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黃山到福州——隧道最多的路
有人說,“閩道更比蜀道難”。在黃山開完一個會,我就驅車直奔福建的省會福州,目的就是要實地考察一下這個說法是真的嗎?
到福建境內的路是新修的,路況很好,不過隧道卻出奇的多,一個山洞接著一個山洞,據說福建全省有隧道三百五多個。隧道多,說明山的相對高度高。從浙江進入福建要翻越龐大的武夷山系。武夷山是中國東南地區最高大的山系了,這里群峰林立,重巒疊嶂,最高峰黃崗山海拔2157米;海拔一千多米的山峰數不清。翻過武夷山,還有一個與武夷山相當的龐大山系——戴云山橫亙在福建的中央地帶。
隧道多還說明一個問題,就是山的“破碎化”。福建的大地斷裂線呈網格狀。福建降水豐富,河流眾多,這些湍急的河流沿著網格狀的斷裂線把一座座大山切割得好像“豆腐塊”一樣,山成了一塊塊“豆腐”,水則成了“格子狀水系”。路在這一塊塊“豆腐塊”和“格子狀水系”中穿行。可以想象古時從中原到福建之艱難。
閩道與蜀道究竟誰更難?我覺得對古人而言,可能閩道更難,因為蜀道翻越的是像秦嶺、大巴山、米倉山那樣的大山,行走在這樣的大山上,是在一個斜面上不斷地前行,閩道上的山雖然不如蜀道上的山高,但其支離破碎,走在閩道上會不斷地與懸崖峭壁遭遇,就像走在一個個鋸齒之上。
山地省的封閉與海洋省的開放
我們都知道貴州山多,被稱為中國的山地省。其實福建也是名副其實的山地省,福建的山連綿不斷,至海未絕。福建的山地加丘陵,占到全省面積的90%多。但福建的特殊性在于它還是一個海洋省,是中國最具海洋文明精神的一個省。福建海洋文明的發育,也和福建的山地有關,正是這些大山,阻礙了福建與中原的聯系,面向大海尋找出路是福建的最好選擇。
福建的山地直逼入海,或者說大海入侵,直抵山腳,造成了福建的海岸水深崖陡,岸線曲折,海灣、海島眾多。這是中國也是世界上最好的海岸,最適合建設大的港口,停靠大船。但是很遺憾,造物主給了福建最適合建造港口的海岸,卻沒有給它與之相配的腹地。這是福建的第一個矛盾。
福建的矛盾還有許多。破碎的山地,高大的山脈,造成了封閉;曲折的海岸,優良的港灣,又哺育了福建人面向大海的開放意識。這就是福建的又一個矛盾。閩西客家人聚族而居的土樓與廈門鼓浪嶼上那一幢幢有著希臘式廊柱的洋房是這個矛盾最好的注腳。
理解福建不僅要了解福建的矛盾性,還要理解福建的兩極性。福建在矛盾對立的兩方都趨向極端。
比如海洋文明,福建比中國濱海的其他省區要發達得多,我覺得,如果把海洋文明理解為面對大海無所畏懼,敢于向海外移民和敢于出海通番經商的話,福建人就是中國最敢闖海的人。福建人是最早“下南洋”“闖東洋”的,東南亞遍布祖籍是福建的人;福建人又是最早出海做生意的人。有人說廣州人是“坐商”,自古就會招天下人來廣州開“廣交會”,而福建人是“行商”,自古就會乘著季風駕著帆船“下南洋”。《福布斯》雜志曾刊出全球前十大華人富豪,其中四人祖籍是福建。福建籍的華僑有一千多萬,分布在五大洲一百多個國家和地區。
但如果我們說福建的文化是面向大海的開放的海洋文明,立刻就會招來反對,因為中華的傳統文化在福建根基牢固,被保存得十分完好。
因為破碎化的山地,格子狀的水系,造成了一個個割據的語言孤島,一塊塊格子狀的文化飛地,因此中華文化在這些孤島和飛地中避免了被同化的命運。
就語言而言,至今福建還保留有漢語的七大方言。甚至在同一方言區內,語言也不盡相同,如在閩南方言中,廈門話、龍巖話、大田話等也有很大差別,甚至一縣之內,過了一座山、一條河就不能通話了。這在全國是很罕見的。
許多古老的文化,到了福建破碎的山地中,就像化石一樣被保留了下來。比如福建各地都有自己的戲,除了流行于各城市的閩劇、莆仙戲、梨園戲、高甲戲、薌劇五大劇種外,還有二十多個大小劇種流行于各地。直至今天仍舊可以查到一萬五千多個劇目,一些宋、元朝代的古劇本和古曲目在全國早已成了絕響,但在福建卻還保留著。
