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林翼身歷嘉、道、咸三朝,是世人公認的湘軍統帥,與當時的曾國藩、左宗棠、彭玉麟并稱晚清“中興四名臣”。胡林翼曾就讀于同里內閣中書蔡用錫門下,“先生教人,務為有用之學,不專重文藝,而于兵略吏治尤所究心” ,胡林翼對此用功極勤,為他后來于軍政場中縱橫捭闔打下了基礎。然而,由于胡林翼去世較早,沒有機會像曾、左那樣由軍事統帥轉為洋務重鎮,充分發揮自己的宏才大略而倍受后人關注。盡管胡林翼有著平亂的赫赫戰功和為后人留下的彌足珍貴軍事文獻,也盡管胡林翼傾其家財修建的箴言書院至今仍然弦歌不絕,但今人對胡林翼的了解大多也只是停留在僅知其名而已,學界對胡林翼的研究也不甚重視,特別是對胡林翼軍事和政治以外的文化藝術研究更是闕如。本文將對胡林翼的生平和其存世書法藝術作一初步考察,以展示胡林翼作為“中興儒將”的文化形象。
一、胡林翼的人生歷程
胡林翼(1812-1861),字貺生,號潤芝(又作潤之、詠芝),清嘉慶十七年生于湖南長沙府益陽縣十九里之長岡村胡家灣(今益陽市泉交河鎮),道光十六年(1812)進士,咸豐十一年(1861)卒于湖北巡撫任,謚文忠,終年五十歲。
家世書香,少年出類
胡林翼出生在一個五代同堂的書香之家,其高祖映塘公,字民典,事親孝,色養無違,著有《孝經疏義》及《書法指南》行世;曾祖襟江先生與弟奉母居家,耕讀相承;曾叔祖特堂公首開讀書先聲,積而未發,育子顯璋,嘉慶辛酉拔貢,為益陽龍洲書院院長。胡林翼的父親胡達源及對胡林翼一生學業起過決定作用的老師蔡用錫都出自其門下。祖父顯韶,字律臣,以庠生卒,入祀鄉賢祠,與從弟顯璋分教里中子弟,以身體力行為主,著有《紫筠園詩文集》;父親胡達源,嘉慶二十四年(1819)進士,名列一甲第三名(探花),官至詹事府少詹事,畢生崇奉理學,著《弟子箴言》十六卷、《聞妙香軒詩文集》四卷。律臣公育子達源(字清甫)、達澍(字時甫)、達灝(字京甫)、達溍(字季甫)四人,“兄弟胚胎家學,能文章,時有四甫競爽之譽” 。相傳胡林翼所居的庭院有古楓一株,虬枝交翠,冠達數畝,胡林翼曾祖襟江先生愛其美蔭,曾經歌嘯其下,留下了一首膾炙人口的五言古風:
挺茲殊異姿,俯視桃與李。吾廬未有前,托根何時始?吾廬既有后,美蔭常如此。蒼蒼數百年,喬柯郁鄉里。樹木與樹人,栽培同一理。
此詩主要表達的意思就是古楓似乎就是專門為胡家所生,數百年來,茂盛喬柯,不正是胡家興旺發達的標志嗎?胡氏一門的耕讀傳統,足以使胡達源、胡林翼很快地脫穎而出,以至后來獲得令人欽羨的功名。
胡林翼天資聰慧,年四歲時進退居止有常度,吐詞不疾不徐,五歲即識堂楹聯語,室壁圖書,能記誦不忘,六歲即讀論語,學書亦有法度。八歲那年父親胡達源以一甲第三名進士及第,胡林翼初入私塾,與祖父鄉賢公于益陽志館邂逅時任川東觀察使的陶澍,陶澍一見胡林翼便驚為偉器,曰“吾已得一快婿”,以第七女靜娟妻之。胡達源和陶澍當時在湖南都是地位崇高的人物,胡陶兩家的結親,為胡林翼以后盡交名士打下了基礎。
由于胡林翼在其兄弟中居長,所以受到作為一鄉物望的祖父律臣公特別喜歡,對他的教育也是沒有絲毫松懈,而且經常把孩提時的胡林翼帶在身邊,隨侍祖父讀書。胡林翼從八歲起到十七歲,隨父母住在北京,父親幾乎每年都從翰林院的同僚中延請一位名師對他進行教授,此中還不包括后來對胡林翼影響最大的本邑名師蔡用錫。胡林翼對讀書也是情有獨鐘,十分勤奮,而當時的胡達源還只是翰林院的一名普通編修,家中經濟條件不甚寬裕,已經是翰林夫人的胡林翼母親湯氏“猶日主中饋,不改恒度,既自淬歷于學,而教公極嚴,謂為學端自蒙養始,亟授以儒先性理書,蚤夜督責,不少寬假” 。這樣的讀書環境和教育方法,使生活在京城的胡林翼沒有染上紈绔子弟的丁點惡習,而且使他的眼界得以開闊,志向更加遠大。
