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曉 梅
(1.上海外國語大學,上海 201620;2.南通職業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南通 226007)
言語交際不僅是信息交流的過程,也是社會交往的過程,話語的參與者根據社會規約和話語的情景語境選擇恰當的角色關系,用相應的言語表達方式,傳達話語意義,實現交際目的。研究語用學過程中,話語角色一般被分為兩大類,即談話的產生者和談話的接受者。Thomas(1991)將話語角色類型依據傳遞信息擔任的責任程度細分為五種具體話語角色,國內學者俞東明進一步提出依據話語角色轉換理論分析戲劇人物的具體建議,據此,話語角色類型轉換理論與文學人物研究有了系統性的理論依據。
二十世紀美國小說家約翰·斯坦貝克曾以第三人稱的戲劇式視角創作了《菊花》,主人公艾麗莎·愛倫被失敗人生壓抑的女性形象凸顯,美國西部地區,薩利納斯峽谷農場所在的霧氣籠罩、寒如鐵鍋的峽谷及主人公所處寂寞、等待無望的季節等的細節描述固然重要,作者對主人公言語交際過程中的角色安排對刻畫人物特征舉足輕重?,F依據話語角色轉換理論對小說中的話語角色及轉換進行實證分析,嘗試論證話語角色轉換理論與文學人物塑造的緊密聯系。
話語角色一般分為兩大類:話語信息的產生者和話語信息的接受者。Thomas(1991)根據談話的產生者對傳遞的信息擔負責任不同,將話語角色類型細分為五種具體話語角色:說話者、作者、傳遞者、代言者、傳聲筒。作為語用學意義上“無標記”的話語角色,說話者通常表示代表自己的意志說話的那個人,相應地,說話者也可能同時發揮和行使作者和傳聲筒的作用、權力和義務。由于“作者”作為話語角色與其他的話語產生者有較大的區別,該術語一般被用來將某一言語行為背后的話語生產者與真正說出該話語的人區別開來。傳遞者的話語角色是自己決定傳遞某個言外行為,有時需要對傳遞的言外行為負一定程度的責任。代言者的話語角色特征是某一個人或團體中的一員或代表傳遞該個人或團體的言語意圖,可以根據其言語行為的來源確認,因而對其傳遞的言語信息也負有一定的責任,但是傳聲筒則不同,因為傳聲筒只是傳遞該團體或個人的言語意圖而已,不用負任何責任。
作為話語角色的第二大類談話的接受者,通常被大致分為四類:受話者、旁聽者或觀眾、旁觀者或無意中聽到者、竊聽者。受話者是話語指向的對象,旁聽者或觀眾雖然不被認為是話語的直接對象,但被認可為言語事件的參與者,旁聽者或觀眾比受話者的回話權利小得多,旁觀者或無意中聽到者是指說話者知道的、在其聽力所及的范圍內的人,但與旁聽者不同,旁觀者或無意中聽到者不是話語事件的參與者或說話者話語的對象,無權加入到話語的輪換中,卻會影響到說話者的說話方式。竊聽者并非話語事件的合法參與者,通常不具有參與談話的權力,說話者一般不允許也不知道竊聽者的存在。
