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軍,陳明益
休謨的懷疑論與知識的二重性
劉玉軍,陳明益
歷史上各種類型的懷疑論本質上包含這樣一個共同的觀點:我們沒有知識。同樣,休謨的懷疑論也可以理解為:我們缺乏知識。但是,休謨雖然否認我們擁有排除懷疑的確定性意義上的知識,卻并不否認我們擁有后來所稱的“得到辯護的真實信念”這種意義的知識。休謨的知識觀由此可以稱作知識二重性論題。這種知識的區分雖然預示人們所熟悉的分析與綜合的二分,但同時也暗示蒯因后來對這種區分的攻擊以及這種二分的消解。
懷疑論;知識;分析/綜合的區分
從哲學史來看,懷疑論是一種十分重要的哲學立場,并始終伴隨著認識論的發展。古希臘時期,懷疑論哲學以皮羅(Pyrrhon)學說為代表,這種懷疑論主要是針對獨斷論而言的。獨斷論者相信自己發現真理,懷疑論者則認為真理是不可知的。按照塞克斯都·恩披里可的概述,懷疑論起因于獲得“靈魂的安寧”,懷疑論者為事物中的各種矛盾所困惑,對二者擇一加以接受產生懷疑,因而對事物的真假不做判斷。皮羅說,“萬物一致而不可分別。因此,我既不能從我們的感覺也不能從我們的意見來說事物是真的或假的。所以我們不應當相信它們,而應當毫不動搖地堅持不發表任何意見,不作任何判斷,對任何一件事物都說,它既不不存在,也不存在,或者說,它既不存在也存在,或者說,它既不存在,也不不不存在”[1](177)。因此,皮羅主義的懷疑哲學可以稱作一種過度的懷疑論或激進的懷疑論(radical scepticism),它主張我們無法獲得關于外在世界的可靠知識,因為我們和外在世界的接觸只有感官這個唯一通道。如果知覺系統性地誤導我們,我們對真實世界的認知就都是假的。顯然,如果我們接受這種激進的懷疑論,也就意味著感官所提供的“資訊”是不可靠的,我們就無法過一種正常的生活。
近代哲學家笛卡爾提倡一種普遍的懷疑,他要求我們懷疑我們先前的一切意見和原則,還要求我們懷疑自己的各種官能。如果我們想要確信官能以及由這些官能得出的知識是真實的,那么我們必須根據一種沒有錯誤和不受欺騙的原始原則來一絲不紊地推論出來。因此,笛卡爾實際上排除了激進的懷疑論立場,他相信有一種絕對確定的東西,基于這種絕對確定的基礎,我們可以建立我們的知識,包括外在世界的可靠知識。這種確定的基點就是“我思”,或者說“懷疑”本身。換言之,“我思”或“我懷疑”本身是不能懷疑的。休謨區分了古希臘皮羅的激進懷疑論(Pyrrhonian scepticism)與溫和的懷疑論(mitigated scepticism),以及前件懷疑論(anticedent scepticism)與后件懷疑論(consequent scepticism),但是他并沒有給他自己的懷疑論觀點提供任何明確暗示或論述。正如大衛·諾頓(David Norton)所言,“懷疑論這個術語,似乎意味著不同的事物。盡管休謨已經進行了廣泛的討論,但還是很難說已經有多少種懷疑論被鑒別出來,其困難在于許多的范疇相互重疊”[2]。自休謨以后,懷疑論的種類不斷增加。盡管如此,一般的觀點都認為,懷疑論通常意味著否定我們人類擁有知識。例如,皮特·克萊恩(Peter Klein)將懷疑論概括為這樣一種觀點:我們缺少知識。因此,我們可以同樣認為休謨的懷疑論與知識有關。例如,摩爾(G.E.Moore)通過對休謨的懷疑論的細致研究發現休謨的懷疑論正是基于對“知識”概念的特定理解,這種理解“對什么成其為知識的標準限制過緊”才產生懷疑論[3]。也許,休謨主要不是在“我們缺乏知識”這個意義上來考慮懷疑論的,但是我們姑且認為休謨的懷疑論也可以被理解“我們缺乏知識”這樣一種觀點。因為在休謨那個時代,懷疑論至少在部分程度上是與知識的否定相聯系的,而且休謨似乎也有某種知識的概念,他的論證意味著如果按照他所認為的知識的概念,那么我們是沒有任何知識的,也許在這種規定的意義上,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休謨被看作為一位懷疑論者。
