擬題“囚學”,料想讀者諸君定會不吝賜教——此囚,當為彼求之誤,音同而義、形則異。這自然是很正確且又中肯的說法,無奈卻與我的切身實際有所出入:求者,主動為之,譬如,玄奘和尚西行取經即是,如若事情根本就沒得選擇,華山由來一條道,上得下不得,也便只有上,然則非“囚”而何?這是一。尚有二,置身課堂,青春飛揚,錦繡年華,這本是題中應有之義,倘若成了心不甘情不愿的狀況,就不免會生出束縛之感,又何“求”之有?我倒確實想寫出些如前幾期諸位才俊一般花團錦簇的文字來,卻只怕最終寫出的成了別人而非自己,躊躇再三,終決定不委屈自己,直筆抒來,也多少算是對編輯一番美意的點滴回報。
余生也早,趕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那場大饑荒剛一結束的時候上的小學。餓肚子的感覺才過去就有了學上,心里美滋滋的。雖說學校屬民辦性質(彼時之“民辦” 非如今同一概念,實為里弄操辦,雖也有一些公費資助,但與公辦的“體面”和“氣派”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的),校舍就設置在原先的一座破舊的寺廟內,兒童三人合抱粗細的柱子便就在課堂中赫然矗立,比起現在學堂的整齊劃一,似乎要有情趣得多——這是學校的總部,要到四五年級“資深”時才能入駐的。低幼年級另有所在,離總部約有十來分鐘的行程。如果是上音樂或體育課,又在別處的兩棟居民房里,路程還更遠些。上課途中。列隊走在街上,一路風景看過去,煞是目不暇接。那分部的門口風景獨好,一邊緊挨著一處公廁,另一邊是個吃早餐的簡易攤棚,上課瑯瑯聲起時,唇吻翕張之間,大餅油條的香味與人皆熟稔的體液味俯仰鼻息,若有似無,久而不辨其異,以為書墨味原該如此!掐指數來已過半個世紀,蹙鼻一嗅,居然依稀可聞,不由地仰面飄飄然起來……
我此生的第一個班主任叫秦乃坤,那時才剛生了孩子,人很清瘦,印象中的她細長的手掌中總是沾滿了粉筆的灰塵。我生命中的好幾個“一”,都蒙秦老師所賜:此生唯一得到過的官銜“中隊班主席”、第一次登臺講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作為學校代表參加中福會少年宮接受榮譽、第一次參加故事比賽……此時回想起來也自覺訝異,那些以為早已經雨打風吹去的孩童往事,竟然清晰如昨!“主席”一職若是按“血統”論,只怕是參商永無會期,只因父親冠戴“右派”,鄰里巷弄皆無出其“右”者,無論出以“民意”還是“官意”,“主席”都不會看上我。但秦老師于此個中玄機似渾然不察,竟將班頭一職欽定于我——也算是嘗鮮體制之優越。孰知風暴一來,一夜之間,怎么來得既不明就里,如何去的也完全稀里糊涂。是否從此有了某種下意識,以掉下的餡餅為畫餅,避之三舍可也,亦未可知。比之當官,登臺的印象更深。那是在小學二年級,在秦老師耳提面命之下,我走上講臺為全班同窗講課文“飲水不忘掘井人”。我一直懷疑自己好為人師的最初因緣不定就在那時種下,不然,何以此后甫一登臺便有某種亢奮沖動?竊以為,為人師者總以己意出自良善,動輒好燃發稚子內在情興,殊不知一語就此成讖,悔之何其晚矣!三年級時參加中福會六一活動的照片至今我還留著,西裝背帶短褲白襯衣,大約母親為了我這身行頭很費了幾個不眠之夜吧。站在隊列之中,聆聽著激越的鼓號樂聲,注視著藍天白云下的鮮艷隊旗……眩暈的不僅有我的目光神思,還有理想……聽說如今學校的畢業典禮比雞肋都不如,學生離校之情日濃且熾,茶尚溫,心已涼……
秦老師的這個老師可比我做得成功多了,我想。
念念叨叨于“開蒙”那幾年的事,只因為這是我彗星隕落般燦爛人生的一個霎時,故而心中總留著那一縷忽閃過后的印痕的關系。
來何匆匆,去亦匆匆。變化來得太突然。一天全家正在晚飯,“嘭”地門被推開,擁進不知幾許昂首鼓胸的男女,臂上一律血紅布條,打頭的一位頗有些電影中緝私隊長的氣概,大手在空中一揮:“搜!” 我和九歲的妹妹被驅至門外一陰暗角落蜷縮,咽下剛才沒敢咀嚼的一口飯,開始想象起屋里的熱鬧來……
