事情，從什么都不知道到開始了解、開始反叛，開始跟家里、老師作斗爭，開始初戀……這段時期你所經歷的一切是其他時期無法擁有的?！彼f。當然，這其中也包括那身讓人愛恨交加的校服，以及它所蘊含的一切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