名路坎坷,不移偉志
胡林翼讀了十幾年的圣賢之書,見過眾多的通儒碩學,老師的言傳身教,對胡林翼有著極大的影響,學而優則仕,胡林翼不可避免地開始走上一條通過科舉考試搏取功名之路。十七歲那年(1828)十二月,祖父到北京就養,當時的胡林翼“讀書為文,操筆立就,旁通曲暢,自達其志” 。在祖父的鼓勵下,胡林翼在京城參加順天鄉試,文章雖未獲得朱衣點頭,然胡林翼一筆好字,卻被挑選去做了一次謄錄試卷的臨時書手,得到祖父的嘉許,贊為“矢無虛發”。此后一直到道光十四年(1834)六年內胡林翼曾屢應鄉試,皆居榜后,可謂運交華蓋。
在這六年間,胡林翼由于父親的工作和自己婚事及家庭事務奔走于北京、貴陽、益陽、南京之間,雖然居所屢易,然不改奮進志向,依然擇師就讀,不曾間斷。在益陽桃花江陶氏別墅與陶澍的女兒成婚后,胡林翼受父命專門執贄到本邑二十里龍潭口的蔡用錫家求教,度過了胡林翼人生最值得懷念的兩年時光,這兩年,胡林翼“涵濡漸漬,服膺終身”。老師對學生的關愛,使胡林翼深深感佩,胡林翼甚至愿意在碧云山里結廬與老師相侍讀書以消余年。
胡林翼當時雖未獲得功名,已然具備以天下為己任的丈夫氣概。除了精心研度經世濟民之術以外,胡林翼還得到了躬行實踐的機會。道光十一年(1831)沅湘大水事件中,胡林翼“惻然憫嘆,亟詣縣令”敬請按災情輕重編戶,勸富民出資賑恤,還極力動員陶家與自家捐資輸物以濟災需。他在跟祖父律臣公的書信中寫道:
秀才便當以天下為己任,此一腔惻隱之心越讀書越忍不住,況孫素以安民利物為志者,孫處家于一切奢侈之事未嘗妄費,此祖父及父母所親見而深知者……仲尼云,博施濟眾,堯舜猶病,可見世間事力所不能及者,圣人無如何,天地亦無如何,力所能及而不為者,是不仁也,但處己當廉,濟物當寬,非以錢為好也,要用之當乎理,得乎時耳 。
可以想象,年甫弱冠、身處婿鄉的胡林翼能夠有此惻隱之懷和豪爽之概,祖父律臣公自然愉快地同意孫兒的請求,于是一場賑災活動在胡林翼的發動下悄然展開。
胡林翼盡管幾躓文場,卻從未輕言放棄,也不改縱言闊步、氣象豪邁的風度,屢敗屢試,終于值回鄉祭奠伯祖玉峰先生的機會,應本省鄉試中試,結束了連年趕考的耐力長跑。時年胡林翼二十四歲。比胡林翼大十三歲的湖南道州人,后來成為清代最著名書法家之一的何紹基也于是年中舉,成為胡林翼的“同年”。
上天的眷顧往往是不期而至,就在胡林翼中舉的次年,大清道光十六年(1836)丙申恩科皇榜上,赫然寫著益陽胡林翼的名字,胡林翼以殿試二甲二十九名朝考第九名的成績成為翰林院庶吉士。父子同登詞館,朝野一時傳為美談。
供職翰林院五年中,胡林翼曾經有過乞假歸省的想法,然被祖父制止,只得留住京城。但是居京的胡林翼在仕途上并沒有得到很好的發展,兩次外放江南充任鄉試副考官,兩次都因為科場弊事之牽連而被降級,仕途受阻的胡林翼正在彷徨之際,父親胡達源去世,給了胡林翼一個回籍修養的機會。從三十歲到三十四歲將近五年時間,胡林翼基本蟄居于鄉里,一邊侍奉母親湯太夫人,一邊讀書交友,曾自題居室云:池圃足高臥,圖書供古歡。極言鄉居簡寂,讀書頗多,以為讀書近三十年來未始不高自期許,由于室家之累迫而為稻粱之謀,雖覺遺憾,但是這段時間與一家人雍睦相處,也不失為人間樂事。就在胡林翼丁父憂期滿的時候,他的老師潘世恩派人捎信勸胡林翼復出,但是胡林翼僅以母親年老為由婉謝,其實胡林翼當時的心里也是極其糾結的,廟堂之憂不能釋懷,河海之患頻仍,加之老母在堂,門鮮兄弟,單寒倍覺,讀耕鄉里而作一“馬少游”似乎是最好的選擇。然而胡林翼畢竟是有志向的,每當對鏡,則又自感身肥心疚,慚愧自己沒有建樹而徒增髀肉,此種矛盾心情多見于胡林翼在這段時間與親友的書信中。
