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瓦庫里

在瓦庫里

◎朝 陽

過去形容人窮，說“上無片瓦”。房頂上沒有一片瓦，如果是知識分子并且學中文，當然可以像杜甫那樣去唱“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供中學生背誦考試。如果是農民群眾，就得麻煩拿一個臉盆去接水，那情景毫無詩意，倒像老同志半夜滴尿。我小時候生活在農村，只見過燕雀沒見過鴻鵠，當然就談不上有“鴻鵠之志哉”，覺得將來能像鄰居的一位農民就行了。他年輕英俊，干活麻利，很受村中的老人和女士好評。蓋房的時候，他從底下往房頂上扔瓦，一個手里捏三四片瓦，“日”的一聲，瓦上了房，上邊接瓦的人手一伸就拿到了。我學他扔瓦，兩片瓦在空中飛到兩個方向，一個砸了房頂人的手，險些沒把他閃下來，一個砸了房地下人的腳，家里人攆得我滿村跑。

農村窮，窮得我沒有藝術想象，我只知道瓦就是瓦，蓋房的。我年齡漸漸長大的時候，是農村發生變化的時候，蓋房開始用水泥樓板。用樓板蓋房的是有錢的人，用瓦蓋房的是沒有錢的人。我這時候就知道，瓦是落后的，樓板才是先進生產力的代表。寫作文不能再寫“我家蓋上新瓦房”了。長大后，我有了些見識，知道什么是紅磚青瓦，什么是琉璃瓦、機器瓦，什么是秦磚漢瓦，還知道瓦釜雷鳴，知道賊如果叫“草上飛”，便不是在草上，而是在房頂上踩的瓦，不出聲。

有一個喝茶的地方，叫瓦庫。最初聽這個名字，以為是個搞收藏的，專門收瓦當，收的多了，就成了瓦庫。朋友一介紹才知道，收瓦主人余平是著名的室內建筑師，這個作品里邊的主要元素是瓦，所以就叫瓦庫。進了門先看見一個老甕，三扁四不圓，甕上一片瓦，往下滴水，算是房檐滴水。這設計讓我想起舊社會窮人喝房檐水，小時候房檐下捉冰嘴，《渡江偵察記》里人民解放軍房檐下躲雨。老甕后面一堵墻，墻上全是瓦，瓦是新的，供人留字。一看多是名人或熟人，年輕的詩意，年老的懷舊。我們那天去的全是才子，寫的也要刻意跟別人不同。我故意落在最后，要收官逞能，結果憋了半天，卻憋出個“上房揭瓦”。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農村話的意思就是張狂得不知道東西南北，爬上房揭瓦去了。顯然只關乎個人記憶，不是我的真實水平，可是瓦上留字，修改不得了。古人說立言要慎重，古人是對的。

瓦庫像現代的，又像古代的。說像現代的，因為頭頂的裝飾像工廠的廠房頂，走的鋼管鐵架，很費了一番心機，但是周圍的墻又似乎是泥的，似乎還抹了麥草在里邊。瓦們有掛在墻壁上的，有掛在玻璃柜的，掛在玻璃柜的還有燈光照耀。有意和無意結合在一塊了。就連瓦庫里的洗手間都是大動了心思的，一個大碌碡，伸出一個水龍頭，碌碡上部又被鑿切出一個臉盆狀。雖然是動了心思，可是動得好，好到別人是萬萬想不到的。

在茶秀里，“瓦庫”當然算不上最精制、最舒坦的地方，但瓦庫絕對是個別致的地方。要標準化的喝茶，當然可以去西安很多標準化的茶秀，統一的裝飾、統一的衣服，像統一的方便面。但是你如果還是個有點兒趣味的人，是個有點兒鄉村記憶和向往的人，瓦庫的確是不錯的。

“瓦庫”也不是沒有缺點，麻食里的豆腐不是老豆腐。

弄 瓦

◎李蕾

我記得那些紅瓦，長出了斑駁青苔，陽光下也不會發光。

一只貓伏在瓦上曬太陽，它肥白，膽小，被老鼠嚇得瑟瑟發抖。娟娟給貓起名叫“金斯基”，那時候我們剛剛看了電影《苔絲》，我們喜歡金斯基的頭發和嘴唇，相信青春會和愛情一起降臨。

