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翊君
摘要:對重大環境污染事故進行刑法調控,不僅是人類法治意識提高的表現,更是為了自身生存和可持續發展所采取的一種必然手段。我國自1979年首次將“破壞自然資源保護罪”納入刑法調整范圍后,立法便一直關注對環境污染的刑事調控,特別是近年來頻繁發生了一系列重大環境污染事故,使得過度、過限發展與人們生存權之間的矛盾日益突出,立法和司法界開始對重大環境污染事故刑法調控進行重新思考和探索。刑法修正案(八)的出臺,對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罪進行了重新界定,通過擴展適用范圍、降低入罪門檻的方式,極大地增強了《刑法》對環境污染案件的威懾力。
關鍵詞:重大環境污染刑法調控保護
一、污染治理刑法調控的理念突破
不到300年的工業史造就了超過以往幾千年的文明成果,但是人類在享用這碩果的同時,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正如美國科學家比爾·麥克所說:“如果你看一看你的窗外,你所看到的天氣的一部分正是我們自己制造的” 。
(一)從“人本主義”到“自然本位主義”的變化
工業革命以來,人們的環保理念大多停留在“人本主義”境界,認為只有人作為理性的存在物才具有價值,其他存在物都無內在價值,僅僅具有工具價值,1972年人類環境會議更是確認了“人可以肆無忌憚地滅絕性地向大自然索取,而不必給予關懷或支付報酬”的環境理念,只有環境污染危及人類生命安全時,法律才會發揮功能,這種理念將人類與環境的關系推向了絕境,短短幾十年內,水土流失、土地沙化、溫室效應……人類在享受工業文明的同時,各種環境危機已紛至沓來。
“自然本位主義”環境理念則認為,人是自然中的一個因素,人類與自然的關系是相互制衡的,人類應當與自然和諧共處。1992年里約熱內盧全球環境與發展大會上首次提出了“可持續發展”的環境保護理念,人類與環境的關系開始得到逐步改善。
從我國刑法的修正過程看,我國的環境刑事立法思想也經歷了由“人本主義”到“自然本位主義”的演變,從剛開始的以人身權利和財產權利作為環境犯罪的主要法益,逐漸演進到兼顧自身的生存環境。
(二)生態法益的提出
傳統的環境犯罪理論認為,環境犯罪所侵害的法益是人的“人身權益和財產權益”,將環境犯罪給整個生態所帶來的破壞和侵害僅作為環境犯罪的間接法益或選擇法益,但從司法實踐看,無論何種環境犯罪行為,都會導致整個人類環境生態功能的喪失或紊亂,從而對整個生態系統運行造成破壞。生態主義與可持續發展是一致的,其核心就是促進人與自然和諧發展。生態法益理念的形成與確立,要求作為國家上層建筑重要內容的法律也要貫徹生態法益理念。刑法生態法益主要體現在刑法對環境犯罪的立法中,比如刑法修正案八關于環境犯罪的修改。
二、環境保護刑法調控的沿革
(一)境外環境刑法保護
《漢謨拉比法典》在第42-47條中,對牧場、林木和水源的保護做出了規定。14世紀英國也曾發布國王詔告:對于多次使用產生巨大煙氣的取暖煤的人處以極刑。這便具有了環境污染刑事責任的雛形。20世紀以來,各國都加強了對環境污染刑事保護的力度。上世紀60年代,日本在各種防治污染和公害的單行法規中直接規定了刑事處罰條款,后又制定了一部專門懲治環境犯罪的法律—《關于危害人體健康的公害犯罪懲治法》。德國《聯邦污染控制法》、《水法》、《廢棄物處理法》中均有對污染環境的犯罪行為給予刑罰處罰的條款,德國還于1974年和1978年2次修改補充刑法典,把各種污染環境的犯罪同其他危害環境的犯罪綜合在一起,形成了刑法典中的專章 。國際保護方面,1972年人類環境會議通過了《人類環境宣言》,標志著環境保護國際合作和生態立法全球一體的開始。1994年,在里約熱內盧召開的國際刑法協會第15次代表大會具體規定了危害環境罪的內容及司法管轄與協助問題。1996年國際法委員會通過的《懲治危害人類和平與安全罪刑法典草案》將環境犯罪列為國際犯罪。
(二)我國環境刑事立法沿革
我國的環保法律古已有之。《韓非子·內儲說上》記載:“殷之法,其灰于公道斷其手。”此后,歷朝歷代的主要法典中都有許多環境保護的規定,而且“以刑為主”。近現代以來,我國環境保護法逐漸從其他法律中分離出來,形成了一個獨立的部門法律,例如民國政府相繼頒布的《中華民國河川法》、《中華民國森林法》等。新中國成立后,具有臨時憲法性質的《共同綱領》就對環境的保護做出了明確地規定,從此,我國的環境立法進入里一個多元化的時代。1979年我國制定了第一部環保基本法—《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試行)》,1982年《憲法》第26條規定:“國家保護和改善生活環境和生態環境,防止污染和其他公害”,此后《森林法》、《礦產資源法》、《土地法》等一系列環境保護法律相繼出臺。在環境刑事立法方面,1979年首次將“破壞自然資源保護罪”納入刑法調整范圍,1997年《刑法》在第六章妨礙社會管理秩序罪中設立了“破壞環境資源保護罪”專門一節,2001年《刑法修正案(二)》的出臺,對有關破壞土地的犯罪做出修改,將“非法占用耕地罪”犯罪的對象由原來的“耕地”擴展為還包括“林地等農用地”,罪狀特征之一中的“改作他用”調整為“改變被占用土地用途”,新罪名為“非法占用農用地罪”,使刑法保護具體環境對象的范圍進一步擴大,更有利于及時、有效地打擊和懲治這種犯罪。2002年《刑法修正案(四)》增加了涉及環保的新罪刑條款—“非法采伐、毀壞珍稀植物罪”。對原走私固體廢物罪條款也進行了修改,不僅在罪狀描述上更為具體和科學,而且明確規定了獨立的法定刑。2009年《刑法修正案(七)》將“逃避動植物檢疫罪”修改為“逃避動植物防疫、檢疫罪”。2011年《刑法修正案(八)》通過擴展適用范圍、降低入罪門檻的方式,極大地增強了《刑法》對環境犯罪的威懾力,對我國刑事法律責任的完善、加大對環境污染犯罪行為的打擊力度,具有重要意義。