捐官復出,名炳凌煙
道光二十五年(1845)底,三十四歲的胡林翼應湖南撫軍陸費之請擬主講湘陰仰高書院,正準備攜楓翼保翼兩弟動身時,而父親胡達源的同榜進士、胡林翼的“年伯”、時任兩淮鹽運史的貴州人但明倫來信敦促胡林翼出山,并且愿意負責籌措捐官復出的一切費用,胡林翼是“姑漫言而漫聽之”,意猶未決。隨后,對胡林翼看重有加的座師潘世恩、兩江總督陸建瀛、安徽巡撫王植以及時任陜甘總督的林則徐等人也相繼來信見招,胡林翼開始心動,“幡然改圖,遂卻湘陰之聘”。次年六月,胡林翼在但明倫等朋友贊助下,捐官成功,分發貴州,按照當時規定,凡屬輸金為吏者,可以根據出捐人意愿分發到條件比較好的州縣,但是胡林翼卻偏偏要求分到邊遠貧瘠的貴州,很多人不理解:胡林翼費金萬余,為什么選擇去了一個不知名的小地方?胡林翼在與朋友的談話中道出了原委:
天下官方,獨貴州州縣吏奉上以禮不以貨,某之出資用皆他人助成之,竊念兩世受國恩遇,黔又先人持節地,習聞其風俗,某初為政,此邦貧瘠,或可以保清白之風,而不致負良友厚意 。
當然,此話由胡林翼親口所說,我們不得不質疑其真實性,但是作為胡本人,我想他主動到貴州,也就是他“年伯”但明倫的故鄉,自然有他的真實目的,加上胡林翼曾經隨父居留貴陽,對當地習俗有所了解也可能是他主動入黔的原因。這里順便提及,不做贅述。
胡林翼在貴州為官七年,先后接署安順、鎮遠、思南、黎平幾府府事。由于貴州是一個苗漢雜居的地區,社會相當復雜,盜寇匪患嚴重,胡林翼履任以后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平息寇患,安定民心。可以說每接署一個新職務,接著擺在胡林翼案前的就是剿匪工作,胡林翼也不負眾望,剿匪工作雖然一件比一件棘手難辦,胡林翼卻一件比一件辦得漂亮,戡亂安民的名聲聞于朝野。甚至在他卸去黎平府事后的咸豐二年(1852)十月,朝廷索性讓胡林翼“帶兵總辦鎮遠、都勻、清江、黃平、烏沙、凱里等處苗匪兼辦黃平、甕安等處榔匪” ,完全把胡林翼當成剿匪總指揮了。憑借幾年剿匪經驗加上從老師蔡用錫先生那里所學兵略吏治等有用之學的胡林翼,很快清剿寇匪,使湘黔邊界地區人民的生活日趨安定,秩序井然。
咸豐四年(1854),廣西桂平的洪秀全、楊秀清所領導的太平軍已經奪取東南數省并建都南京,朝野驚恐。朝廷用人之際,湖廣總督吳文镕,湖南巡撫張亮基、駱秉章及御史王發桂急奏請調胡林翼赴湖北軍營委用,得到應允。胡林翼遂提兵進入兩湖戰場,開始其“中興儒將”的戎馬生涯。一到湖北,便協同在湖南老家丁憂的曾國藩全力殲寇,奪回武昌,擢升湖北按察使,旋即與曾計劃攻打江西。
咸豐五年(1855)正月,由于太平軍的戰略反攻,武昌又被太平軍控制,時任湖北巡撫陶恩培兵敗投江自盡,就在湖北大片地區為太平軍所占、清軍士氣渙散、糧草殆盡的時候,清廷把署理湖北巡撫的大任交給了胡林翼。胡林翼只得從老家益陽發糧食四十船以濟軍需,士氣得以振作。八月,羅澤南率李續賓等五千兵力由江西增援湖北,使胡林翼解了困境,經過周密籌劃騰挪,湘楚軍已經擴至六萬有余,趁著太平軍內訌的機會,胡林翼于次年十一月成功奪回武昌并湖北大部分地區,清廷特賜頭品頂戴及太子少保銜,實授湖北巡撫。從此以后,胡林翼和曾國藩所率領的湘軍日益壯大,兩年之內連克多城,勢如破竹。咸豐十年(1860)八月,作為太平軍在長江流域的最后屏障安慶,被胡林翼一舉攻陷,太平軍自此每況愈下,一蹶不振。晚清中興局面也就從太平軍的全面失敗開始漸露晨曦。而頻年輾轉軍務的胡林翼卻因此沉疴復發,于咸豐十一年(1861)八月二十六日在武昌咯血而逝,時年五十。將星遽殞,朝野興悲,清廷追贈總督,賞太子太保銜,謚文忠。