后世對休謨通常持兩種對立的觀點:一種觀點認為休謨主要是一位消極的思想家,因為他抽取了經驗論的含義而發展了一種激進的、整體的(global)懷疑論;另一種觀點則認為休謨是一位積極的自然主義理論家,因為他試圖將自然科學的方法應用到解決哲學問題當中去[4]。后一種觀點,即將休謨看作一位積極的自然主義理論家的人們卻面臨著一個難題:休謨在其所有著作中的懷疑論證是顯而易見的,那么該如何對休謨的這種懷疑論證作一番合適的定位?正如帕斯莫爾(Passmore)所言,“休謨的體系準確地說,就是一個建立在懷疑論基礎上的科學”[2]。因此,不管任何人如何來解釋休謨,他都不可避免地要面對懷疑論這種令人驚恐不安的立場。
既然懷疑論總是與知識相關,因此,如果我們要理解休謨的懷疑論,我們必須理解休謨的知識觀,也即在休謨看來,知識是什么,有什么樣的特性。休謨在《人性論》第一卷第三部分第一節“論知識”中談到七種不同的哲學關系,分別是類似、同一、時空關系、數量或數的比例、任何性質的程度、相反和因果關系。這些關系可以分為兩類,一類“完全決定于我們所比較的各個觀念”,比如三角形的三個角等于兩直角和的關系取決于我們的三角形觀念(在歐幾里得幾何學范式內);另一類“可以不經過觀念的任何變化而變化”,比如兩物體間的接近和遠隔關系可以依位置改變而變化,無需經過它們觀念的變化。然而,休謨似乎將知識嚴格地限制于觀念的關系。他說,“這七種關系中,只有四種完全決定于觀念,能夠成為知識和確實性(certainty)的對象。這四種是類似、相反、性質的程度和數量或數的比例。”[5](86)由此可見,休謨將知識與確實性緊密聯系在一起。在《人類理解研究》中,休謨表達了類似觀點:
人類理性或研究的一切對象可以自然分為兩種:觀念的關系(Relations of Ideas)和實際的事情(Matters of Fact)。屬于第一類的,有幾何、代數、三角諸科學;總而言之,任何斷言凡有直覺的確定性或解證的確定性的,都屬于前一種。‘直角三角形弦之方等于兩邊之方’這個命題,乃是表示這些形象間關系的一種命題。又如‘三乘五等于三十之一半’,也是表示這些數目間的一種關系。這類命題,我們之憑思想作用,就可以把它們發現出來,并不依據于在宇宙中任何地方存在的東西。自然中縱然沒有一個圓或三角形,而歐幾里得所解證出的真理也會永久保持其確實性和明白性。[6](26)
從休謨的有關知識論述我們可以看到,休謨像他的前輩或同時代人那樣堅持認為知識要求確實性或確定性(certainty),因為確定性是局限于觀念的關系范圍內。在休謨看來,知識是產生于觀念的比較(comparison of ideas)而獲得的信據(assurance),而確定性則是一種排除懷疑的確信。在《人性論》中,“懷疑”和“不確定性”被交替使用,所以懷疑和不確定性是同義的。換言之,一個人能夠確定p當且僅當他不能懷疑p。但是,盡管知識與確定性緊密相連,免于懷疑的確定性對于知識而言卻是不足夠的,因為確定性僅僅源于觀念的比較,而S知道P當且僅當(1)S贊同P來源于觀念的比較(a comparison of ideas);(2)S確信(is certain that)P。因此,要理解休謨的“知識”概念,我們必須理解他所談論的“確定性”概念。實際上,確定性在休謨那里有兩層意義。如我們剛才所言,一層意義是與懷疑相對立,也即真實的確定性是完全排除懷疑的確信,因為懷疑排除任何種類的確定性。另一層意義的確定性包含合理的懷疑度。休謨認為,一位公正的理性者(reasoner)在進行任何判斷的過程中必須擁有一個人應當有的懷疑水準。具言之,在決定如何獲取適當的確定性時,我們應該使我們的信念與所獲得的證據相稱,因為信念的證據有助于決定適當的懷疑水準。例如,哥德巴赫猜想必定為真或假。