不管是談話的生產者,還是談話的接受者,都是言語交際的主體,他們在言語交際中發揮的作用、各自的權力和承擔的責任存在巨大差異。一般而言,各自應該根據自身角色行使權力,說話人可以準確定位話語角色,了解交際對象承擔的話語角色,選擇合理的言語特征,直接向受話者發話,但也可能為了交際需要超越話語角色本身具備的權力,改變狀況,調整話語角色,如果出現這樣的情況則體現了話語角色轉換。當交際者有意識地轉換話語角色時,表明交際者為了使自己更好地達到交際目的,有意識地通過話語角色的轉換使用語用策略。但如果話語角色是在無意識中被動地轉換話語角色,相應地能夠表明交際者對語用策略的陌生或能體現角色所處的被動狀態。通過對文學人物話語角色及轉換進行分析,可以知道其真實意圖,從而便于分析人物形象和特征。
文學作品常以話語角色轉換的方式塑造人物形象,其中尤以生產型話語角色的轉換最為頻繁。當說話者認為所傳遞的話語有利于自身或拉近與話語接受者的距離時,很可能巧妙地通過轉換自身的角色,或者轉換他人話語角色,有效地發出有利于自身的信息,達到交際目的。斯坦貝克的短篇小說《菊花》中塑造的補鍋匠游刃有余地運用了這樣的語用策略,攻克了女主人公艾麗莎的言語交際防線,為自己攬得生意,也正是艾麗莎在交際過程中對語用策略的陌生,導致其話語角色在圓滑世故的補鍋匠面前被動轉換,她未能判斷補鍋匠搭訕的真實意圖,滿懷希望地送出象征其熱情與夢想的菊花,隨后卻在路邊看到被遺棄的菊花,補鍋匠成功的話語角色轉換反襯出艾麗莎的黯然神傷,也暗示了她失敗人生的形象特征。
小說《菊花》中,補鍋匠的出場形象是個“胡子拉碴的人,趕著這輛車往前爬行。馬車后輪之間,一條瘦骨嶙峋的長腿雜種狗不聲不響地跟著”。他首先以類似“作者”的身份傳遞出這樣的信息:“修理鍋、罐、刀、剪刀、割草機?!碑斞a鍋匠的狗與艾麗莎家的兩只牧羊犬對峙時,補鍋匠的話語角色當即由無聲的“作者”變成有聲的“說話者”,“這條狗打架受驚時不是條好狗”。這樣一句聽似自言自語的話可以讓任何一個旁觀者都可能成為受話者,補鍋匠成功將艾麗莎從旁觀者變成直接受話者,他對狗的評論使得艾麗莎笑著接過話茬,“我看是的,它一般要多久就會受驚?”“有時好幾周也不會,”補鍋匠與陌生的艾麗莎搭訕成功。他隨即下車向艾麗莎問路,并對自己的生活進行描述:“每年從西雅圖走到圣地亞哥,再回來,總是不慌不忙”,這么長的路途生活,自己從來一點兒都不著急。“大概半年光景,哪兒的天氣好就往哪兒走”。他的話足以使一位深居偏僻農場的年輕主婦勾勒出流浪匠人追逐美好天氣的閑散生活,補鍋匠的話使自己無形中成為“外界”的代言人,對希望與外界交流的艾麗莎而言,非常具有誘惑力,樂于交談,這讓補鍋匠能夠將話語內容與自己的真是意圖聯系起來,“修理鍋、罐、刀、剪刀、割草機”。
然而,雖然作為說話者的補鍋匠向艾麗莎明確提出自己的要求,“或許你看到了我馬車上的那些字,我修鍋,磨剪子,磨菜刀?!每阱佇扌薨?,不管是癟了的還是有洞的,我都能修得像新的一樣……”不斷強調自己的修補技能,強調自己對說出的話完全負責,但這樣的說話者身份和完全負責的保證并不能影響艾麗莎堅定的答復“不用”, 沒什么要修的東西。哪怕補鍋匠的臉變得夸張痛苦,聲音嗚咽地重申自己精湛的技術,乞求同情也無濟于事,艾麗莎趨于沉默,不再繼續這樣的對話。