嘗自以聞道晚,刻自繩檢,欿然常若不足。家有田數百畝,初筮仕,誓先墓,不以官俸自益。父著弟子箴言行世,承其志為箴言書院,教人務實學。病革,曰:“吾死,諸君賻吾,惟修書院,無贍吾家。”所著讀史兵略、奏議、書牘,皆經世精言 。
胡林翼以“赤心以憂國家,小心以事友生,苦心以護諸將”(曾國藩語)的胸懷經營湖北,終使“一糜爛眾棄之鄂,締造支持變為富強可宗之鄂”(曾國藩語)。平生清簡,出仕之初,胡在先人墓前拜別并盟誓,誓不取官中一錢自肥而讓先人蒙羞,臨死前尤念念不忘家鄉捐修書院的事情,忠勤憂患之心,朗然可見。本人曾為益陽胡林翼陳列館撰對聯“許國如家,一身正氣昭孤抱;自黔而鄂,萬口仁聲播兩間”,足以概括胡林翼作為中興儒將以誠憂國、從嚴律己的一生。
薦剡唯才,治軍多策
胡林翼“憂國之誠、進德之猛、好賢之篤、局量之宏、吏才之精不特為同時流輩所比逮,即求之古人,實亦不可多得”(曾國藩語)。這里所提到的胡林翼“好賢之篤”在歷史上幾乎沒有幾個能與胡林翼相伯仲。胡林翼嘗曰:“國之需才,猶魚之需水,鳥之需林,人之需氣,草木之需土。得之則生,不得則死。才者無求于天下,天下當自求之。” 薦舉不盡相識,無一失人。其實胡林翼識人愛才的慧眼早在弱冠時候就已經具備,道光十二年(1832),胡林翼應岳父陶澍之召赴江寧(今南京)時,即在陶澍面前極力推許林則徐和伊里布兩人,甚至密請推薦為陶澍兩江總督的繼任人選。后來主政湖北期間,胡林翼更是思賢若渴,察吏不沒一善。當時的曾國藩、左宗棠以及一大批湘軍將領都是在胡林翼的發現和舉薦下走入報國仕途的,曾國藩在得知胡林翼病故后撰挽聯悼念,稱其“薦賢滿天下”,非虛語。
胡林翼少負奇質,喜研究“史記漢書左氏傳,司馬通鑒及中外輿圖地志山川扼塞、兵政機要”,所以在治理軍政事務上尤為應手,軍營輾轉中不忘總結經驗,主持編纂有《讀史兵略》和《讀史兵略續編》,為后世兵家所借鑒。何紹基咸豐十年(1860)作《胡詠芝由英山移營太湖,書來相迓》詩有句云“大開書局在鈴轅(何自注為撫署之多桂軒),賢士翩翩共討論。汲古有源經緯出,愛才無底性情尊” 。可見胡林翼在湘軍甫克安慶時,即在撫署之多桂軒自開書局,刊刻《讀史兵略》。此詩對于胡林翼在軍事吏治方面獨有心得以及其好賢舉士的博大胸襟都有提及。
二、胡林翼的書法賞評
如果說恩師蔡用錫極具個性的育人方式使胡林翼走上治軍報國道路的話,那么,深厚的家學根底和幼時苦讀的積累,又讓堅毅果敢的胡林翼不時流露出一種儒雅的風度。這種氣質在胡林翼的很多傳世書法作品和信札言論中可以窺見,讓幸運如我輩者能從胡林翼書法中感受一代儒將的藝術風神。
胡林翼顯然是屬于世出書香而獨從軍政的典型,我們甚至可以這么說,當年的胡林翼如果不接受朋友的邀請出山從政,而是隱居山林、課徒著述,歷史留給我們的定然是一個才華橫溢的文人胡林翼。從胡林翼的父親開始上溯到其高祖映塘公,世代讀書,我們雖然難以讀到映塘公所著的《書法指南》,然可以想象其先祖除讀書以外,書法之課讀應該是其家族教育的重要組成部分,胡林翼的父親胡達源官至詹事府少詹事,筆底下沒有一筆漂亮的書法斷不能成(圖)。陶澍云:“天子嘉其書有法,特賜詔對,命為提調官,俾領館事。” 據浙江溫州人、清末著名思想家宋恕的《宋恕集》記載,云“殿試一甲,世以為至榮,編撰、編檢之職,世以為至貴,然其所以得之者,小楷也,茍小楷不工,雖有經天緯地之學,沉博絕麗之文,不能得焉”。胡林翼十七歲應試即選為謄錄,中進士后又與其父親同為翰林,可見其書法的不同凡響。下面就胡林翼目前存世的部分書法作品的藝術特色進行分類賞析。
