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少芹
(廣東技術師范學院天河學院,廣州510540)
《西敏寺橋上》:對立的統一
鄒少芹
(廣東技術師范學院天河學院,廣州510540)
華茲華斯的十四行詩《西敏寺橋上》因語言質樸而膾炙人口。具體分析這首詩的結構、韻律、修辭、象征、意象、悖論和語境以挖掘其深層語義結構和情感內涵,并揭示詩歌的形式與內容間的統一關系。《西敏寺橋上》看似形式與內容相對立,實則在形式和內容、整體與部分、情境與感情之間達到了和諧統一。
華茲華斯;西敏寺橋上;對立;統一
本文運用新批評派的細讀法來解讀華茲華斯的《西敏寺橋上》(Composed Upon Westminster Bridge),從詩歌的文本出發,從詩歌的韻律、結構、語境、意象、象征、隱喻、悖論和張力等方面來探討其中的語義結構和情感內涵,從而揭示其形式與內容,整體與部分,情境與感情之間的和諧統一。
新批評是一種形式主義批評流派,要求將文學文本作為批評的對象。由于新批評凸顯對文學文本的本體研究,因此也被稱為“本文批評”、“本體論批評”[1]488。“細讀法”(close reading)是新批評創造的一種具體的批評方法,克林斯·布魯克斯(Cleanth Brooks)是20世紀三四十年代美國新批評派的重要人物,也是新批評中最活躍、最多產的批評家。他在《怎樣讀詩》、《精致的甕》等著作中,深入細致地論述了新批評的基本理論和細讀法批評方法。布魯克斯主張文學批評只應當關心作品本身,在他看來,文學作品應當是一個和諧的整體,對于一件成功的作品來說,形式和內容是不可分的[2]11。細讀法注重詩歌結構和語義的分析,并強調任何文學作品的基本構成要素是詞語、比喻和象征,這些構成要素圍繞著一個核心組織起來,以描述作品結構中的張力、反諷和悖論;而作品結構則是一個復雜而又統一的動態平衡的整體,在各種對立面的沖突中求得和諧和完美[3]109。為了充分闡釋文本語言是如何在矛盾沖突中構成的和諧整體,細讀法創造了一系列的批評范疇:復義、反諷、象征、意象、隱喻、悖論和張力來分析文本。
總之,細讀法就是在閱讀中,用放大鏡細讀作品的詞句,捕捉這些詞句的內涵外延,從作品的結構、形式、內容、語言、修辭等方面揭示文本語義。本文運用新批評的細讀法來解讀華茲華斯的十四行詩《西敏寺橋上》,解讀詩歌的深層語言內涵,從而揭示形式與內容,整體與部分,情境與感情之間的和諧統一。
(一)標題
《西敏寺橋上》是華茲華斯的一首著名的十四行詩,寫于1802年9月3日,據華茲華斯說,他是在到法國途中坐在馬車上寫成此詩。詩人描繪了他在泰晤士河西敏寺大橋上所看到的清晨時分仍在沉睡之中的倫敦那一幅明朗靜謐的景象。詩人通過對這一景象的描寫,表達了對大自然的敬仰和追求內心寧靜的感情。
《西敏寺橋上》一詩描寫倫敦城的清晨景象,但詩人并未以倫敦城為題,而且整首詩的內容都未提及西敏寺橋,那么詩人為何要選擇跟主體內容毫不相關的景物做標題呢?華茲華斯的這首詩是寫景,既然是寫景,詩人必須是處在某一個空間方位觀察他眼前的景象。從這首詩的題目可以看出,詩人所處的空間位置是西敏寺橋,這是詩人的觀察視角(This poem ostensibly presents the speaker’s view of London in the morning)[4],并提醒讀者詩人正是站在西敏寺橋上欣賞和領略到了清晨時分仍處于沉睡之中的倫敦城靜謐而安寧的和諧景象。這首詩的題目切入了詩人的視角,卻未引入詩歌的主題景觀,這種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安排更是讓讀者產生了遐想,期待著和詩人一起去尋找他視線以內的清晨之景。詩歌的標題和主題內容看似無關,實則有關,這種矛盾式的對立融合在了詩人和讀者共同的視閾之下。西敏寺橋上實則提供給了讀者和詩人一個共同觀察倫敦城景象的視點,從而讓讀者和詩人一起站在橋上共同感受和體驗清晨時分倫敦城歸依于大自然的靜謐之美。
由此可見,“西敏寺橋上”這一標題看似與全詩的主題內容無關,實則道出了這首景物詩的視覺之源,充分體現了詩人渴望與讀者共同分享倫敦城的清晨之美的心情。
(二)韻律和結構
華茲華斯的這首詩采用彼特拉克體十四行詩的形式,由兩節四行詩和兩節三行詩組成,每行11個音節,韻式為abba,abba,cdc,cdc。華茲華斯運用這種形式整齊,音韻優美的詩體對于描寫倫敦在清晨中的寧靜和優美的景致有著錦上添花的作用,并對表現詩歌的主題有推波助瀾的作用。這首詩由兩個句子組成,前八行為一句;后六行為另一句。譯詩如下:
人間沒有比這更美好的景象,
它是那樣莊嚴,又那樣輝煌,
誰能經過它身邊而無動于衷?
