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關注程乃珊是在讀了鄭念的《上海生死劫》之后。雖是譯作,但她那流暢的文筆中蘊含的倔強仍然讓我感動。在眾多作家中,程乃珊是比較特殊的一位,因為她的作品總是與一個城市息息相關,她用細膩、理性的筆法記錄著這個城市中的人和事,雖沒有張愛玲的華麗譏誚,但其雅致、懷舊、含蓄的文字風格為這座古老而時尚的城市增添了一些人文氣息,讓人不禁對老上海心生向往。正如她自己所言:“城市這個名字其實是空的,它一定要由建筑、人、傳奇構成。一個不會制造傳奇的城市,再大也只算是城市,不能稱為都會。這就是上海的魅力,我以生為上海人而自感幸福和驕傲。”
(編 者)
程乃珊,1946年出生于上海,祖籍浙江省桐鄉縣。1965年畢業于上海教育學院英語專業,做中學教師近20年。1983年6月加入上海作家協會,之后從事專業創作。1990年赴香港定居。
第一篇小說《媽媽教唱的歌》發表于《上海文學》1979年第7期,從此開始了她的文學生涯。其主要作品有《天鵝之死》《藍屋》《女兒經》《金融家》《歡樂女神的故事》《呼喚》《父母心》《蚌》《當一個嬰兒誕生的時候》《窮街》《華太太的客廳》等。1991年開始穿梭于滬港兩地寫作,探究兩地文化、經濟、民生的差異和淵源,代表作有《雙城之戀》《老香港》等。2000年開始涉足與老上海文化有關的紀實題材,代表作有《上海探戈》《上海Lady》《上海Fashion》《上海羅曼史》《海上薩克斯風》《上海女人》等。翻譯有《上海生死劫》《喜福會》等作品。其作品多次被改編為電影、電視劇,并被譯成英、日、法等多種語言出版。
程乃珊的作品有很強烈的地域風格,她的小說取材于自己熟悉的生活領域,通過對日常瑣事和生活細節的描寫,展現歷史風云中上海灘的人情風俗和社會風貌。無論從她的小說還是散文中,我們都能深深地感覺到一種大起大落的時代背景中人性的堅韌和執著,她將不同時代生活在上海灘的工商業巨賈的人生命運、悲歡離合蘊藏在嚴謹巧妙的敘述、跌宕起伏的情節和深刻理性的思索中。她同張愛玲、陳丹燕、王安憶、宋路霞等海派作家一起從不同角度反映了上海灘不同時代、不同階層、不同文化的歷史變遷,為我們了解風情萬種的上海灘打開了一扇窗。
栗子蛋糕
程乃珊
上海本地是不產栗子的,但上海人都有深切的栗子情結,比如栗子蛋糕。
說到栗子蛋糕,《紅樓夢》第三十七回,襲人差老宋媽媽給史湘云送兩個盒子,一個是鮮果,一個就是桂花糖蒸新栗粉糕。我想這就是中國的栗子蛋糕。海派的許多西點,其實并不是國外傳來的,而是上海的西點師傅采用本地的食材,結合本地人的口味,或者在傳統工藝上注入西方元素而成,比如出名的栗子蛋糕。它曾經是凱司令的招牌產品。凱司令創始于上世紀30年代,就是張愛玲《色戒》中的女主角在這里坐立不安地等待她的秘密小組暗殺對象老易來接她的那家西餐店。說是西餐店,但凱司令的西餅和盒裝曲奇更有名。它的盒裝曲奇包裝得十分精美,盒面配以各種西方古典名畫再配上顏色鮮艷的綢帶,其裝潢比現今丹麥藍罐曲奇要優雅高貴得多。不知為何,“文革”后再不見這樣包裝精美的凱司令曲奇了。凱司令由三名西餐從業者合資開辦,其中一名凌阿毛原是天津起士林的西餅師。天津是良鄉栗子的故鄉,卻不出栗子蛋糕。凌阿毛來到上海后,不知怎么會靈機一動,別出心裁,創造出了口味佳美的栗子蛋糕,從而成為凱司令的招牌產品。