假定我證明了(affirm)哥德巴赫猜想,并進一步假設它為真,那么我可以說我肯定它為真,但理由不是由于我占有任何證據,而只是由于我的固執,我有一個不愿意放棄的肯定信念:它必定為真。然而,我不應該確信(be certain of)哥德巴赫猜想,或對其采取任何明確的立場,因為我對它的肯定或否定沒有任何充足的理由或證據,一個公正的理性者對于哥德巴赫猜想至少應該保持某種程度的懷疑或不完全的確信。因此,我們應該明確某人提出一種知識理論與斷言他擁有知識是不同的。依據休謨的理論,知識是限定于觀念的關系,并要求一種確定性,而且這種確定性是不受公正的理性人所應具有的合理懷疑的影響。但是,當我們根據休謨的知識理論斷言人們是否擁有知識或獲得某種知識時,盡管我們也是在確定性的意義上來斷定,這種確定性卻是基于人們具有的信念與證據的相稱性,因為理性的人們必須保持一種合理的懷疑度。
那么從真實的確定性的意義上講,我們是否擁有知識呢?在《人性論》第一卷第四部分中,休謨談到理性的懷疑主義:
一切理證性的科學(demonstrative sciences)中的規則都是確實的(certain)和無誤的(infallible)。但是當我們應用它們的時候,我們那些易誤的、不準確的官能(faculties)便很容易違背這些規則,而陷入錯誤當中。因此,我們在每一段推理中都必須形成一個新的判斷,作為最初的判斷或信念的檢查或審核;而且我們必須擴大視野去檢視我們的知性曾經欺騙過我們的一切例子的經過,并把這些例子和知性的證據是正確而真實的那些例子進行比較。我們的理性必須被視為一個原因,而真理為其自然的結果;但是理性是那樣一個原因,它可以由于其他原因的侵入,由于我們心理能力的浮動不定,而往往可以遭到阻礙。這樣,全部知識就降落為概然推斷(probability)。隨著我們所經驗到的知性的真實或虛妄,隨著問題的單純或復雜,這種概然性也就有大有小。[5](206)
休謨認為,數學家無論進行多少次計算來核對結果,他們對結果的信心的增加不過是概然推斷或概率(probability)的增加,這些計算過程并沒有產生確定性的知識。因此,休謨將這種不確定性主張擴展至所有理證性的科學。由于這些理證性科學為知識提供唯一來源,所以人類研究所得出的一切結果都沒有達到可靠知識的完美狀態。換言之,由于知識是一種產生于觀念的比較而得出的確定性,然而現在沒有這樣的確定性,所以我們無論如何都沒有知識。那么為什么沒有這樣的確定性呢?在休謨看來,確定性與不可錯性或絕對可靠性相聯系,也即絕對可靠性是確定性的標志,而可錯性則是不確定性和懷疑的標志,所以說絕對可靠性暗含錯誤的不可能性。但是,這種不可能性既非邏輯的不可能性也非心理的不可能性,因為休謨論證所有判斷(包括數學判斷)都是不確定的,而他并非意味著1+1≠2在邏輯上是可能的,也非意味著人們對數學陳述的掌握是不可錯的僅僅由于人們在心理上不可能不相信這個數學陳述。具體說來,如果知識p要求確定性,那么休謨要求的既不是非p的邏輯不可能性,也不是一個認知者拋棄p的心理不可能性,而是要求任何真實的或可靠的知識主張能夠超越合理的懷疑,例如,我們能夠合理堅持認為不可能理性地懷疑這種主張,因為不可錯的或絕對可靠的知識是不容置疑的。但是休謨也認為我們應該在某種程度上理性地懷疑每一個主張,所以沒有任何主張是確定的,我們缺少知識。正是從他否認我們擁有任何可靠知識的意義上說,休謨是一位整體懷疑論者。
休謨的懷疑論立場表明,有關觀念的關系的任何陳述都要經受懷疑,一切思想或論證(包括經驗證據)都要經受懷疑,所以“全部知識只是概然推斷”,我們沒有可靠知識。正如休謨所言,“知識與概然推斷是極其相反而分歧的兩種東西,它們不能在不知不覺中互相滲入,這是因為它們是完整而不能分割,而必然是完全存在,或是完全不存在的”[5](207)。也即是說,盡管我們有關于必然真理或觀念的關系等信念,但是這些信念都是可錯的。因此,知識與信念的本性完全不同。然而,如果兩者有著完全不同的本性,那么我們該如何理解休謨所言的“知識降落為概然推斷”呢?