補鍋匠繼而調整策略,從艾麗莎忙碌著的那片菊花重新切入話題,故意問艾麗莎在忙活的是些什么,而且用修辭方式將菊花說成是“看起來像是一朵彩色的煙霧”。補鍋匠的話語策略調整效果立竿見影,艾麗莎同時成為受話者和說話者,關于“菊花”的談話讓艾麗莎臉上的憤怒和拒絕緩和很多,并熱情地為補鍋匠介紹自己種的巨白菊、黃菊等。她回答了補鍋匠的問題,肯定了關于“彩色的煙霧”的比喻,反駁了“聞起來有點難受”的說法,因為艾麗莎覺得那是一種好聞的苦香,她很喜歡。長久以來,菊花成為艾麗莎苦悶生活的寄托和希望,也是這位女性有限幸福和喜悅的來源,代表了她向往的自由浪漫的生活,補鍋匠雖然并不陶醉于菊花,但他懂得如何將自己的會話策略推進一步。他開始由說話者轉換成傳遞者的角色,他說自己認識一位太太,有一座花園,里面的花兒應有盡有,就是沒有菊花,成為話語傳遞者的補鍋匠在與艾麗莎的對話中合理地增加了與“菊花”相關的“言外行為”:自己受托若是碰上什么好菊花為一位太太帶些好菊花的種子。由此,補鍋匠將自己變成話語的傳遞者,這在小說中是一種話語角色“質”的轉變,因為這個轉變附帶的責任與他之前承諾的修理家用農用器具完全不同,是否承擔責任導致的后果對艾麗莎的影響也將產生根本差異。
補鍋匠強調是給那位太太“修補銅底洗衣盆時”受托的,他還強調“那是件棘手的活兒,不過我干得很好”。但對艾麗莎而言這不重要,熱烈地響應了他在角色轉變后傳遞的信息,提議將菊花載到花盆里由補鍋匠帶給那位太太。艾麗莎沒有認清補鍋匠的真實意圖攬活兒,不會對傳遞者的言外行為負責,主動找來一只紅色大花盆,細心地將肥沃的土壤和花苗放進花盆,還不厭其煩地告訴補鍋匠幼苗會在一個月左右扎根,叮囑到時需要移栽出來,等七月的時候將它們剪短,這樣九月末就開始打花骨朵了。
補鍋匠的傳遞者角色使艾麗莎不明就里地對菊花、對外面的生活、對她想象中的美展現出無限熱情,“我從沒像你那樣生活過,但我知道你的意思。天黑的時候——啊,群星亮閃閃的,周遭一片寂靜。你覺得自己愈來愈高,每一顆亮閃閃的星星都融入自己身體里。就是那樣。熱熱的,亮亮的——美極了。”然而補鍋匠迅速調整自己的話語角色,圍繞自己的原本意圖回答道,“對,就像你說的,那很美。只要不是沒有晚飯吃。”同樣的主題,同樣的目的,與最初不同的是,這一次,艾麗莎臉上完全不是憤怒和拒絕,而是“有些羞愧”,她在屋后的罐子堆里找到了兩個破舊的鋁燉鍋,拿出來交給補鍋匠修。
補鍋匠干活兒的空擋,艾麗莎仍然專注于他之前通過改變話語角色的策略所呈現的“外界生活代言人”、“傳遞者”,滿懷好奇,充滿期待地追問補鍋匠:“你就在馬車里睡覺嗎?”“就在馬車里,夫人。下雨也好,天晴也好,我身上都不會濕?!薄澳强隙ê馨簦隙罉O了,我希望女人也能這樣生活。”但這個時候的補鍋匠輕車熟路地修著鍋并否定了艾麗莎的想象,他不再關注如何順應艾麗莎的思路改變話語角色,也不再突出“自己作為流浪匠人追逐美好天氣的閑散生活”營造出可能的美好想象,仍然作為“外界生活代言人”,他肯定地告訴艾麗莎“這種生活不適合女人”。對補鍋匠而言,他的話語交際真正重要的是他宣傳磨刀、補鍋、修農具的專業技術,招攬更多生意,即便艾麗莎談話的熱情是對精彩、美好外界生活的向往和女性唯美般的想象,補鍋匠總能將談話拉回到自己要價低、信譽好、修理其他物件的高超技能的主題宣傳上來。臨走時也僅僅為了確認趕車路線“回去上薩利納斯的公路”。當艾麗莎說,“要是到那兒時間很久,要保持沙土濕潤”,補鍋匠似乎完全忘了自己是某位太太的話語傳遞者,沒有意識到傳遞者角色的言外行為所負的責任:給那位太太帶些菊花種子之類的,因此他愣住了,“沙土,夫人?……沙土?”,世故的他很快反應過來并接上話“哦,當然。你是說菊花根部吧,我肯定會的。”
