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兆麟教授談中醫(yī)“一”的思維

張家瑋

(北京中醫(yī)藥大學各家學說教研室，北京市北三環(huán)東路11號，100029)

北京中醫(yī)藥大學魯兆麟教授出身于中醫(yī)世家，1959年考入北京中醫(yī)藥大學中醫(yī)系，1965年畢業(yè)留校工作。先后在北京中醫(yī)藥大學中醫(yī)診斷教研室、中醫(yī)基礎理論教研室和中醫(yī)各家學說教研室任教。1990年被評為教授，1993年被評為博士生導師［1］。在長達40多年的中醫(yī)教學生涯中，魯教授從未停止過對中醫(yī)教育教學的思考。他認為，學習中醫(yī)，不僅要博學強記，更要掌握正確的思維方法。否則，不僅對所學的中醫(yī)知識不能很好地理解和領會，同時，也會影響臨床辨證論治的準確性和方藥運用的發(fā)揮。舉例而言，中醫(yī)里“一”的思維，就是一個不容忽視的重要思維模式，該模式貫穿中醫(yī)基礎理論與臨床應用的各個環(huán)節(jié)。魯教授認為，加強對中醫(yī)“一”的思維的理解和認識，是學好中醫(yī)的前提和基礎。

1 以氣為本的唯物觀是中醫(yī)“一”的思維的核心理念

中醫(yī)學是根植于東方傳統(tǒng)文化土壤的生命科學，在其發(fā)生、發(fā)展與演化的進程當中，無時無刻不受到中國古代哲學思想的影響與啟迪，因之而產生的獨特辨治體系與宏觀思維方法，使中醫(yī)學本身孕育了強大的生命力，雖歷經數千年而經久不衰［2］。氣，作為中國古代哲學中的重要范疇，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就已經被中醫(yī)學采納和引用［3］。如《素問·天元紀大論》云:“在天為氣，在地成形，形氣相感而化生萬物矣。”說明古代的醫(yī)學家們把氣看作是構成自然界一切事物的物質基礎，即不僅人體是由氣所構成，包括一切動物、植物以及非生命體也都是由氣所構成。正如著名中醫(yī)學家任應秋教授所言［4］:“《素問》作者把物質當成是連續(xù)的氣與不連續(xù)的形的統(tǒng)一。”這句話寓意深刻，明確地說明了一點，即氣和形是不能割裂開來看待的。所謂形，是指看得見、摸得著的有形實體，而其本質，還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氣。因此，整個自然界，就像一個氣包裹著形的有機統(tǒng)一體。當然，這個統(tǒng)一體時刻處于運動和變化當中，而其主角仍然是氣的運動變化，故《素問·六微旨大論》云:“氣之升降，天地之更用也……氣有勝復，勝復之作，有德有化，有用有變”。人體處于自然界當中，其生理病理變化也必然要遵循這個道理。所以，《素問·寶命全形論》才有“人以天地之氣生，四時之法成……天地合氣，命之曰人”的記載。正是在這種以氣為本的唯物觀的指導下，中醫(yī)學才將人體看成是一個有機的整體，同時，也將人與自然和諧地統(tǒng)一在一起，進而才有了天人相應的整體觀。

2 以陰陽學說為基礎的辨證觀必須以“一”的思維為前提

陰陽學說是中國哲學的重要概念范疇。《周易》中“一陰一陽之為道”的論點可謂后世陰陽學說的代表。在中醫(yī)學領域，《素問·陰陽應象大論》中云:“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始，神明之府也。”魯教授認為，中醫(yī)的陰陽學說，其內容除了對立制約、互根互用、消長平衡與相互轉化之外，還必須有一個重要的前提，那就是陰陽的一體觀。陰與陽，實際是一體兩面，這也是中國哲學的固有思想。這種陰陽的一體思想，在《內經》中亦早有體現(xiàn)，如《素問·陰陽應象大論》云:“陰陽者，數之可十，推之可百，數之可千，推之可萬，萬之大不可勝數，然其要一也。”也就是說，互為陰陽的兩個相互對立的事物或個體，必須存在于一個對立統(tǒng)一體當中，這時二者的陰陽關系才能夠存在。以營氣與衛(wèi)氣為例，二者均屬氣的范疇，由于營氣行于脈中而將其歸屬于陰，衛(wèi)氣行于脈外而將其歸屬于陽。如果換個角度來看，拿營與血的相互關系來區(qū)分陰陽的話，由于營是血中無形之氣，故屬陽;而血是脈中有形之質，故屬陰。同一個“營”，在不同的對立統(tǒng)一體當中，其陰陽屬性截然相反。可見，“一”是“二”的前提條件。只有先把“一”確定下來，才能分析“二”的陰陽屬性。正如明代醫(yī)家張介賓于《類經·陰陽類》所言“陰陽者，一分為二”，深刻說明了陰陽的一體觀是陰陽學說的理論前提［5］。這一觀點，恰恰符合中國哲學關于“一”和“二”問題的認識。其實，“一”和“二”都是中國哲學最基本的概念范疇之一。雖然在中國哲學漫長的發(fā)展過程當中，對于“一”和“二”問題的認識各家表述略有不同，但有一個基本的理念是一致的，那就是“一”為根本，“二”是“一”的化生［6］。正如老子所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中醫(yī)學的思想在這一點上與中國哲學一脈相承。