畢竟,知識轉變成概率如同“鱷魚變成金子”那樣不可能,休謨的這種論證似乎與他自己的認識論相沖突。對此,大衛·歐文(David Owen)的解釋是我們可以用某人有p的知識的可能信念來代替他有p的知識的主張,所以知識的主張嵌入到信念的主張(如概率判斷)當中。但是,假如知識主張仍然體現在信念主張當中并保留知識的地位,那么就不是一種“降落”或“退化”(degeneration)。即便如此,由于休謨認為知識和概率是本性如此相反的東西,我們就很難理解知識主張如何體現于信念主張當中。[2]第三,休謨明確地說到“全部知識既然都歸結為概然推斷,而且最后變成和我們日常生活中所用的證據一樣”[5](207),因此假若知識體現于信念主張中,那就破壞了知識主張以致它的本性發生改變。如此看來,休謨的本意應該是真的知識不可能“退化”為信念,然而我們當作知識的東西卻能夠“退化”為信念。根據休謨的標準,真的知識要求確定性,由于沒有任何東西是確定的,所以沒有什么東西是知識。人們所認為確定的知識主張實際上是概率或信念,休謨檢驗所有這些聲稱是知識的例子(例如簡單數學判斷),發現它們都不能滿足知識所要求的嚴格確定性標準。真的知識不能被懷疑,并就其本性而言與信念不相容,但所有聲稱為知識的主張都退化為信念,因為來自容易犯錯的人類所聲稱的任何知識主張能夠被懷疑,所以它們都不能滿足知識的標準。因此,我們可以將休謨的論證解釋為一種歸謬論證。這種歸謬論證如下:假定我們擁有知識,而知識要求確定性。如果我們能夠知道任何事物,那么可以肯定我們能夠知道簡單的數學真理,由此就可以得出這些所聲稱的(purported)的事例應該免于懷疑。但是休謨認為甚至所有這些簡單的數學判斷也要經受某種懷疑。如果它們免于懷疑,那么我們就不需要由于以上所討論的理由重新核對計算。因此,這些所聲稱為知識的范例既應該免于懷疑,也不應該免于懷疑。因此,我們有知識的這種假定就導致矛盾。
我們已經看到,休謨是一位知識的懷疑論者,正如他的先輩和他的同時代人那樣理解知識,譬如唯理論者認為從自明的天賦觀念出發經過理性演繹可以獲得可靠知識,經驗論者則強調從客觀的感覺經驗出發借助歸納推理才能獲得可靠知識,這樣的知識才具有普遍必然性和絕對確定性。休謨堅持認為沒有任何信念(即使是關于簡單計算的信念)是如此神圣而可以超越懷疑。因為真的知識排除懷疑,所以沒有知識。然而,休謨似乎并不否認我們擁有知識,這就要從休謨所談論的“確定性”意義上來看。從真實的確定性意義上說,我們沒有知識。但是,正如我們已經談到,“確定性”還包含另外一層意義,也即合理的懷疑度。比如數學家們通過計算來核對他們的結果,他們可以增加計算次數,從而絕對地肯定他們的結果是正確的,這樣看來,他們還是獲得了一種確定性。這兩種不同層次的確定性的確出現于休謨的論述當中,如果我們不加區分,就會誤解休謨。休謨說過:“雖然在自然中從來沒有一個圓或三角形,但是歐幾里德證明的真理將永遠保留它們的確定性”。這難道不與我們所讀到的休謨否認一切事物(包括數學和幾何學)的確定性相沖突嗎?因此,我們認為這里存在兩種可能的解釋:其一是休謨使用這個術語由于歐幾里德幾何學的“當前觀點”,并且他當然不是意味著它們在它們是確定知識的對象的意義上是“確定的”;其二,對于休謨來說,“確定性”和我們所理解的“概率”一樣有相同的模糊性。他可能用另外的語言說,歐幾里德的真理是“確定的”(例如,有1的客觀概率)。在休謨談論“關于理性的懷疑主義”中,我們看到:“在所有證明性科學中規則是確定的和絕對可靠的,但是當我們應用這些規則時,我們易錯的和不確定的官能(uncertain faculties)非常容易背離它們,并陷入錯誤當中”[7](98)。我們注意到“確定的”的第一次使用是應用到規則自身。通過這種方式我們可以說歐幾里德證明的真理是確定的(必然為真),即使我們不應該說這些公理和定理都免于所有可能的懷疑。休謨在《人性論》第一卷的結尾處說道:
