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在“快”時代,高效率的假象背后,人的感官日漸癱瘓,靈魂日漸疲敝,已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光影、聲像的強力侵蝕、快速切換,體驗被稀薄、被抽空,思想趨于膚淺、極端,人的機械性、麻木性不斷走高……
好在有書的救贖!摒棄物質的喧囂,拂去名利的塵埃,還靈魂以安寧、飽滿和輕盈。
去年一年我所讀的下列書或多或少地起到了這樣的功效。
一、重讀書
朱光潛的《西方美學史》、潘新和的《語文:表現與存在》(上、下)、馬以鑫的《現代文閱讀八講》、徐葆耕的《西方文學十五講》。
這幾本書無一例外的是靜心之書、性情之書。沒有故弄玄奧,而是深入淺出,仿佛那些文字都是從他們的內心生長出來似的。本是客觀無比的“陳述性知識”,一經他們的口說出,立刻顯得靈動、親切,讓人覺得:原來探求知識的心路歷程雖艱辛,卻是那般饒有情趣,那般豐滿多姿!
潘新和老師說:“一個讀過朱光潛書的語文老師,就不會差到哪里去。”此話信然。朱光潛的文字溫潤、纖敏、浩瀚、深邃,讀后常有茅塞頓開之感,我發表的很多文本解讀類文章,多受了他思想的啟迪。
潘老師陶鑄百家,建構“言語生命動力學”思想體系,私以為是當下最能貼近語文教學本質的學說。他強調的“言語性才是語文課程的種差”,以及對基礎語感、體式語感、語境語感,潛對話、邏輯的對話、隱喻的對話、感應的對話,還有對觸摸言語生命的體溫、牧養言語生命的野性、養護言語個性和精神創造力的闡述,無一不是浸透了他深切的思索和獨特的體驗,堪稱惠我良多。功利者視之為“迂遠而闊于事情”,但是時間會證明“言語生命動力學”的偉岸與不朽!
《現代文閱讀八講》和《西方文學十五講》有“談話風”,現場感很強。雖是理論書籍,可一旦觸碰,便欲罷不能,且能很快地讀完,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不妨欣賞一下徐葆耕老師文字的一個側影——
在他們驚愕地發現太陽不過是一堆碎片以后,他們還會充滿自信地去抨擊黑暗嗎?他們會不會感到恐懼、焦慮、絕望?在這些之后,是不是仍期待著破碎的東西重新整合為完整的太陽?當人們這樣想的時候,又會嘲笑自己的幼稚,用幽默裝點感傷和絕望。也許有一天,他們會想,破碎的太陽有什么不好?我們為什么不能適應這種破碎的生活?說不定更好!讓絕望、焦慮和感傷統統滾蛋去!我們要歡笑,用歡笑來嘲弄一切!當人們處于前者的精神狀態時,他們屬于現代主義,當他們走出了這種陰影,努力使自己習慣于新的破碎生活時,他們進入了后現代主義。
比之揮舞著七七八八的學術概念,解釋來、解釋去還解釋不清楚的學者,徐老師的文字是否更具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魔力呢?
是的,讀他們的書,你會覺得他們是真正能在大師的思想中“呼吸”的人,很會汲取生命能量因而生命力無比彌滿的人,在歷史、現實和未來之間瀟灑行走,讓我們“心饞”不已的人。
二、拓展書
沒有拓展,思維的彈性和韌性必將弱化,語文教學想向深處挖、高處走,定然難以為繼。
對于拓展,我首選哲學,因為沒有哲學的底色和滲透,做什么事都會力不從心。
趙林的《西方哲學史講演錄》,論述清晰,筆墨儉省,以自我體驗融化西方先哲思想的努力較為成功。比如講芝諾對運動的否定論證,他提煉出“二分法”“阿克琉斯追烏龜”“飛箭不動”,然后用大家熟悉的例子、現象加以扼要闡釋,一目了然。對犬儒學派宣揚的“人應該像狗一樣隨心所欲地生活”,他認為是“結合了蘇格拉底的倫理學和智者派的相對主義,把美德推進到一種蔑視一切社會習俗和道德規范的極端地步”。沒有獨立的沉思和鑒別,是說不出這樣的話來的。
我學生時代熱衷文學作品,成年后偏愛文藝理論,捫心自問是在尋求靈魂的慰安,情感的豐潤。文藝理論書籍如南帆的《文學的維度》、張新穎的《雙重見證》、程光煒主編的《重返八十年》、田曉菲的《秋水堂評金瓶梅》,非常耐讀。南帆的書細膩、新銳,勇猛、瀟灑,只要靜心,立刻會被他的個性化敘述打動,進而和他一起沉思,一起狂歡。他對文學話語維度、軀體修辭、敘事幻覺的論述,由不得你不相信:文學的話語的確有將夢想植入現實的魔力。《雙重見證》和《重返八十年》屬于文學論文集,都是與主體“心思”往返的語言的盛宴。不用去圖書館進行海量閱讀,也可從這兩本書中一窺上個世紀后期文學研究的天光云影。
田曉菲是文本解讀的高手,因為既有國學的根坻,又有西學浸淫,所以《秋水堂評金瓶梅》一書熟悉而陌生,平實而新穎。說“玉樓每每以金蓮的配角出場,是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對偶之美學”,講“武松實際上是潘金蓮性格中的另一個側面”,真是令人叫絕的發現!