學校里,從此再沒我的什么事了。課漸漸不上了,讓去便去,不去就閑著,父母壓力山大再沒多少心思管,學校除拉線廣播也沒見多少動靜(也許熱火朝天,但與我無干),社會又暫時沒把我列到那一類“分子”(除“可教育好”外),我便成“三不管”,純粹的一個“多余的人”了。挨過了一年多,從小學出來換一所中學,再接著流蕩……中學沒上幾天課,多的是各種會議,悶頭只管聽就是。時間多了,為消遣,把抄家后剩下的幾本書刊,翻來覆去倒騰,有幾本魯迅全集、郭沫若的《洪波曲》、巴人的文學評論、丁玲《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等,還有幾十本雜志,像著名的《文學是人學》等文章,就都是在那時候翻閱不知幾多遍。胃口大了,“藏書”不夠滿足,便四處去借,什么《基度山恩仇記》、《紅與黑》,凡是能拿到手的文字,幾無不覽。如此行徑當然不可“光天化日”之下作為,跡近地下工作,不免就惹出許多糾葛,為此還吃了母親多次呵斥,甚至手心挨過幾回板子。后來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部線裝《三國志》,也啃得不亦樂乎,每讀通理順一個章節甚至段落,常會足蹈手舞地表達心內喜悅。這種狀態一直延續了幾年,近視加深了幾百度,但那種嗷嗷待哺、饑不擇食的感覺,以后卻再也不曾體驗到過。由此想來,讀書趁早至少有兩個好處,一是精力旺盛,心無旁騖,二是埋下種子,一生受用。
學校不教讀書,卻讓“學工”,這便從課堂轟到社會廝混去。偏就有這么巧的事,我所在的班級竟然安排到我父親所在的工廠去,我雖沒有“劃清界限、斷絕父子關系”之類的壯舉,但不必去找“陪斗”這份清醒幸好還有,這便另找了一份活兒:拉板車。和駱駝祥子拉的車略有不同,他的有蓬,我的只有一張平板;和老王拉的也稍顯差異,他拉冰塊也拉錢鍾書,我可是只管載貨,隆起的高度足有二人多高。需體力尚在其次,關鍵是要穿越人山人海的城隍廟,這要混個臉熟太容易了,誰都能見著!但這對我的心理承受力卻是一種嚴峻的考驗:原先是誰都不理不睬的邊緣人,一眨眼可又是眾目睽睽之下的小苦力!日后我在日本讀書時曾練就一個本事,大冬天在澡堂里先進入熱水盆子從里到外捂得通體透紅,然后“撲通”跳進零度的冰水池中,由麻木而漸漸還原直至體膚感覺正常,如此三五個來回,像打鐵鋪里淬火似的。這是生理上的,可要比起拉車那會兒對心理的體驗,自以為是要輕松不少的。
送一趟貨,單程在個把小時,幾個月走下來,先是埋首,再是平視,后來則頗有些“昂昂”之態了。路途中跨出的每一步仿佛都踩在自己的末梢神經上,一步一顛,一步一顫……這段路我走了好幾年(中學畢業后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這家作坊似的生產組,三十多人,除了我等三人,全是阿姨輩的),支撐著我內心的,大約就有高爾基《在人間》等帶來的一份莫須有的憧憬。
走過這樣一段人生歷程,在我就如打了免疫預防針一樣,免于病毒侵襲的概率劇增。
相較于旁人的坦途順境,我卻仍慶幸并感謝命運給予我的種種安排。我當然還不至于無聊到將老子說的“美好者不祥之器”用來涂飾自己人生中的斑駁銹蝕,但那畢竟是為我所獨自擁有的一份,舉凡個中所有,無論是啟迪、感悟或警醒、策勵,皆與我聲息相通,脈絡相連。中學四年的語文老師徐敏松,那一手漂亮的板書,常會令我心生羨慕之余嫉妒。她一向待我厚道,雖不見怎樣呵護,卻讓我朗誦表現、投稿校報……于細微處可以感受到她的平和溫潤。臨畢業前夕,迫于壓力,作為班主任的她來家訪時一再動員我去北大荒墾邊,最終卻未能如愿。至今想起還覺有些過意不去……
學生時代的美好,主要在于“思無邪”的心靈純潔,有所向往而無所羈絆,一心前瞻而足下踉蹌,在于只顧想著明天的芬芳而常忘了今日的甜蜜。但通往羅馬的路不止一條,而且還并不止于大路,那荊棘小道,崎嶇盤環,看似無途,有時卻也能柳暗處見花明,且不無旖旎風光可覽——依此而論,求,固如所愿,囚,亦算不得什么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