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按下衛生間的照明開關,燈不亮。再按,還是不亮。我覺得我掉進了一個壞巫師設置的魔法里,光明和希望正漸去漸遠。
公告上宣布的停電時間是早8點到晚5點。眼下是5點45分,時針在掛鐘上延伸出一個廣闊而空洞的扇面。沒有什么可以用來填補它——幾乎所有的東西都需要電。電腦。跑步機。電飯煲。熱水器。電水壺。所以我不能上網聊天、購物、看電影;不能泡茶、洗澡、跑步、做飯……無所事事,生活陷進了癱瘓。滿心委屈地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我很快沉入混沌的睡鄉。
我夢見我的外祖父母,他們仍是多年前老去時的模樣。相濡以沫地度過了50多年的兩個人,看上去比一奶同胞的兄妹更為相像:都是清癯的容長臉,樸素,勤勉,安靜,瘦削,慈祥。我從未見過比他們更恩愛美滿的夫妻,連削一只蘋果都要執意為對方留下一半。當外祖母的骨灰運抵墓地,舅舅們掘開墓穴,外祖父的骨灰盒在泥土中隱約呈現,壓在我心頭的沉甸甸的悲傷突然煙消云散。如果與這個世界告別同時意味著到另一個世界與更親愛的人相聚,我覺得死亡中也暗含溫暖和慰藉。在夢中,夜晚來臨,我和他們同睡在家鄉的土炕上,聽他們在黑暗中絮絮地說起那么多遠方的親戚——他們中的很多人,我至今仍無緣相見。
夢境如此清晰而溫暖,再現了我年少時代的恒久記憶。但是據說,夢見與亡故的親人同住在一個屋頂下是不祥的。我不信。多年來我反復夢見他們,更多的時候夢見我的祖父。我習慣他們活著時帶給我的暖意,即使故去多年,他們仍為我在現世的生存提供支撐。
醒來,房間里一片濃墨重彩的黑暗。時間已近8點,電仍然沒來。前后樓的大部分窗口漆黑,只有零星幾處跳動著微弱的燭火。但是一千米外的城市燈火通明,我置身的地方,是城市一顆偶然壞掉的心臟。
非同尋常的黑……并且安靜得失真。離開電源,好像生活失去了原有的出發點。好像我提前進入了某個未知的區域,比如:暮年。
空巢
在路邊等車,發現電線桿上貼有一則小廣告:
尋人啟事
我母親,65歲。于三天前(4月16日)離家去遼河廣場參加集會,至今未歸。離家時身穿紫紅色馬夾,棕色紫花褲子,身高1米6左右,偏瘦,隨身帶一折疊馬扎。現在家人非常焦急,有見到者請告知,定有重謝。
電話:……
我心算了一下日期,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個月。我多么想找到這家人問問:老人到底回家沒有?其間發生了什么事情?
——一個局外者的好奇心,即使出發點并無惡意,仍然難以祛除窺私者的可恥氣味。
我知道那些集會。召集者和響應者大多是些老人——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和耐心,在強勢者面前,以復數的形式,疊加起弱者微弱的追問。為了停發的養老金、原單位應付未付的福利、小區里老化的供暖管道、莫名其妙蒸發掉的物業產權……他們從城市的各個角落,匯聚到市委門前的遼河廣場。隔著站成人墻的青壯年保安,翹首以待“有關部門”給出答案。
我祖母,我母親,我的公公和婆婆,都參與過這樣的群體追問。我想我并不真正地了解他們。到底是什么,讓他們在度過了溫良恭儉讓的大半生之后。忽而化身為傳說中的“刁民”?因為沒有得到明確回復,包括我婆婆在內的近百名退休職工,一度徑直追問到省委。事前的保密工作做得相當嚴謹,直到幾天后,我們全家人才得知這一“壯舉”。身為整個家庭的重點保護對象,我婆婆患有嚴重的心臟病、高血壓和糖尿病,任伺情緒上的波動都有可能突然加重病情,進而引發生命危險。我突然想到,那個一去不歸的老人,她有沒有可能……?
每天上班,我都要經過遼河廣場。除了偶爾匯聚的上訪者和寒暑假期里玩輪滑的孩子們,多數時間里廣場空曠,適宜漫游和回想。我想起另一個老人的故事,起始點在另一座城市的廣場。老人有多老了?沒有人知道。也許她年近七十,也許更老——像樹木的年輪,只盤旋在隱秘的心臟。老人被民警發現的時候。正陷身于比夜色更深的回想……但是這回想空洞,她再也找不回自己身后的點滴痕跡。煙波浩渺,仿佛一座隱形的橋把她送到岸上。這是個過分無力的比喻。過往當然無法返回,但是總有記憶——對的,就是記憶,它們在老人的大腦中突然消失了。那么她是誰?她叫什么名字?她為什么出現在這里?她丟失的,不只是一條回家的道路,更重要的,是“此刻”的之前與之后,她在這個星球上合理存留的全部證據。
這個故事讓我感到徹骨的寒意。隨著我祖父和外祖父母的相繼離世,我形單影只的老祖母獨自踏進了耄耋之年。從幾年前開始,她的視力和聽力開始變得越來越壞:所幸她頭腦清楚,腿腳也還穩便。她喜歡外出散步。并且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動身去一百里外的海邊看望她的姐姐,也就是我姨奶。“趁著我還能動。反正看一次少一次啦。”這是我最不愛聽的一句話。每次我給她買衣物和日用品,她都會忍不住心痛。“傻孩子,奶奶還能活幾年?到時候兩眼一閉,這些東西不都白扔了嗎?”只有一次,她主動告訴我她需要一頂帽子。甄選再三,幾家商場的帽子都差強人意。最后我決定動手拆除帽檐中央那個明晃晃的金屬裝飾物,但被她阻止。“挺好看的嘛!再說還能分出前后。”她喜滋滋地站在鏡子前面,活像我小時候終于得到了一件新衣服。
但是到了第二年秋天,她再次告訴我,她需要一頂帽子。我問:“去年買的那個呢?丟了嗎?”她詫異:“去年我什么時候買過帽子?”我說:“是我買的呀,就那個銀灰色的,前面正中間有一塊亮片的那個。”她緊緊皺住眉,責備地向我看看。然后更加堅決地搖頭:“凈瞎說!根本沒有!”
寒意上升,我登時僵住。
在電影《柳暗花明》里,患上老年癡呆癥的Fiona住進了療養院,她很快忘記了與她相攜走過了五十年的愛人Grant,轉而愛上了另一個老年癡呆病人。隨著Fiona對自我和外部世界的殘存意識游絲般從Grant的指間抽離,我們陷入了與Grant相同的困惑:當相愛的雙方中的一方因遺忘而再也不能對愛作出回應,那么,單方面的堅守是否還有意義?或者,是否仍然可稱之為愛?一旦我們忘記,曾經的溫暖是否隨之消散?
親愛的人啊,不要再說永遠。即使我們都好好地活著,也完全可能,彼此忘記。或者,像Grant和Fiona——我仍然愛你,而你已經,徹底忘記。
(選自2012年第8期《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