方老師是我讀研時的老師,主講古典文學。讀到他的專著《語文教育與文學素養》,往昔上課的情景再次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共感與獨感,節奏與情感,企慕情境與人類精神、“在水一方”母題中的中外聯系,從間離效果看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久在俗套的教參觀點中穿行,重溫這些智慧獨具的體驗,依然有“如聽仙樂耳暫明”的驚喜。
賴瑞云老師主編的《語文課程理論與應用》一言以蔽之:平實。至于說“真實閱讀”“審美自失”“焦點意識”“網眼理論”等閱讀理論,直指語文教學實踐,懇切而深刻,看后令人自覺內功增添不少。
針對眼下課堂教學中存在的偽閱讀——學生還沒讀幾行,馬上就進行體驗交流,還啟發、分析得很起勁;偽對話——看似眾說紛紜,實則在一兩個層面上滑行、重復,膚淺不堪;偽活躍——學生或讀、或說,卻沒一句向文本意蘊的深處掘進,學生暫時沉默而緊張的思考,卻被老師視為“冷場、沉悶”,迫不急待地加以干預,轉移、掩蓋……賴老師混沌學理論強調:“個體在開始階段的差異是微小的,經過長期演化,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最終可能形成截然不同的分歧。對教學而言,意味著要有足夠多的課堂討論時間。”這和多爾“少而重要”的教學原則,即上課不要上全部,只上其中一部分,而所上的一部分,“要教就要教徹底”,給足學生思考、討論的時間,從而實現多元解讀的目的不謀而合。
《語文教育研究大系》中的專家評論部分,看似頭頭是道,切中肯綮,但是因為一個勁地強調“科學性”或者“學理性”,實際上已經平庸或偏激,很難揭示課例中體現的語文教學的審美價值了——促進學生的認知結構沒錯,但決不能以犧牲學生的情意狀態,如動機、興趣、追求的意向為代價。倒是于漪、李鎮西、鄭桂華、郭初陽的教學案例,給人以綿長的回味和不盡的思索。
鐘啟泉編著的《現代課程論》、張惠芬、金忠明編著的《中國教育簡史》理性色彩太強,沒有一定的耐心,根本無法卒讀。但是潛下心來,還是可以收獲頗豐的,比如學術眼光的建立,學術態度的端正,堅信語文教育可以拯救人們向獸性、物質性的滑行,而引領人們向靈性、人性、神性前行——西方很多課程理念不是關注豐富學生的精神和感受性,堅決反對把學生當豬來養嗎?退一萬步講,一個老師,對中外教育史、對中西課程理論,沒有一個較為宏觀的把握,無論如何是說不過去的,好在我終于了卻了這一遺憾。
三、休閑書
如果說重讀書、拓展書是引領我飛向理想天空的話,休閑書則是告訴我如何堅實地立足大地。
比如張鳴的《中國人為什么看不起中國人》,很能激發一個人的家國情懷。張鳴的文章篇幅不長,但是視角新,開掘深,有一劍封喉的力量,其《送禮買太平》《揚州瘦馬與闊太選拔》《當冷漠成為習慣》等一系列文章,直擊丑陋的國民性,具有濃烈的魯迅、柏楊風范。
在道學家的眼中,馮唐的《活著活著就老了》肯定是有毒的,整本書“流氓敘事”的風格非常顯豁。對此,他借一位老詩人的話來解釋:“流氓,每個人有出息的人小時候都或長或短地當過,難得的是當一輩子流氓。”真實得一塌糊涂,勇敢得肆無忌憚,可是放蕩不羈的文字背后,分明有很深入的人性思索和對裝腔作勢、搔首弄姿,以及腐朽傳統不屑一顧的倔強。
《<新周刊>2010年度佳作》屬于正義的憤怒。里面有鮮為人知的史料征引(如韋伯的預言:“專家沒有靈魂,縱欲者沒有心肝。”1793年出使中國的“英國特使”馬嘎爾尼:“一個民族不進則退,最終它將重新墮落到野蠻和貧困的狀態。”),更有激濁揚清的大膽針砭,讀之如同傾聽一場場激情演講,時不時地就會熱血沸騰,有立馬也想慷慨陳詞或者和作者熱烈擁抱,并致以崇高敬意的沖動。
將易中天的《先秦諸子百家爭鳴》和鮑鵬山在《孔子是這樣煉成的》比照著閱讀,我仿佛成了評委,在欣賞兩位不同上課選手的風采。兩個人都很睿智、纖敏,解讀諸子時的生活化、個性化色彩很強,真正做到了在各自的立場上參與精神對話的目的。
譬如對“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嘗無誨焉”的闡釋,易中天認為束脩是見面禮,不是學費。并引用他先師吳林伯先生的觀點:束脩一語雙關,還表示愿意接受約束和修理。也就是,條件是有一點的,那就是要表示拜師的誠意。
鮑鵬山則認定是“學費”,并不無幽默地說:“孔子的學費并不是統一標準,束脩大概是最低標準,以照顧貧寒的學生。至于貴族子弟,以及像自貢這樣的富有之人,大概就不是收學費了,他收的大概是贊助費。”
讀這樣的書,心情放松,萬慮皆消,靈魂真的如被晴雪所洗的春山,鮮妍明媚,生氣郁勃……
(作者單位:廈門英才學校中學部)
責任編輯 李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