3 學習和理解中醫(yī)基礎理論必須以“一”的思維為指導

魯教授認為，隨著現(xiàn)代自然科學技術的迅猛發(fā)展，以數、理、化思維為代表的西方文化思維目前在世界范圍內處于主流地位。這種數、理、化思維的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注重分解，注重剖析。這種注重分解和剖析的思維模式在現(xiàn)代醫(yī)學中就有明顯的體現(xiàn)，如現(xiàn)代醫(yī)院的分科制度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分為呼吸科、消化科、內分泌科、心血管科、免疫科、眼科等。這種看似細化的分科方式不可避免地在醫(yī)生的腦海里形成了“鐵路警察各管一段”的醫(yī)療意識。在這樣一種大的醫(yī)療背景下，中醫(yī)學所謂的“整體觀念”“辨證論治”經常在有意無意間被淡化，中醫(yī)的特色和優(yōu)勢很難得到體現(xiàn)和發(fā)揮。魯教授談到，“整體觀念”和“辨證論治”是中醫(yī)基礎理論的兩大特點，“辨證論治”是在“整體觀念”指導下的“辨證論治”。因此，要想把中醫(yī)基礎理論弄懂學好，就必須牢牢把握住“一”的思維。否則，對中醫(yī)的學習就只能停留在表面而難以深入。

我國春秋時期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管仲在談及精、氣二者的關系時曾言“精也者，氣之精者也”，明確指出了精、氣二者的一體性、統(tǒng)一性及不可分割性。這種精氣一體、陰陽一體的思想，無時無刻不在指導著中醫(yī)學的臨床認知。比如，臨床常用的補血名方——當歸補血湯，方中黃芪用量是當歸的5倍，其機理正如明代醫(yī)家吳崑所言“有形之血不能自生，生于無形之氣故也”，不離陰陽一體思想。再如，臨床著名的補腎名方——六味丸和八味丸，現(xiàn)在普遍認為六味丸是補腎陰，八味丸是補腎陽，這種認識其實有失偏頗，容易讓人引起誤解。有關六味丸、八味丸的功效及組方機理，明代醫(yī)家趙獻可于其所著《醫(yī)貫》中有過精準的論述“先天水火，原屬同宮，火以水為主，水以火為原。故取之陰者，火中求水，其精不竭;取之陽者，水中尋火，其明不熄。”這里所謂的“先天水火”，也即腎精、腎氣。從這個角度理解，則八味丸屬于填精化氣，六味丸屬于化氣填精，亦不離陰陽一體思想。除此而外，魯教授談到，在學習中醫(yī)時，由于受數、理、化思維的影響，很多人喜歡用“拮抗”的思維來看待問題，如看到寒象就會想到用熱藥，看到熱象就會想到用涼藥，看到便秘就會想到用瀉藥，看到便溏就會想到止瀉藥……究其原因，也是因為沒有把握好中醫(yī)“一”的思維。正因為如此，金代醫(yī)家李杲的“甘溫除熱”理論，明代溫補學派的命門學說等，歷來都成為學生學習的疑難之點，其關鍵還是對“一”的思維的理解和運用。

4 學習中藥和方劑必須以“一”的思維作依托

魯教授談到，現(xiàn)在的學生學習完《中藥學》之后，出現(xiàn)一個明顯的問題就是把中藥當作西藥來認識和使用。如杏仁是止咳的，阿膠是補血的，棗仁是安神的，桃仁是活血的，貝母是化痰的，大黃是通便的，山慈菇是抗癌的……可以想象，以這種思維模式和理念來學習中藥，其片面性和局限性不言而喻。比如，現(xiàn)在一提到“半夏”，很多人都會想到是化痰藥［7］，而歷代含有半夏的許多名方，如麥門冬湯、半夏瀉心湯、旋覆代赭湯、小柴胡湯、溫經湯、保和丸、藿香正氣散、連樸飲等，其中的半夏又都不是在化痰。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原因，同樣是在中藥的認識問題上沒有把握好“一”的思維。中藥的藥性理論，在于四氣五味、升降浮沉、引經報使，是把中藥放在對于人體全身的調節(jié)角度上來看待問題［8］。當前這種忽略性味、重視功效的《中藥學》學習模式，不僅不利于學生整體觀念的培養(yǎng)，同時也扭曲了傳統(tǒng)中醫(yī)藥學對于藥物作用的認知。《素問·六微旨大論》曾云:“出入廢則神機化滅，升降息則氣立孤危。故非出入，則無以生長壯老已;非升降，則無以生長化收藏。是以升降出入，無器不有。故器者，生化之宇，器散則分之，生化息矣。故無不出入，無不升降。”《內經》已將升降出入總結為整個自然界的普遍運動規(guī)律，并將其應用于認識人體的生理、病理、診斷、治療及用藥。而中藥的作用在于以偏糾偏，調整人體已經失衡的氣機狀態(tài)。因此，對于中藥作用的認識，必須從調整人體氣機的角度著手，其實質還是“一”的思維問題。