我們不但容易忘掉我們的懷疑主義,甚至也容易忘掉我們的謙遜,而應用這一類的詞語,如顯然、確實、不可否認的;我們對于公眾如果存著適當的敬意,或許就應當避免這類詞語。我也可能曾經照著別人的榜樣陷入這種錯誤之中;不過在這里,我要申請大家不要再提出在這一方面所可以提出的任何駁斥,我在這里聲明,這一類詞語是由我對于對象的現前觀點所逼出來的,并不意味著獨斷的精神,也不意味著對于我自己的判斷的自負的看法;我非常清楚,這一類意見是不適合于任何人的,而對于一個懷疑主義者則更不合適。[5](305)
由此,我們可以說,休謨雖然在知識標準的意義上否認知識,卻暗示了現在流行的“知識”定義:知識就是得到辯護的真實信念。正如杰塞菲·皮特(Joseph Pitt)所言,“看待邏輯實證主義對科學知識的解釋的發展的一種方式就是將其看做從一種更古老的、非常漫長的傳統演化而來的(在這種傳統中知識意味著確定性),并朝向一種更新的觀點,這種觀點與休謨的經驗論相聯系,即知識是得到辯護的真實的信念”[2]。基于此,我們可以認為休謨的懷疑論其實蘊含了一種知識二重性論題,也即知識包含確定性與或然性兩個方面:我們沒有確定性的知識,但是我們擁有或然性知識(概率或信念)。這種知識的二重性正如有的學者所言是休謨依據確定性和可靠性標準來對知識的區分,“如果我們把確定性分層或弱化,原來不是知識而只是信念的命題就可能成為另一層次上的知識,這就直接影響我們對歸納結論的接受”[8]。因此,確定性的分層預示著知識的分層,休謨對歸納推理的質疑可以理解為歸納結論的確定性問題。換言之,歸納結論是否能夠接受為知識,休謨問題因而可理解為知識接受問題,他的懷疑論也可進行知識論的解讀。約翰·洛西認為,休謨將知識細分為關于觀念關系的陳述與事實的陳述,這兩種知識存在兩個方面的不同。一方面,“對這兩類陳述提出的真理要求的類型不同”:關于觀念關系的陳述是必然真理,關于事實的陳述是偶然地真;另一方面,“用以確定兩類陳述真假的方法不同”:觀念關系陳述的真假無需訴諸經驗證據,而關于事實陳述的真假必須訴諸經驗證據。由此,“休謨達到了數學的必然陳述與經驗科學的認識陳述的分界,從而加深了牛頓的形式演繹系統及其應用于經驗之間的區別”[9](106-107)。然而,知識二重性論題并不意味著兩種知識之間有著絕對明晰的分界。相反在休謨看來,知識與信念之間或者說關于觀念關系的必然真理與關于事實陳述的偶然真理之間并不存在清晰甚或模糊的界線。休謨所言的“所有知識都退化為概率”(all knowledge degenerates into probability)正暗含了這一點。因此,即使休謨關于觀念關系的知識與事實的知識的區分預示了后來的分析與綜合的二分,它同樣暗含著這種二分的消解。蒯因對分析/綜合的區分的攻擊是20世紀哲學史上的最著名事件之一。蒯因雖然贊成流行的邏輯實證主義綱領,但是他使用這個綱領中的一些經驗論資源來破壞這個綱領的一個核心區分。按照凱文·米克爾(Kevin Meeker)的觀點,根據蒯因自己對分析/綜合的區分的理解,他明確承認他的攻擊是從邏輯實證主義者的“圣人”(patron saint)大衛·休謨那里繼承了這種“同質性的破壞精神”(a kindred subversive spirit)。[10]休謨看到“知識退化為概率”的方式與蒯因看待“分析陳述退化為綜合陳述”有很大相似性。當然我們不是在暗示休謨和蒯因都支持所有相同的論題。在《經驗論的兩個教條》中,蒯因總結了現代經驗論的兩個教條:一是“相信在分析的或以意義為根據而不依賴于事實的真理與綜合的或以事實為根據的真理之間有根本的區別”;二是“相信每一個有意義的陳述都等值于某種以指稱直接經驗的名詞為基礎的邏輯構造”的還原論。蒯因認為“這兩個教條都是沒有根據的”,由此提出他的整體論思想。根據蒯因的整體論,“我們所謂的知識或信念的整體”是“一個人工的織造物”,“沒有任何陳述是免受修改的。