真書臨摩——端正整肅,直方其品
藏于益陽市博物館的《胡林翼臨顏家廟碑四條屏》應是存世極少的胡林翼早年書法作品之一,由于胡林翼出仕后幾乎生活在政事運籌和官場應對之中,不能有足夠的時間使自己沉著地進行像顏體楷書這么講究法度的書法練習。我們從此四條屏可以看到,胡林翼臨摹的時候不是根據字帖文句順序逐一進行,個別地方有缺失或顛倒,可見在臨摹過程中胡林翼是有選擇和避就的。從作品臨摹的狀態來看,雖然此四條屏臨作不能算是很成功,但是我們仍然可以看出作為年少的胡林翼對于書法這門科舉時代必修課程有著十分虔誠的態度。從書作上的印章來看,此四條屏為胡氏從侄胡子襄所藏,碩大的印面十分清晰:“益陽胡鄉賢嫡曾孫文忠從子廉泉叔子子襄心畬氏珍藏書畫章” (圖)。據《麥田胡氏族譜》記載,胡子襄即胡林翼叔父胡達灝之孫,胡(非木)翼之三子之焯(號子襄,字心畬),其兄之鏞即后來過繼給胡林翼為嗣的胡子勛(字少芝)。由此方印文工整且極具功力的收藏章,可以推斷,藏者有著非同一般的書畫藝術鑒賞水平和對家傳文物的寶愛。
《顏家廟碑》(圖)全稱為《唐故通議大夫行薛王友柱國贈秘書少監國子祭酒太子少保顏君廟碑銘并序》,是顏真卿為其父顏惟貞所鐫立的家廟之碑,當年撰文書寫此碑的顏真卿已經七十二歲高齡,后人評價謂“魯公忠孝植于天性,殫竭精力以書此碑,而奇峭端嚴,一生耿耿大節,已若顯質之先人矣”“莊重篤實,見乎承家之謹”。胡林翼選擇“剛毅雄特、體嚴法備”的顏體楷書作為少年時期的書法開端,當是受到時流的影響。清嘉道年間,雖然碑學之風開始風行,鄧石如、包世臣等碑學巨擘一時受到眾多文人的追捧,館閣風貌的書法仍然占據著整個政壇,以內閣學士翁方剛等人為代表的書法權威自然成了當時學習的榜樣,書法家普遍提倡自唐楷入手,其中尤以顏、歐為尚,對于人書俱老的《顏家廟碑》更是推崇備至。這段時間出現的錢灃、劉墉、梁同書、王文治、何紹基以及后來的華世奎、譚延闿等,都是受過顏體楷書澤惠極多的書家代表。胡林翼自顏體楷書入門,但是其后期作品卻又是與顏體迥然不同的面貌,這一點充分說明胡林翼對于書法有獨到的理解,如果說胡林翼所臨摹的顏體楷書一如其整肅的人品的話,那么胡林翼在其軍政生涯中隨寫隨贈、各具風姿的書法作品則又是他圓融通達、不拘成規的處世技巧之全面展示。
應酬楹聯——廟堂氣象,館閣風神
清代流行館閣體,它屬于官方使用的書體,是科舉試場中必須使用的書體,它強調規范、美觀、整潔、大方的共性,并不強調如今所謂的藝術個性。作為文人應酬頻率最高的楹聯,其書法載體就非館閣莫屬了。綜觀胡林翼所傳下來的多副楹聯書法,我們不難看出,胡林翼顯然是受歐陽詢、趙孟頫影響極多,以《度廣神凝》聯為例,胡林翼雖然力圖再現歐書“于平正中見險絕”的特性,但是心里又受館閣體的制約而過分追求規范,使得筆下的風格定位在通俗流美上面,不過將他的楹聯作品置于同時代書法家楹聯行列,卻又顯得一點也不遜色,這是為什么呢?如果讓我們用當代書法藝術的評判標準去比照館閣時代的書法,得出的結論往往會讓我們大失所望,不是古人寫得不好,而是我們的標準和尺度有了變化,因為藝術沒有高下只有區別,如果這樣理解,那么胡林翼的書法在當時受人珍視也就不僅僅因為他在政治上有著崇高地位而已了。