福建也是造神最多的省。從各地遷移至此的移民,往往以家族為單位,各自帶來了他們崇拜的神,并且擁有屬于自己的神廟。因此福建的神五花八門,有禪宗、有道教、有儒、有釋,有崇拜蛇的、有崇拜蛙的、有崇拜媽祖的、有崇拜太上老君的……據《福建民間信仰》一書統計,福建民間信仰的神達一千多種。
福建不僅神多,民間的民俗節慶日也多得令人眼花繚亂。
這就是福建。在不同時代、從不同地方進入福建的移民帶來異彩紛呈的中華文化,這些文化在福建封閉的山間盆地中留存和持續下來。而本地原住民閩越人的文化早已喪失了主導地位,讓位于移民文化。不過由于移民帶來的中原文化的階段性和多元性,福建并沒有形成一種正統的具有強大征服和同化能力的主流文化。在福建,中華文明呈現出一種時空多元的破碎狀態。閩北的理學文化、閩中的三山文化、莆仙的媽祖文化、閩東的畬族文化、閩西的客家文化,這些文化在福建平分秋色,誰也征服不了誰。由于這些與中原密切相關的傳統文化的分散與孤立,有一種文化在福建就顯得格外突出,呈現出鶴立雞群之態,這就是來自閩南的海洋文明。
閩南人的海洋文明才是福建的亮點
歷史上的閩南,除了廈門、泉州、漳州這些地方外,還應該包括廣東東部的潮汕地區,就是那個韓愈撰文驅鱷魚的地方。這個地區是全國華僑最多的地方,也是閩商最多的地方,同時還是歷史上中國對外貿易最發達的地方,以及著名港口最集中的地方。另外,這個地方自古以來就是中國走私最活躍的地方,今天這里的偷渡屢禁不止,這也從反面證明了這個區域是中國海洋文明最發育的地方。來自中原的文化雖然在福建保存完好、綿延不墜,但由于其破碎分散,難以給人以鮮明的印象,反而是來自閩南的海洋文化,以其鮮明的特色、強大的影響力給予人們深刻的印象。因此,真正代表福建的具有標志和符號意義的,能夠把福建與全國其他地方區別開來的,正是閩南的海洋文明,這才是福建的亮點。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認為福建是中國的海洋文明區。
說起海洋文明來,我想起了鄭成功。這位大名鼎鼎的福建人(祖籍福建泉州),一直是作為收復臺灣的民族英雄被歌頌的。
其實鄭成功是一個復雜的矛盾體。他一生的基本活動是以明朝的遺臣身份反抗清王朝,支撐他復明抗清大業的經濟基礎是他的海外貿易。但他的民族英雄的光環沖淡了他的企業家和航海家的身份,他的經商和海外貿易的才能被忽略了。他繼承他的父親鄭芝龍的事業經營著一個龐大的外貿集團,經商的網絡遍及日本、朝鮮和東南亞各國。他們父子還是大航海家,在那個時代,沒有豐富的航海知識是無法做海外貿易的。
但是中國的歷史是農耕文明的歷史。因此無論是作為大航海家和閩商的鄭成功,還是那些轟轟烈烈的由福建人書寫的海外貿易史,從來就沒有被寫進正史;也從未有人給那些以海為家的大航海家立傳。
好在近來時常見到西方人寫的一些書籍,它們披露了一些華商的業績,讓人能夠一窺那個時代的真相。如美國作家Serling Seagrave 1995年出版的《海外華人的無形帝國》一書中,寫到了一個傳奇性的華商——福建泉州人李旦,書中提到此人在1660年前后在海外建立了一個龐大的商業企業,積累了驚人的財富,據說李旦在菲律賓的財產僅金條就有四萬多根。
福建“正山小種”與立頓紅茶