這城市此刻披著美麗的晨光,
像穿著睡衣袒露又安詳,
那些船舶、樓閣、劇院、教堂,
直伸向田野,又深入高空;
一切在明朗的空中熠熠閃光。
璀璨的朝陽從未這樣美麗地
照耀過大地上的峽谷和山崗;
我從未感到這般沉靜!
河水正在歡快地自由流淌。
親愛的主啊!萬物似在安睡;
那偉大的心靈也停止了跳蕩![5]
前一句是對倫敦城的描寫,后六句是對大地的描寫,詩人這樣的結構安排體現了詩歌形式和內容的統一,即詩歌構架和肌質的統一。如果進一步細讀,就能發現詩歌的第一、二、三、九、十、十一、十三、十四重在抒情,第四、五、六、七、八重在寫景。寫景與抒情相互交替避免了對稱式單調句式的刻板對稱,而且恰如其分地表達了詩人身心彌漫在情景交融的氛圍之中,既被眼前寧靜美好的景致所陶醉,又情不自禁地向大自然傾訴他內心真實的情感。
整首詩在音韻、寫景和抒情各方面都是有機的整體,而非顧此失彼。文學批評主要關注的是整體,即文學作品是否成功地形成了一個和諧的整體,組成這個整體的各個部分又具有怎樣的相互關系,“力圖找出那些不僅在單部作品中而且在作品與作品之間的關系中發揮作品的結構原則。”[6]總體看來,詩中出現的景物有兩類:第一類出現在前八節的第六行,詩人的目光集中在一系列的人造景物上:船舶(ships),樓閣(towers),圓頂(domes),劇院(theatres),教堂(temples),第二類出現在后六行的第十句,詩人的視線轉向了大地上的自然景物:峽谷(valley),巖石(rock),山崗(hill)。這兩組不同的景物既形成了強烈對比,又體現了人類與大自然的和諧統一。大自然由人造世界和天然世界兩部分夠成,人類在改造著自然的同時又被大自然的力量制約著。作為出生在工業革命背景之下的自然詩人華茲華斯,大自然遭受的破壞是他所強烈聲討的。他在詩歌創作中試圖尋找的正是人與自然間理想化的平衡美,這正是他倡導的浪漫主義詩歌自然觀的一大理念。在這首詩中,他對倫敦城的清晨寧靜之美的描寫正說明了白日里倫敦城的喧器之亂。
(三)擬人和反復
詩人在這首詩中將擬人的修辭手法運用到了極致。在第二行“誰能經過它身邊而無動于衷?”(Dull would he be of soul who could pass by)中,大地被擬人化,他向每個經過他身邊的過客展示出最美麗的景致。在第四、五行倫敦被擬人化,“這城市此刻披著美麗的晨光,像穿著睡衣袒露又安詳”(this city now doth like a garment,wear the beauty of the morning:silent,bare),倫敦城被美化成為一位嫻靜優雅的少女。她身披灑滿晨光的白色睡衣,正睡眼惺忪地從睡夢中醒來,但還不愿意睜開眼睛,久久沉浸在玫瑰色的美夢中。詩人巧妙地用這個比喻奠定了全詩的基調:寧靜―“silent”。寧靜既是詩人對于內心寧靜的追求,也是對于大自然的寧靜特質的鐘愛。在第十二行,泰晤士河被擬人化“河水正在歡快地自由流淌”(the river glideth at his own sweet will),河水歡快自由地流淌像是在為清晨倫敦城的美景踩著歡樂愜意的舞步。在最后兩行,“萬物似在安睡;那偉大的心靈也停止了跳蕩!”(the very houses seem asleep;And all that heart is lying still!),展示了萬物都在酣暢的沉睡之中的情景,襯托出了萬籟俱寂的氛圍。華茲華斯多次運用用擬人手法來體現倫敦宛如一位脫俗的少女般優雅嫻靜,就連太陽河流及建筑等都人性化了。如:他用“show,sleep”等詞將太陽擬人化;用“wear”將倫敦擬人化,用“at his sweet will”將泰晤士河人性化;用“lie”和“sleep”賦予建筑物人性化特征等等。這些貼切新奇的擬人和比喻將倫敦城活生生地展現在讀者眼前,倫敦城在晨光中煥發著勃勃的生機和活力。詩歌的奇妙之處在于城市的每一個部分沒有從整體中脫離開來,而是緊密地相互連接,相互排列在整體之中。與此同時,在詩人的筆下,倫敦城和它的各個部分作為大自然的內部展現在讀者的面前。倫敦城與大自然似是渾然天成的一雙眼眸相映生輝。河流的舞步,晨光的甜蜜,向上的空曠田野,所有這些物景都在無聲無息地撩撥著讀者的感官,讓讀者和詩人一起感知著倫敦城和大自然的和諧之美。
詩人除了運用擬人的修辭手法賦予倫敦城大自然般的生命力外,還運用了反復的手法來表達清晨倫敦城無與倫比的美麗。詩中第九行和第十一行用了三個“never”用來強調倫敦城此時此刻得天獨厚的極度寧靜之美,人間的確再也沒有比此刻更美好的景色!