貓從來不接受這個名字，它是個廢物，可娟娟摟著它，咬它的耳朵，我感到不安，一只貓就可以瓦解我們的友誼，我討厭這個詞：瓦解。充滿了陰謀。

這些都是我青春期記憶的一部分：貓怕老鼠，廢物受寵，像一個謠言。

此后我和娟娟分頭長大，再無瓜葛。

下面要說到它了：瓦庫。一個用來和別人說話的地方，讓人說不出話的是瓦，它們以藝術的名義聚集，又便宜又美好。

建森說在他的家鄉瓦是有身份的，富人的理想就是擁有幾間大瓦房。

我不懂這些，我住在鋼筋水泥森林里，一個帥男生和我共事兩年后，我才發現他就住在我家樓上，很多事情就這樣毫無道理地錯過，如同我和娟娟，她一定不會相信，這個傍晚，我會在一個叫做瓦庫的地方想念她，洶涌想念。

我和娟娟的父母是同事，我們同學九年，同地出生，都是家中長女，“弄瓦”之喜。大一點看張愛玲小說：姚先生有一位多產的太太，生了大大小小七個女兒，一個比一個美，親友們打趣，喚他太太為“瓦窖”。姚先生并不以為忤，只微微一笑道：“我們的瓦，是美麗的瓦，不能和尋常的瓦一概而論。我們的是琉璃瓦。”

琉璃瓦下，每一個青澀女子都懷著玉一樣的心思。

后來，我搶了娟娟的初戀男生，她再也不肯和我說話，一別經年。

我寫日記，日記里那男生的代號是“金斯基”，一只貓的名字。我并不喜歡金斯基，搶了他就是為了不讓娟娟愛他，我害怕娟娟離開我，可她還是離開了。

在瓦庫的一片瓦上，我畫了一個小狐貍，寬寬的額頭，是娟娟，尖下巴，是我。我們擁有一小塊通用的心靈，在那里完成了結合和分裂。有些感情是說不出口的，青春期過后，我再也沒有那樣需要過一個人，再也沒有在分離降臨時那樣脆弱。

多年后我又見過娟娟，她剪短了頭發，牽著粉白的小兒，我們相對微笑，找不出什么話說，心底也不再有驚痛的感覺。在我眼里，所謂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就是發生在兩個普通女子之間的故事，前半段玉碎瓦全，后半段玉全瓦碎，世間情勢種種，哪有完美的。

瓦庫印象

◎李建森

我第一次走進“瓦庫”，是在晚上。撲入眼簾的是瓦之檐、瓦之墻、瓦之梁以及不同的瓦飾組合。我陶醉于自己對于瓦的種種聯想。

余平是“瓦庫”的締造者，我和他在一張小桌前坐定。我要聽他說話。“瓦庫”沐浴在一種光照之下，這種光照來自鄉下，或者古時候，仿佛坐在一座關于“瓦”的博物館里。余平的敘說伴隨著這些聯想。一個夜晚很快就過去了，這一夜我無法睡眠，不是因為在“瓦庫”喝了上好的濃茶，或者咖啡。余平的普通話明顯有著方言的痕跡。

余平以“瓦”為元素，他將“瓦”在常規建筑中的功用性、裝飾性和文化性，在承接的基準上，拓化、放大并結集式地在“瓦庫”得以展現。“瓦庫”在一座大廈的一層，其空間是封閉的、現代的，而在余平的建構中，這個空間又變成了開放的、古典的。“瓦庫”裸露出許多建筑的細節，粗獷、豪邁，大至頂部管線的開放式架設，墻體的原創的表現力，不粉飾，不遮掩，從容自如，舉重若輕。瓦的造型疊加、墻飾補白、上架陳列，都展現了主人非凡的想象力和卓越的創造力。玻璃的隔斷使一些陳飾有了“博物館”的意味。而滴水、窗外空間、民居照片等營建出一種氛圍，我們不得不拍案叫絕啊。

由此，我聯想到“瓦”。我的家鄉是以窯洞穴居為主。在關乎成長的記憶里，瓦是一種地位和身份的象征。我們的村落，有瓦的地方只限于有錢人的院落、村供銷社和已改作學校的村廟。我們家的大門有一個小小的瓦檐，那是因為祖上有賣豆腐的經歷而成為一抹孤寂的炫耀。當我走出山外，望著成片的瓦房，我曾經有過熱淚盈眶的經歷。我離開故鄉已經二十年了，每次回去，雖然村里有許多人從窯洞里搬了出來，但他們一律住進了鋼筋水泥的平房。瓦在我的想象中，在我的故園之中，仍然是一種親近和奢華。如今，我住在西安的高樓格子里，“瓦庫”卻實現了我的這種歸依情結。

我常會帶人去“瓦庫”，這些人既有經商的、從政的，又有治藝的。他們或她們對于“瓦庫”的喜好緣于各自對這個場景的個人體認，雖然體認所切入的角度有著或大或小的區異，但卻殊途同歸。

我也會一個人獨自去“瓦庫”里坐，即使余平不在，我也會坐很久。我和那些瓦仿佛有著某種血脈和親緣，它們個個都能給我氣息，滌蕩我身心的塵埃，并且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