我在福建的日子里,被茶香環繞著。在武夷山保護區,主人給我們喝一種名為“正山小種”的紅茶。這種茶早已失傳,如今的“正山小種”是按傳統的技藝重新開發出來的。這種茶茶葉色澤黑紅油亮,聞之有一種松脂的芳香,茶湯紅亮澄澈。據考證這茶就是紅茶的正宗,全世界的紅茶就是從它開始的。故事是這樣的:17世紀時,武夷山中的一個茶商收購了一些剛采摘下來的青茶,突然碰到了匪患,他逃走了,回來時,他的茶葉已經發黑發酵了。他不忍心把這些發酵了的茶葉倒掉,于是把它們略微揉制,用當地的馬尾松烘干,制成了一種過去從未有過的具有黑紅色澤的發酵茶,這種茶對喝慣了綠茶的中國人是不認可的。后來這茶被賣給了前來中國購貨的荷蘭人和葡萄牙人,他們又把這茶賣給了英國人。沒想到這茶在英國大受歡迎,從此開始步入正途,并源源不斷地進入歐洲。后來英國人多次來福建偷走了這種茶的樹種和制茶的工藝,把這種茶移植到印度和斯里蘭卡,并用從武夷山偷來的工藝制作紅茶。結果是大家都知道的:印度和斯里蘭卡的紅茶出口迅速超過了中國,成為世界數一數二的茶葉出口大國。
在我的辦公室里,除了“正山小種”紅茶外,還有英國產的“立頓”紅茶。說實話,我第一次見到“立頓”紅茶時,還是很驚訝的,因為我沒想到這種大名鼎鼎的紅茶竟然是一個個小小的顆粒。茶在中國人的印象里,總該是“樹葉”的樣子。即使是加工以后,也應該能夠看到樹葉的形狀。“正山小種”紅茶黑黑的,細細的,好像一個個嫩嫩的樹葉剛剛萌芽就遭到烘烤,立即卷曲縮成現在的模樣,從中我們能夠想象出茶葉在山中滋長,能夠感受到陽光的灑落,雨水的淋漓,霧氣的迷蒙……在茶中能體會到大地的饋贈、天空的神圣……中國茶大都保持了茶的“樹葉”的形狀,我眼前的“立頓”紅茶卻完全不同了。茶被粉碎成了細細的顆粒,乍一見之,你絕不會想到這是茶。但是你更想不到的是,這種粉末狀的立頓茶會成為了全世界的大名牌。據說,立頓公司每年的茶葉出口量比全中國所有茶葉公司的出口量還多。
我在想為什么同一個源頭誕生的紅茶,在中國和在西方命運如此不同。據說立頓把各種品質的茶葉粉碎,然后把各種品質茶葉的顆粒“拼配”起來,這樣做是為了把茶葉的產地、品質上的天然差別消滅,好制作出標準化的茶葉來,這樣做,也使各種各樣參差不一的茶統一到一個“立頓”的品牌下。結果茶葉的“樹葉”形狀不見了,紅茶成了具有各種等級的粉末。“立頓”成功了,但作為茶卻失敗了。
“正山小種”雖然是立頓的祖先,但知道它的人很少。我覺得有意味的是:為什么“正山小種”這個重新開發出來的紅茶不學立頓,把那小小的茶樹葉粉碎成粉末?這里面似乎透露出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的重大差異。西方人追求世界的統一性,就是追究構成世界萬事萬物的最基礎的東西是什么。這種思維是把事物拆開,不斷地分析下去。在西方人看來,茶中一定有一種構成茶的最基本的東西,也就是一種叫做茶的分子藏在茶樹葉里,粉碎茶葉,就會最大限度地“榨出”茶的分子。人喝茶,在西方人看來,就是喝這種茶的分子,喝這種茶分子的味道。
在中國人看來,喝茶是一種藝術,因此中國人喝茶講究環境,講究水,更講究茶的香氣、形狀,甚至茶產于何地、水來自何方都是喝茶者關注的事。中國人喝茶“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中國人喝茶是借茶逗留于山水之間,體味天地萬物之運作,茶就是人生。
因此,中國人不會把茶“立頓”化,不會為了追求利潤,把茶破碎化、分子化。在茶與商的矛盾中,福建人選擇了茶。這也是為什么福建人發明了紅茶,卻未把紅茶像“立頓”一樣,推向世界每一個角落的原因所在。
在福建逗留期間,有天夜里11點鐘了,我們還在廈門一處茶莊中喝茶,主人拿出了十幾種茶,讓我們逐一品嘗,其中有一種白茶,茶葉上披著一層白白的茸毛,茶味淡淡的……似有似無……后來上來了鐵觀音、大紅袍……茶色越來越深,茶味越來越釅……好似人生的演繹……
而我在氤氳的茶香中,似乎離福建越來越近了。
(選摘自《中國國家地理》2009年5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