三、刑法修正案(八)對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罪的界定
刑法修正前對“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罪”表述為“違反國家規定,向土地、水體、大氣排放、傾倒或者處置有放射性的廢物、含傳染病病原體的廢物、有毒物質或者其他危險廢物,造成重大環境污染事故,導致公私財產遭受重大損失或者人身傷亡的嚴重后果的行為”。修正后的條文表述為“違反國家規定,排放、傾倒或者處置有放射性的廢物、含傳染病病原體的廢物、有毒物質或者其他有害物質,嚴重污染環境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處或者單處罰金;后果特別嚴重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從總體上看,修正案通過擴展適用范圍、降低入罪門檻的方式,極大地增強了《刑法》對環境污染案件的威懾力。這對我國刑事法律責任的完善、加大對環境污染犯罪行為的打擊力度,具有重要意義。修正的初衷源于當下環境污染事件頻發,而原《刑法》以人身、財產的損害后果作為環境犯罪的構成要件不利于保護環境本身,而且真正被追究刑事責任的人屈指可數,在現實中,判處直接責任人3年以下有期徒刑遠比對環境污染責任企業處以100萬元罰款要具有威懾力。由此,刑法修正案(八)對“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罪”作出了三大突破性界定。
(一)擴大了刑法保護環境的外延
修正后的刑法不再強調發生環境污染的空間,而只關注發生污染的行為,不論污染發生在何處,只要存在污染行為即構罪。例如修正前刑法采取列舉方式將水體作為發生污染的空間,根據《水污染防治法》,水體僅僅指的是我國領域內的江河、湖泊、運河、渠道、水庫等地表水體以及地下水體,并不包括海洋。而在這次修改之后,對海洋的保護就納入了《刑法》第三百三十八條的范圍。
(二)擴大了污染物質的外延
修正前《刑法》將污染物質表述為“危險廢物”,修正后界定為“有害物質”。從字面看,“有害物質”的概念遠比“危險廢物”要寬泛,“危險物質”需要得到專門鑒定才能定性,而“有害物質”則可以包括所有多環境構成危害的物質。上世紀初美國經濟危機時,曾將大量牛奶倒入河中,如果該事件發生在當下中國,可能就會構成“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罪”,因為牛奶本身并非“危險物質”,但如果大量倒入河中,就可能成為“有害物質”。
(三)擴大了危害后果的外延
從修正前“造成重大環境污染事故,致使公私財產遭受重大損失或者人身傷亡的嚴重后果”到修正后“嚴重污染環境”,這無疑極大降低了構罪門檻,擴大了危害后果的外延。修正前刑法認為只有造成公私財產重大損失或人身傷亡的后果才是重大環境污染事故,其實污染所造成的后果往往是慢性的,污染物質進入環境之后,有一個累積的長期過程,從污染行為的發生到造成人身損害和財產損失的顯著后果往往十分漫長。例如磚瓦廠排放廢氣,周邊居民在短期內往往無法直接感受到健康影響,如果長年累月如此,可能會造成哮喘等各種疾病。這在修正前是無法得到責任追究的,而修正后則可以直接入罪。
四、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罪的因果關系認定
我國刑法理論中大量運用了相對因果關系,即根據一般社會經驗,某種行為產生某種結果被認為是相當的場合,行為和結果之間就具有因果關系。司法實踐中,運用辯證的相對的觀點去分析刑事案件的因果關系是必要的。然而處理“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罪”時,相對因果關系的運用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因為在“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罪”中,不僅危害行為與危害結果可能存在一定的遲延,危害結果往往在一定周期后才有所爆發,且污染源可能一時間無法確定,難以定論,所以對“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罪”的因果關系必須有所突破。在司法實踐中,通常對污染類環境犯罪采取三種因果關系理論。
(一)疫學蓋然因果關系
即如果不能從醫學、藥理學等觀點進行證明,但根據觀察,仍然可認為其間具有高度蓋然性時,就可以肯定存在因果關系 。這種因果關系實際上是一種降低證明度的方法,即在加害行為與損害后果之間存在某種可能性,就可以認定存在因果關系。
(二)間接反證因果關系
間接反證說源于德國民事證據法,指當受害者依據間接事實為間接證明時,被告負有間接反證之責,即受害者只要指出其與加害行為相關的間接的證據,且常人對此也不抱懷疑態度,就可以認定存在因果關系 。間接反證因果關系在環境犯罪中的適用,可以極大地減輕控方的舉證困難,但由于相關證據不充分,僅靠間接證據定性往往需要進一步考證。
(三)責任推定因果關系
在環境污染犯罪中,加害行為與損害結果存在高度蓋然性時,被告人無法舉證損害結果并非自己所為時,即可推定存在因果關系 。責任推定因果關系綜合運用了疫學蓋然因果關系和間接反證因果關系,既降低了控方的舉證困難,又增強了間接反證的嚴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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