晚上,艾麗莎的丈夫帶她出去吃晚餐途中,艾麗莎遠遠地看到路上的黑點——補鍋匠扔掉的菊花苗。補鍋匠為了從艾麗莎那里攬到生意,不斷轉變話語角色,但其扮演的傳遞者角色是虛構的,對他而言無需對言外行為“帶種子給一位太太”負責。補鍋匠的語用策略在艾麗莎那里獲得預期效果,達到他的交際目的,艾麗莎深居簡出的農婦生活局限了她的認知,她對美好的憧憬和對外界的熱情蒙蔽了她的理智和判斷力,忽視了補鍋匠不斷轉換話語角色的真實意圖。當她最終意識到自己又一次受到嘲弄卻無力改變任何現狀時,“她把大衣的領子豎了起來,以免看到自己在輕輕啜泣——像一位老太太?!睆氐妆粨艨宓淖宰鹪僖淮误w現出女主人公的失敗人生。
斯坦貝克的短篇小說《菊花》中補鍋匠充分通過轉換自身話語角色,讓艾麗莎一次又一次被動地進行話語角色轉換,補鍋匠最終成功地達到說話的意圖。艾麗莎本以為自己也成功了,她甚至就此進行了一場儀式般地慶祝,她脫掉臟衣服扔到墻角,認認真真地洗了個熱水澡,仔仔細細地在鏡子前面端詳自己的身體,緩慢地穿上新內衣、精致的長襪,還有象征著她美麗的裙子,梳頭、描眉、涂口紅,好似新生。最終,路上的黑點宣告了她的失敗,盡管她自我安慰地想“他還留著花盆呢”,但作為菊花的襯托,作為她的夢想、熱情、價值,她美好理想的襯托,花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帶給那位太太的菊花苗被像廢物一樣遺棄在路邊,這完全出乎艾麗莎的意料,卻也體現出艾麗莎與圓滑世故的補鍋匠言語交際的根本結局:失敗。
除了與補鍋匠對話,艾麗莎與丈夫的對話也能看出她在話語角色轉換中的被動地位,哪怕她的丈夫亨利能夠放棄自己喜歡的拳擊賽帶她看電影,能夠開車帶她到城里吃頓飯滿足她喝一杯的愿望,艾麗莎卻好像永遠無法打破農場沉悶生活給她帶來的壓抑和不快,更無法傾訴被補鍋匠欺騙后的失落與絕望。有時,她甚至無法成為真正意義上的說話者,小說開頭,艾麗莎被排除在丈夫與其他男人的對話之外,只能在他回來后問剛才說話的是誰。小說的末尾,與亨利的對話中,她更是無法表達自己的傷感,只能問拳擊賽時雙方會不會傷得很厲害,亨利則當即表示,要是她真想看會帶她去,艾麗莎當然不是想去,但正是這樣的對話體現出艾麗莎被動地話語角色轉換,折射出她的壓抑無奈,體現其失敗的女性人生。
文學作品中,人物的話語角色轉換有助于更好地塑造文學人物的形象,對善于在交際中進行話語角色轉換的文學人物,會給人以足智多謀、狡詐多變、圓滑世故、八面玲瓏的不同形象??陀^而言,話語角色的轉變需要一定的語用策略,不管是說話人還是受話人,作為重要的交際方,不僅要懂得適當的話語角色轉換,更要讀懂轉換的深層次原因,畢竟決定事物發展趨勢的往往是話語角色背后的真是動因和后果,由此可見,話語角色轉換理論對文學人物的研究和性格分析有重要指導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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