因為栗子可以做成栗子醬,因此一年四季我們都可以吃到栗子蛋糕。凌阿毛的兒子也得到父親的真傳,令這一拳頭產品在凱司令得以傳承。可惜,“文革”十年中這名栗子蛋糕高手自殺了,幸好他還有徒弟,在上世紀80年代初,我們還能吃到正宗的栗子蛋糕。什么是正宗的栗子蛋糕?就是整個蛋糕身沒有一點面粉,全部是用栗子泥堆成,只有底部是一層薄薄的用六谷粉(玉米粉)烘成的硬底,整個蛋糕身呈球蓋形,然后用鮮奶油由上至下像絲帶一樣裱出各種精美的花紋,中間嵌一個艷紅的櫻桃。因為沒有面粉,蛋糕身容易塌落,所以栗子蛋糕都做不大,最多五英寸,而且一旦切開就破相了。只有外行的人才會嘲笑“上海人真小氣,買個蛋糕還買那么小”。栗子蛋糕不太甜,實在是很具海派代表的西點。可惜而今所謂的栗子蛋糕只能算栗蓉蛋糕——整個蛋糕身都是面粉做的,栗子就像奶油一樣裱在上面,外形也與其他蛋糕樣沒有區別。我們小時候還有一種栗子杯,做法與栗子蛋糕一樣,其實就是袖珍型的栗子蛋糕。為了怕蛋糕身塌下來,特地放在紙杯里,稱為“栗子杯”。記得上世紀80年代英資紅寶石剛開張的時候還有賣呢。如今不知是因為潮流興減肥還是因為節約成本,或者此工藝已經失傳,這種正宗的栗子蛋糕再也找不到了。
栗子有很多種吃法,洋到可以做成栗子蛋糕,土到可以紅燒栗子雞與紅燒栗子肉,這是上海人的家常菜。每當桂花飄香時,還能吃上糖桂花栗子羹。后來看到梁實秋寫的《雅舍談吃》中也提到,“杭州西湖煙霞嶺下翁家山的桂花是出名的,而桂花盛放之時栗子也上市了。因此,桂花栗子羹成了這一帶小店的招牌佳品。”我才知道,這一道甜食是源自杭州的。徐志摩的《這年頭活著不易》,其實也跟桂花栗子有關,原來徐志摩每值秋后,也必去杭州翁家山嘗一碗桂花栗子羹。有一年,因下大雨,這一帶的桂花幾乎全被打落,為此,徐志摩深感人生的無常,就寫了這首詩。
想不到,小小一個栗子蛋糕竟令我有如此多的聯想。歸根結底,所謂美食,其實與食材的貴賤無關,還是在于用心不用心。
金色的作家夢
祖丁遠
程乃珊的少女時代,曾做過一個金色的夢,夢想當作家,那是她在小學讀書的時候。時來運轉,一個偶然的機會,她真的走上了文學創作道路,而且成了專業作家。她定居香港后,仍天天筆耕不輟……
第一次見到程乃珊,是1985年3月,在一個文學講習會上。初一見面,真讓人難以相信,程乃珊那時39歲,一頭披肩秀發,襯托著一張豐滿的臉,戴著一副大框架近視眼鏡,把那圓圓的臉拉得長圓而美麗極了,臉上略施一層淡淡的脂粉,涂抹了口紅的雙唇,使她顯得更加年輕而秀氣,一副大家閨秀的氣質,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得多。她以清亮、明快的語言(多半是上海話),非常灑脫、柔情地向青年文學愛好者講述自己是怎樣走上文學道路的。
第二次見到她,是在一個元宵節晚上。那夜細雨蒙蒙,她偕愛人嚴爾純剛從廟會上觀燈回來,在公園飯店二樓的一個房間里。她上身穿一件素花綢緞緊身棉衣,下身穿著一條牛仔褲,顯得瀟灑、活潑。他們夫婦懷著“夫妻觀燈”后的愉快心情,接受了我的采訪。