除中藥之外，方劑的學習也是如此。現(xiàn)在一提到逍遙散，就將其歸入疏肝解郁的方劑。問題在于，既然是疏肝解郁，為何方中要使用酸斂、酸收的白芍?于是就有了逍遙散治療“肝郁血虛”的說法，即一邊養(yǎng)血，一邊疏肝，把陰血和肝氣分開來看［9］。這種方解固然有一定的道理，但對于逍遙散的理解還欠深入。魯教授認為，從肝臟的生理特點來看，肝主疏泄，肝又主藏血，疏泄和藏血是肝臟的一體兩用。如果只顧及其中的一面而忽略另一面，臨床應用時就難免要出問題。比如，很多人一看見“肝氣郁結”的患者，就一味地疏肝理氣。實踐證明，這種治法往往療效欠佳。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其實還是思維方法的問題，缺少“一”的思維的運用和指導。肝臟的“疏泄”和“藏血”，二者之間的關系其實就是“開”與“合”。因此，要想使肝臟舒暢條達，就必須從功能上保證“開”與“合”、“放”與“收”的協(xié)調統(tǒng)一。如果用這樣的思路來分析逍遙散的藥物組成，則不難理解方中白芍的作用了，以柴胡的疏散，配伍白芍的酸收，一開一合，一放一收，于開合收放之間調整肝臟的氣機，順應肝臟的生理，從而使氣機運行達到逍遙自在的境地［10］。這不僅是中醫(yī)藝術的精髓，更是中國文化的精髓。

再比如，清代醫(yī)家楊璿于《傷寒瘟疫條辨》中在繼承前人學術成果的基礎之上創(chuàng)制的升降散，原方由蟬蛻、白僵蠶、片姜黃、大黃四味藥物組成。這四個藥物組合在一起，用現(xiàn)在的功效學概念去分析則很難理解。原書對該方解析為:“是方以僵蠶為君，蟬蛻為臣，姜黃為佐，大黃為使，米酒為引，蜂蜜為導，六法俱備，而方乃成。”而且，對于其中核心的四味藥物——僵蠶、蟬蛻、姜黃、大黃，又有一個特別的說明:“僵蠶、蟬蛻，升陽中之清陽;姜黃、大黃，降陰中之濁陰;一升一降，內外通和，而雜氣之流毒頓消矣。”由此看出，升降散的組方思路，不是單一的君臣佐使，更有升降浮沉的思路在內。楊氏推崇升降散，稱之“可與河間雙解散并駕齊驅耳”。如此得意的一首驗方，其核心思維便在調節(jié)人體氣機的升與降［11］。已故著名中醫(yī)學家趙紹琴教授生前就非常喜歡使用升降散，在其保存下來的大量醫(yī)案當中，不乏以升降散加減治療疑難雜病的成功案例，這些都非常值得研究［12］。

除本文上述談到的幾點之外，魯教授認為，中醫(yī)“一”的思維滲透到中醫(yī)藥學的方方面面，可以探討的問題還有很多。在學習中醫(yī)基礎理論的過程中，不管對中醫(yī)基礎理論框架作如何精細復雜的劃分，比如陰陽、五行、臟象、經絡、氣血、津液、診法、治則等，都時刻不要忘記這些類別的劃分都是建立在以“一”為基礎的思想之上，即必須從“一”的角度去理解和認識。如果只知陰陽二分，而不知陰陽合二為一，對中醫(yī)學整體觀和辨證觀的認知就會大打折扣，中醫(yī)藥學的特色和優(yōu)勢也就很難得到發(fā)揮。而理解和應用“一”的思維，其關鍵，在于視人體為一個氣化的有機的統(tǒng)一體。無論是對人體生理狀態(tài)的把握，還是對患者辨證論治的分析，都一定要以氣的整體觀為基礎。人體是由氣所構成的，氣機的運行失常就會導致疾病的發(fā)生。而使用中藥、方劑治療疾病的關鍵，同樣在于對人體氣機的調整。因此，遣藥用方之時，切莫為“君臣佐使”所局限。把握好寒熱溫涼、升降浮沉、引經報使，也就把握好了中醫(yī)“一”的思維。《孟子·盡心下》曾言:“梓匠輪輿，能與人規(guī)矩，不能使人巧。”學習中醫(yī)藥學的“巧”在何處?“在于把握‘一’的思維”，魯兆麟教授如是說。

［1］張家瑋.魯兆麟教授談中醫(yī)治學之道［J］.中華中醫(yī)藥學刊，2011，29(6):1351－1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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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M］.1 版.重慶:重慶出版集團，2009:41 －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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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張家瑋，關靜，王峰，等.升降理論在五臟陰陽辨證中的應用［J］.中國中醫(yī)藥信息雜志，2007，14(7):86 －87.

［11］魯兆麟.中醫(yī)各家學說專論［M］.第1版.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2009:222.

［12］楊連柱，彭建中.從趙紹琴教授臨床經驗看升降散的雙向調節(jié)作用.北京中醫(yī)藥大學學報，1994，17(4):19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