《經寫碑傳》聯則與前幅稍有不同,其用筆略圓潤,不改整肅法度,所持毛筆似乎較細,乍看行筆如有全鋒殺紙之勢,故其點劃轉折處沒有前幅勁拔,但是給人的感覺仍然是神完氣足、墨如涂漆的廟堂面貌。相比前兩幅,《筆寫詞揮》聯給我們的氣息自然親切多了,歐書結構里透出的個性苗頭讓我們眼睛一亮。盡管我們不可能從作品文字上推斷出胡林翼這幾幅楹聯作品創作時間的先后,但是這幅作品可以很清晰地向我們傳達胡林翼在創作時非同尋常的心態。可以這么說,胡林翼在創作《筆寫詞揮》聯時,已經有了沖破陳法的欲望,相較前面的謹嚴法度,此幅更顯輕松,尤其是某些筆畫和線條的夸張,顯然說明作者在書寫抑或是創作中有了一種趨于自然的萌芽狀態,這不正是我們當代書法藝術所熱衷提倡的“發乎自然”嗎?
斗方小品——風流蘊藉,清欲虛懷
此三件斗方小品,現藏于益陽市博物館,按款字年份所示,書寫時間在道光三十年(1833),且明確地說明這是書于思南官廨。胡林翼于道光三十年九月委署思南知府,十二月又被補署黎平知府,次年六月交卸思南府事,七月接黎平知府印,可見胡林翼在管理思南府的時日才區區九月,此中又有半年要奔走于黎平與思南兩府之間,案牘勞形之隙所作書法,定是應友人相索而為,當時恰在思南,故有落思南官廨款,以留雪泥鴻爪之韻事。三幀小品均書于半生宣紙之上,雖然略略殘存著館閣體的影子,但是基本上開始有作者自己恬淡沖和的審美取向在里面了,如果說《漢書·丙吉傳》這幅楷書斗方還有胡林翼作為舊式文人書法拘謹一面的風格存在的話,那么《游北山記》和《揚雄傳》則又是胡林翼在書法藝術創作上開始沖破藩籬、彰顯個性的一種嘗試。特別是《揚雄傳》(圖),從結字和行筆來看,其跌宕豐腴、天真爛漫之態有點向蘇字靠攏的跡象,我不敢肯定胡林翼學過東坡的字,但是對于帖學一路的書法家,相互滲透或借鑒甚至殊途同歸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另外此時期胡林翼書法用印也極為講究,幾方姓名章清秀有加,這也與胡氏本人藝術水平異于時流有關。三作均蓋“籮園”印章,史書未見記載,是否為胡氏別號,尚待考證。
行草條屏——不拘軌度,一任自然
東坡論書云:書法備于正書,溢而為行草。未能正書,而能行書,猶未嘗莊語,而輒放言,無是道也。胡林翼歷經嚴格的傳統教育,必定是沿襲古人進學的路子前行的,所以他必須是在能夠寫得一手可觀的楷書以后才能夠從事行草書的練習,顯然胡林翼是踐行得很到位和成功的。我們看他用印花粉箋紙意臨蔡襄《京居帖》的條幅,由于紙張光潔度較高,其吸墨性不強,所以使得毛筆觸紙的每一個動作都會有一個清晰的痕跡留在紙上,這就需要書寫者對于筆墨有相對高超的驅使能力。胡林翼在此幀作品中發揮出了迥異群儕的創造力,以并不常見的瀟灑和開張筆力演繹自己的書法功力,使整幅作品的氣象與紙張格調形成完美搭配,可謂珠聯璧合、美奐美輪。而與前幅紙質完全不同的行楷《岑參詩三首》四條屏(圖),給人的感覺則又是一番韻味,生紙吸墨性能很強,書寫起來不能像粉箋紙那么流暢,行筆生澀,聰明的作者一般都用來書寫行楷書,這樣行筆的生澀恰好將行楷書所要表現的古拙老辣展示出來,以楷書視之,卻有顯得神采飄揚;以行書視之,卻有不失其嚴肅方正。以大字看它,自然有密不容針處;以小字看它,似乎又覺得疏朗而有空余。此四條當懸于朋友廳堂有些時日,也為后世藏家珍愛,百余年來其墨韻氤氳之氣,恍若新書,實文忠公潛德幽光之不泯者。其他如《白簡飛霜》《道侔三代》兩條幅,則是一任性情,不加雕飾,其筆法和章法基本不趨怪異,全以常規出之,是為胡書法中難得的精品。唐代張懷瓘說:故得之者,先稟于天然,次資于功用。而善學者乃學之于造化,異類而求之,固不取乎原本,而各逞其自然。就是講干任何事情必須先有一定的功底后,不論創作什么作品,都會得心應手,關鍵的一條即“逞其自然”。這一點在胡林翼身上可以得到印證,的確,胡氏幼年不論在書法還是軍事策略方面,都有過十分扎實的童子功練習和研究,為成就其一代儒將打下了牢固的根基。