有人甚至曾經提出把修正邏輯的排中律作為簡化量子力學的方法,這樣一種改變和開普勒之代替托勒密,愛因斯坦之代替牛頓,或者達爾文之代替亞里士多德的那種改變在原則上有什么不同呢?”[11](40-41)蒯因的整體觀是說在分析陳述(定義性陳述或根據成分的意義為真的陳述)與綜合陳述(根據事實為真的陳述)之間沒有精確的劃分線。這種區分崩潰的一個重要后果是我們不能排除綜合陳述可能轉變為(overturn)分析陳述。具體而言,在蒯因看來,來自科學(物理學)的經驗考量與一些分析陳述(諸如邏輯的排中律)的可接受性有關。休謨的觀點很相似:觀念的關系與事實之間沒有明顯的區分。當然休謨可能保留了一種類似于分析/綜合的區分。他可能在判斷的“對象”的基礎上作出了一種區分:關于觀念關系的判斷是關于必然真理,而關于事實的判斷則是關于偶然真理[12]。因此,我們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即事實可能使我們贊同觀念的關系(甚至是簡單的數學真理)的可接受性產生問題。簡言之,休謨和蒯因都允許經驗證據能夠影響非經驗的事實(如邏輯和數學)的可接受性。當然,蒯因并沒有將他反對分析/綜合區分的大多數例子建立在可錯性問題上,相反他更多地依賴迪昂的考慮以及迪昂用來攻擊這種區分的不確定性教條。但是,蒯因關于物理學修改邏輯的評論揭示出他的整個理論包括了允許經驗考量能夠影響分析陳述的可接受性,這是一種非常類似于休謨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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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文 建)
Hume’s Scepticism and Dualism of Knowledge
LIU Yu-jun,CHEN Ming-yi
Various kinds of scepticism in history of philosophy essentially contain such a common view that we humans have no knowledge.Likewise,Hume’s scepticism can be understood as that we lack knowledge.Although Hume denied that we had the knowledge in the sense which contained certainty excluding skepticism,he didn’t deny that we had the knowledge that was justified true knowledge.We consider Hume’s view of knowledge as a thesis of knowledge dualism.The distinction of knowledge indicates the well-known analytic/synthetic distinction, while it implies Quine’s assault on this distinction and the resolution of this two distinction as well.
scepticism;knowledge;analytic/synthetic distinction
劉玉軍,華中科技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湖北 武漢 430074)陳明益,華中科技大學哲學系博士研究生(湖北 武漢 4300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