(四)意象
意象是詩人借助語言完成審美傳達的重要手段。本詩的意象有兩組:第一組在第六、七行,“ships,towers,domes,theatres,temples lie open unto the fields,and to the sky.”這一類景物勾勒了倫敦城的人工環境,在這一系列客體中,無論是裝載貨物的船舶,高聳入云的圓塔,還是富有濃厚宗教色彩的戲院和廟宇,無一不傳達給讀者一種神圣和莊嚴的感覺。與此同時,詩人還運用了一系列帶有視覺色彩的詞匯來美化倫敦城的建筑物。如用“fair,bright,glittering,beautiful”等形容詞來美化倫敦城,“majesty,splendour”賦予城市神圣不可侵犯的神秘感。詩的第八行“一切在明朗的空中熠熠閃光”(All bright and glittering in the smokeless air.),不僅是一個承上啟下的轉折句,而且將“ships,towers,domes,theatres,temples”這一組意象更新成一幅潔凈無瑕的視覺意象,靜態的建筑物在透明的空氣中綻放著鮮活的生命力和亮麗的色彩。
第二組意象在第十、十一行,“in his first splendour valley,rock,or hill;ne’er saw I,never felt,a calm so deep!”,這是一組代表大地的意象,峽谷、巖石和山川都是大自然的化身,詩人的視野觸到了大自然本身,詩人的內心被晨光中大自然的靜美所感染,感到從未有過的沉靜(calm)。在詩歌的第五行,詩人用靜寂(silent)來表達清晨的靜謐之美;在十一行,詩人用沉靜(calm)來抒發內心的感受。詩人從對清晨中倫敦的主動性的觀察跳躍到他內心感受的自然表達,既體現了詩人內心升華的過程,也謳歌了大自然對人類生命的凈化作用。因此,這兩組相對立的意象讓讀者和作者一同徜徉在天地合一的靜謐安寧之中,并享受著心靈的歸依點——大自然。
(五)悖論和語境
悖論指的是表面上荒謬而實際上真實的陳述。悖論正合詩歌的用途,并且是詩歌不可避免的語言。科學家的真理要求其語言清除悖論的真理一切痕跡;很明顯,詩人要表達的只能用悖論語言[1]314。在《西敏寺橋上》中,悖論產生在詩歌的主題層面,更具體地說是其詩歌語言與詩人當時寫作的時代背景及力圖表達的情感的相互矛盾。詩人展示了工業革命背景下正受到環境破壞的倫敦城靜謐的美麗風光。這種歷史時代背景和詩人通過想象力和浪漫主義的筆觸寫下的優美詩句之間的反差本身就是悖論的體現。布魯克斯曾評論華茲華斯的這首詩說,詩中幾乎沒有任何逼真的描寫,只是把細節雜亂地堆在一起,只是用了一些平淡無奇的比喻,但它之所以稱為一篇佳作其原因之一就在于詩人寫出了悖論情景[3]111。布魯克斯說的悖論用法體現在詩的第八行“All bright and glittering in the smokeless air.”“smokeless”就是悖論式的言說。“無煙的空氣”呈現給詩人一個他不曾知曉卻已存在的城市:人造的倫敦也是自然的一部分,為自然的陽光照耀,并映照得如此美妙[2]8。1802年,英國正處于極大的動蕩之中,工業革命不僅讓數以百計的農民流落街頭,而且嚴重地破壞了生態環境,當時的倫敦其實是被工業化進程中的濃煙所籠罩。“smokeless”本身指無煙的,在此是“所言非所指”的悖論說法。詩人用此來形容空氣,言下之意在說只有清晨的倫敦才看起來沒有煙霧的侵擾。詩歌通過悖論的語調抒發了對工業革命下的空氣被污染這一現實的申訴。
華茲華斯一向直截了當,主張簡單質樸,質疑任何看似詭辯的語言。但典型的華茲華斯的詩歌,仍舊是以悖論的情境為基礎的[2]6。悖論的生成,即相互沖突的對立物在詩中之所以能夠獲得均衡,最后還是依賴語境的作用。這首詩詞匯層面的悖論表現在詩中兩組意象的相悖和相互沖突。在第十三、十四行中,“ships,towers,domes,theatres,temples”這一連串與倫敦城相聯系的具體意象本是與熙熙攘攘的人群有關的。不論是裝載貨物穿梭在海上的船舶,歌舞升平的劇院,做禮拜的教堂都暗示出了擁擠熙攘的熱鬧氣氛,但是詩人整首詩都在力圖渲染及其寧靜的氛圍。這一組暗含動態的意象迭加正是“清晨”這一語境的施暴下才服從于全詩靜謐的情感基調。再次,這一組建筑物的意象與第十二句的一組自然景物意象構成一對矛盾沖突。前一組意象雄偉高大,而且直沖云天,氣勢恢弘,“open unto the fields,and to the sky”,體現了人類改造自然的力量;后一組自然意象親切自然,在大地的懷抱里自得其樂、與世無爭,體現了大自然的恒久生命和永不消亡的崇高。這兩組意象體現了人類與大自然的融合,這一融合為整首詩歌的悖論語言設定了情感語境——寧靜之美。