信札尺牘——述事抒情,藝臻佳境
如果現在的博物館沒有藏存胡林翼的信札,或許就沒有筆者今天這么關注胡林翼的書法藝術了。蘇東坡講“書無意于佳乃佳”,其實就是說妙造自然,我在上面所提到的“發乎自然”實際上也來源于此。我們這里所說的自然,有兩重意義,一是作形容詞,指不做作、不拘束、不呆板、非勉強的意思,這層意思用于書法創作我們都比較容易理解。二是做名詞解釋,指具有無窮多樣性的一切存在物,與宇宙、物質、存在、客觀實在等范疇同義。老子強調“道法自然”, 照字面上的意思就是“道的法則是自然”,這些道理用在書法藝術的鑒評上面同樣可以會通。我們可以肯定,胡林翼的信札應該是在極其自然的狀態下書寫出來的,在寫信時,他與一般人一樣,沒有想要炫示自己的書法而刻意做作,沒有因此而擇筆擇紙,他所要達到的就只有一個目的,向信主人詳盡地陳述寫信的事由,唯一不同的是,寫信的人有著迥異于一般人的書法功底而已,然而正是由于這個不同,胡林翼留給我們的信札就不等同于一般的歷史資料,而是價值不菲的書法珍品了。
我們先看《致辛階》札。辛階系道光進士勞崇光(1802-1867)的字,湖南善化(今屬長沙)人。歷任湖北、廣西布政使、署廣西巡撫,后調任廣東巡撫兼署兩廣總督,鎮壓太平軍。同治二年(1863)授云貴總督,鎮壓云南回民起義和貴州苗民起義。此信主要談論軍事以及他為對付農民起義辦團練保甲及其鎮壓黎平苗民起義之事,有著極其重要的歷史價值。又信中有“歷權三郡”“七月至黎平至今已滿兩月”語,由此可推斷胡林翼寫此信時當在道光三十年底,是年胡三十九歲。在飽受連年匪寇騷擾的黔東官廨,胡林翼斷然是沒有心思對長近千言的信札進行精心創作的,可是我們從一通五頁的信札上卻幾乎看不到一出涂改的痕跡,這又不得不讓我們懷疑胡林翼是否在書寫此信以前有一個草稿。由于辛階比胡林翼長十歲,且當時職務又比胡高,故胡林翼稱“辛階老前輩大人閣下”。給前輩或上級領導的信件,自然要整潔流暢,否則就有失禮儀,所以胡氏《致辛階》札有草稿的說法應該得到多數人的認可。然而即使有草稿在前的此信,通篇的氣息給我們的感覺仍然是十分流暢和率意的,行筆不緊不慢,墨法中肥處見骨,瘦處見肉,通篇有若壯夫掃地,輕松自如。可見正值盛年的胡林翼在戎馬倥驄的軍政生涯中仍然對筆墨有著較強的駕馭能力。再看《致雨蒼》札,信末署庚申十二月二十九日,這是胡林翼人生的最后一個除夕的前夜,也可能是胡氏暮年書法風格的珍貴標本,雨蒼其人雖未確定到底是胡氏的哪位朋友,但是信中卻提到了他治鄂時期極其重要的一個人,他的幕客也就是他去世第二年的繼任者嚴樹森(字渭春)。嚴系道光舉人,咸豐間由知縣累遷河南巡撫,當時在河南省邊界鎮壓太平軍。按照信里所述,大意是嚴曾向以前的老上級胡林翼請求借兵剿匪,還委托雨蒼當說客,胡氏在此信中以委婉的語氣力陳不可冒失的原因,全通信札一以行楷書出之,想見重疾在身的胡林翼處事嚴謹的作風,統觀其行筆和章法布局,已經流露出力不從心和英雄遲暮的頹敗跡象,全然不見胡氏平素筆鋒飛舞的豪氣。信中云“竊愿天假之年,尚欲一提振其平旦清明之氣”,可以想象胡林翼對于軍政事業的鐘愛以及對眼前這個雖然紛亂但有助于他建立不世功勛的世界的無比留戀。基于以上兩札圖版均來自于網絡,最近出版的《胡林翼集》也未見收錄,其真偽尚不能定論,個人對其書法藝術評價也存在片面的地方,敬希后來者匡正。