讀小學和中學時,她就很喜歡作文,酷愛文學,一心想考上大學文學系,可是事與愿違,偏偏被錄取到上海教育學院英語系。她認為從此與文學脫了鉤。大學畢業后被分配到上海的“下只角”——棚戶區的一所中學教初中英語,她性格熱情奔放,熱愛生活,關心周圍同事,也關懷班里的學生;她平時生活在鄰居中,熟悉群眾的風俗習慣,彼此感情相通,碰在一起談得來。一次她聽人說,周圍人的遭遇可寫小說,甚至每個家庭的悲歡離合,都是寫小說的素材。是啊,十年動亂中她親身經歷的和看到的許多事情都深深地震撼著她的心……
乃珊家有個鄰居,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學者,在“文化大革命”中慘遭迫害。一個幸福的家庭,被逼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僅存下一個小女兒與老學者相依為命。“四人幫”被粉碎后,程乃珊便決心用手中的筆,把這一家庭悲劇,這個老知識分子慘痛的歷史遭遇寫出來。于是,她用業余時間寫作,心情激動,一發而不可收,將兩個練習本寫得密密麻麻。寫好后,她先給要好的小姐妹閱讀。哪知人們讀后愛不釋手,感動得流淚。你傳我,我傳她,不斷被輾轉流傳,后來連本子的影跡也沒有了。好在她還留了草稿,聽了幾個姐妹的勸說,又整理謄抄了一遍,抱著試試看的心情,把稿子卷著投進了郵筒。
一個星期后,程乃珊收到《上海文學》編輯部一封熱情洋溢的來信,這封信也是決定了她后來走向文學道路的一個重要因素。信上說,來稿收到,我們閱讀后感到這個小說有新意,也有一定的文學基礎,情節很感人……但還需要修改,編輯部面談修改意見。
看信后,程乃珊萬分高興,難道小說就是這樣寫的?她激動得一夜沒有睡好覺。第二天,她向學校請了假,氣喘吁吁地來到編輯部,想不到接待她的編輯竟是著名作家費禮文和李楚城!就在他們的鼓勵和指導下,程乃珊把小說反復改了一次、二次、三次,直到第七次修改后,終于發表在1979年7月號《上海文學》上。想不到就是這篇處女作《媽媽教唱的歌》,奠定了程乃珊走上文學之路的基石,就是這第一篇小說,為她鋪開了一條并不輕松而使她愉快,并不平坦而使她幸福的人生之旅!
程乃珊走上文學道路看起來是偶然的。然而,就她從小愛讀文藝小說,受父母親的積極影響而言,這又是必然的。她的父母親都是上世紀40年代的大學生,他們有很好的文學、音樂和外語造詣,使她從小就受到良好的文化和藝術熏陶。尤其是她的母親,雖然身為大家閨秀,卻不是飽食終日的貴婦人,而是一位十分喜愛文學、音樂的知識型婦女。
當年,乃珊的母親從圣約翰大學畢業后,沒有工作,就在家里讀書,也寫過小說。母親把第一篇小說投寄給當年上海的一家文學刊物,編輯認為小說基礎較好,作些修改后可以發表。母親曾把稿子修改過一次,后因戰爭爆發,刊物禁辦,小說稿杳無音訊。在舊社會,一個酷愛文學的女子,沒有機緣奔向文學之路,卻走進了“藍屋”,當起了“少奶奶”。生長在舊社會的母親,沒有今天女兒這樣的機遇,跨進文學殿堂,但無論是在文學創作事業上,還是平時的服裝打扮修飾上,母親都是女兒的“參謀”,乃珊為此深感自豪。她常常當著母親的面對朋友們說:“母親既是我的老師,又是我的朋友,我們母女間沒有代溝!”
談及寫作,程乃珊這樣自信地對我說:“我永不放棄我的筆,不是為了別的什么,只因為非得這樣不可。否則,我就完了!”確實,她借助于手中的筆,終于從不見風雨的“藍屋”那狹窄的天地里走出來了,讓目光越過鴻溝,尋覓著外部世界的綠色和陽光。
(本文略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