最后一行,“那偉大的心靈也停止了跳蕩!”(And all that mighty heart is lying still!)中的heart和still構成一對矛盾,heart的意義通常不太確定,一般理解為大地的心臟,這樣與第一行的“Earth”形成了照應關系,實現了全文結構的統一。此行中用了提喻,即以部分指代整體或以整體指代部分修辭手法,部分——“偉大的心靈”(that mighty heart)指代整體——“大地”(Earth),最偉大的心靈旨在體現大自然的強大生命力。詩人在此又一次運用了悖論,“mighty heart”與“still”的語義其實是互為矛盾的,心臟是跳動的,不是停止的。詩歌的這一悖論運動恰是為了凸顯晨光熹微中倫敦城的沉睡狀態來襯托靜謐之美。偉大的心臟因為靜謐而停止了跳動,可以想見萬物復始的寧靜之美,所有的生命都悄無聲息地等待著復蘇。詩人在收筆處巧妙地運用這一悖論,為深化詩歌總的基調——寧靜,起到了畫龍點睛的效果。
《西敏寺橋上》一詩透視了華茲華斯一貫的詩學理念,尤其是平民化的詩歌語言和“強烈感情的自然流露”[7]。與他的其他詩作相比,這首十四行詩結構嚴謹,內容精悍,修辭豐富。通過新批評主義細讀法對詩歌標題、韻律、修辭、意象、悖論等方面的分析,詩歌的內在結構、語義內涵和情感基調一一浮現,并使得詩歌的形式和內容,整體與部分,情境與感情實現了和諧統一。詩人將豐富的意象所傳遞出的視覺美感與高度凝練的平民化語言揉合進倫敦城在清晨時分所呈現的靜謐和寧靜之中,實現了詩歌形式與內容,寫景和抒情的高度統一。這首風格清麗、節奏優美的十四行詩實際上充滿了復雜的語義和悖論,有待于讀者去細心解讀和解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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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蘇文菁.批評者筆下的華茲華斯[J].廣東社會科學,1997,(5):110-115.
Abstract:Composed Upon Westminster Bridge,written by Wordsworth,ranks one of his most famous poems for its simple and fluent language.This paper explores semantic meaning and underlying feelings of this poem by analyzing its organization,rhythms,metaphor,imagery and context.It is proved that this poem seems to be a contradiction between form and content whereas it actually reaches unity of form and context,the part and the whole,context and feelings.
Key words:Wordsworth;Composed Upon Westminster Bridge;paradox;unity
Composed Upon Westminster Bridge:Unity under Paradox
ZOU Shao-qin
(Tianhe College,Guangdong Polytechnical Normal University,Guangzhou 510540,China)
I106.2
A
1001-7836(2012)06-0143-04
10.3969/j.issn.1001-7836.2012.06.057
2012-03-10
鄒少芹(1983-),女,湖北廣水人,助教,碩士,從事英美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