至于珍藏在湖南省博物館的這件《致左宗棠》札,《胡文忠公遺集》和岳麓書社近年出版的《胡林翼集》都有收錄,足見此信的重要歷史價值,不過在文句上較此札略有異動,是否為作者親自修訂,我們不可得知。考此札書寫時間大約在咸豐元年和咸豐二年之間,當時懷才不遇的左宗棠尚隱居在老家湘陰東山白水洞,太平天國的軍隊已經打到了長沙城南,本來朝廷欲抽調有剿匪經驗的胡林翼協助湖南平寇,卻被黎平當地士民慰留,“得旨無庸赴楚”。胡林翼只好向新調來的巡撫張亮基推薦左宗棠,張也多次致信敦請左出來相助,遭到婉拒,此信就是在張亮基吃了幾次閉門羹后,胡林翼親自寫信相勸,遂使左有出山之意,左宗棠成就功業也就于此開始。按胡氏與左氏本是同年所生,甚至還長左幾月,又是世交,然而由于左與胡的岳父陶澍結了親家,所以胡林翼便矮了輩分,信中稱“姻丈”即指此,不過姻丈歸姻丈,畢竟當時的胡林翼已經是朝廷命官,堂堂貴州黎平知府,與沒有職位的世交左宗棠寫信自然就不會打草稿了。我們看到的這件《致左宗棠》札,前后五頁,字近千言,極富文采,極盡說客之能事,信中以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為主旨,力促左宗棠出山。結字大小錯落有致,字法和草法根柢清晰。也由于當時心情急迫,言語中也不免有一些過激之詞,書寫的節奏也不甚平緩,有多處增刪,雖然不像有郵差立于馬前的緊急,但是作者心中急燥不安的情緒已經畢現毫端。從這一點看,其創作狀態有些類似于顏真卿的《祭侄稿》,寫信和寫祭文都是述事言情,大抵沒有經營筆墨章法的意圖,筆下所見,除了文意,基本沒有作者矯柔做作的痕跡,我們通常把這種行為稱之為自然流露,所以憑借深厚的書法功底在短時間內以極不平靜的心態書寫出來的這通《致左宗棠》札,除了有著很高的資料價值以外,即便是在今天,它的書法藝術價值仍然是一般名人信札所不能望其項背的。
余論
胡林翼一生大部分時間生活于清代書法碑學漸興的道、咸時期,卻依然以帖學風格的書法示人,這當然與其不屑以書法名世和長期治軍有關,然而事物的發展往往是辨證的,你越是不在意的東西它越是容易得到,假使胡林翼沒有如此卓著的軍事功績,他留給后人仍然有這些十分珍貴的書法作品。
胡林翼的父親胡達源和岳父陶澍兩人,應是對胡氏書法影響最大的關鍵人物。陶、胡二人都是翰林出身,其書法功底深厚而不逾矩度,為當時館閣體的忠實推廣者,胡林翼青少年時期的書法基礎都是在父輩的指導和監督下打好的,所以胡氏早年的許多應酬均能遺留父輩的風格。
筆者通過簡要的分述胡林翼的生平以及書法藝術,旨在讓今人對“中興儒將”胡林翼有一個更加立體的了解。由于資料的欠缺和本人學識的局限,不當之處難免,讀者諸君能夠以愛我助我之心為之指瑕,在此先表感謝。當然,胡氏謹勤忠恕的一生決不僅僅于軍政和書法兩事可為傳頌,這有待更多的文史專家作出進一步的探求追索,以填補湘軍歷史研究以及益陽地方史志研究的空白。
注釋:
①②③清梅英杰撰《胡文忠公林翼年譜》卷一。臺灣商務印書館
④《胡林翼集》 郭嵩燾撰《胡文忠公林翼行狀》
⑤清梅英杰撰《胡文忠公林翼年譜》卷一。臺灣商務印書館
⑥⑦《胡文忠公年譜》 新繁嚴樹森編著
⑧⑨《清史稿》卷四百六《胡林翼傳》
⑩《何紹基詩文集》504頁,岳麓書社
11《陶澍全集》之六136頁,《益陽胡氏族譜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