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雨時
著名詩評家孫紹振先生在安琪詩集《奔跑的柵欄》的序言中說:“讀安琪的詩,像在做夢,這一點也不夸張。”的確,讀她的長詩也是如此:初讀,進不去;進去后,又出不來。幾乎是在一種暈眩中行走,迎面感受它的蠱、它的惑、它的魅力。這不正猶如一場“白日夢”嗎?……
安琪,作為“中間代”詩歌的倡導者,在詩群中無疑屬于先鋒詩人。有她自己的詩歌詞語、形式和技藝的實驗,也有她個人的精神火焰的燃燒。為了更好地領悟和體驗她的作品,除了細讀文本之外,我還做了一系列的準備:研讀有關詩學理論,如謝有順的專著《先鋒就是自由》、羅振亞的論著《與先鋒對話》等;參閱了大量對她詩歌的評論,如向衛國的《目擊道存——論安琪》、楊遠宏的《詞語事件·精神火焰與場境碎片——簡評安琪》、蔣振宇的《詞語的狂歡與放縱——安琪詩集〈任性〉讀后》、辛泊平的《在詩歌語言秩序的背后鑄造信仰——安琪詩論》等;對她崇拜的詩人和作家,也進行了一定的了解,如中國的屈原、李白和外國的杜拉斯和龐德等……
閱讀安琪的長詩,總的印象是:她以自我的生命為詩歌的基質,又以詩歌為她生命存在的確證。其先鋒性表現為——面對現代人的現代和后現代的生存境遇,站在歷史的前沿,用個人的方式,秉持人本主義情懷,質疑和抗拒物質擠壓精神、灰暗而壓抑的當下;為此,她反叛和顛覆一切既成的藝術秩序,以自由和創造精神,致力于新的形式、技巧的探索與嘗試,從而構建詩歌的全新的符碼系統,以適應變化了的當今的文化歷史語境。
這樣,在詩歌創新背景、歷史動力、藝術本體,以及重建詩與現實的關系等方面,我與安琪便有了認知上的交集和共同點:
我在《當下詩歌寫作的哲學困境與突圍》一文曾說:“當今時代,在市場經濟潮涌的鼓動下,經濟神話代替了政治神話,中國社會出現了一種怪異的歷史景現:人的生存現場充斥著物化媚俗,喧囂浮躁,時尚彌漫,廣告覆蓋;而其底里所潛伏的則是人文淪落,價值失范,靈肉分裂,人性異化,生存壓力。人的尊嚴,變為物的尊嚴,人成了商品,自我消費或被消費……”
安琪對此種現實生存困境在心靈上的投影,也有她深切的感受和體會。她在《長詩寫作筆記》中這樣說:“因為有了寫作,我的全部生活都充滿了被轉化的可以接受的期待:荒謬、悖論、恐懼、焦慮、情感、無力……我經常會在絕望悲涼時微笑起來,我知道它們將進入我的文字,這是生活對我的饋贈,我喜歡百味俱全的生活,所謂‘悲欣交集,大抵就是如此。”
在這里,詩人確立了自己對詩歌的信仰,看到了詩歌審美寫照的意識升華和心靈釋放的功能,比如痛苦,寫出來,就不再是痛苦;又如災難,寫出來,就生長著崇高。因此,增強了她面對人生困頓進行詩寫的欲求和動力。在《輪回碑》一詩中,她運用綜合敘事的藝術方式,應對當今多維時空中變動的各種矛盾關系,以博大開闊的襟懷和視域,收納和觀照紛繁復雜的具體事物,包括眾多異質現象和因素,并在它們的互否互滲中,于對話的形式里,對文化、歷史、現狀和各種體悟予以詞語的言說。此詩是一種“跨文本”寫作。它把“教條小說”、“倫理”、“舊體詩詞”、“童話”、“卡夫卡文本”、“任命書”、“邀請函”、“名詞解釋”、“色情想象”、“流血案件”等等,統統置放在一個歷史平面上,無序,混亂,交叉,錯位。其中,大與小、遠與近、有與無、過程與現場、上升與下沉、開始與終結等糾結、融匯成一個巨大的“輪回”的漩渦,從而構成了詩人的靈魂掙扎、搏斗的“歷史結構”和主體的社會力場,并凸現了一片陰郁的人生風景:荒誕、斷裂、破碎、重復、庸常、無聊而又無奈……且于此顯示了詩人反諷、戲謔的批判鋒芒!
詩歌創新的一個中心議題,是重建詩與現實的關系。這也關涉到詩歌的真實性和詩人的求真意志。安琪的先鋒寫作,對此有著清醒的認識。她2011年11月30日晚在參加湛江師范學院人文學院的“周末讀書會”上發言時曾明確指出:“詩人的詩歌創作與現實生活之間常常不兼容,有時會產生難以避免的矛盾。這個時候,我希望同學們認識到,生命第一,生活第一,身體第一。對于個體來說,沒有了生命,一切所謂的精神、靈魂、重力都不復存在。”這見地是精辟的。在她看來,所謂“現實生活”,并不是意識形態的二值判斷的簡單切割,諸如浮泛的昂揚、奮進之類,而是詩人置身介入,以自我身體的各種感官,擁抱此時此地的當今生活,并以“直觀”的方式,捕捉它,透視它,把它投入生命體驗的熔爐,使它經過冶煉而顯形。這樣的“現實生活”,才是真現實,而不是“偽生活”。它讓詩歌獲得了真實的力量、心靈的力量和當下的力量。
對此,我是極為贊同的。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談到詩歌的“現實關懷與終極關懷”,認為:“現實關懷永遠是終極關懷的根基。現實是大地,終極是天空,人生是從大地到天空的旅程。沒有現實的立足,就無法抵達終極的目的。人的生命如果不生長于大地,一味地凌空蹈虛,無異于魯迅先生所說的一個人拔著自己的頭發想離開地球一樣。至于身體寫作,我也認為,身體是文學之本,身體對生活的感知,甚至決定著一個詩人的思維方式、呼吸方式和想象空間。當然,身體寫作要與靈魂寫作,并行不悖,最終實現靈肉通達的生命修辭。”
翻閱安琪的長詩選,不難發現,日常經驗書寫和現場感,是她詩歌的顯著特點。我們看到,充盈于詩人筆下的,多是細微事物的觀照、生活紋理的撫摸、心靈悸動的感應,即使寫重大事件,也以細節為依托。此種審美取向,不僅使詩歌有了內在的肌質,也讓它孕含了詩人的生命溫度。在她的長詩中,演繹了大量的生活事件、詩歌事件和心靈事件,而且這三者是穿插、交匯在一起的,你中有我,我中有它,它中有你。她的生活變故大多與詩歌寫作相關,而心靈感悟也多在詩歌活動中發生,她是一個以詩為生命、為生存方式的人。她的長詩《干螞蟻》、《任性》、《龐德,或詩的肋骨》、《九寨溝》、《南山書社》、《張家界》、《武夷三日》、《五月五:靈魂烹煮者的實驗儀式》、《西安》、《寧夏》、《在北京》、《相愛之詩》等,都是如此。這種從人生細節和人性中生長出來的詩歌,才真正葆有切入歷史脈動的先鋒性特質。她在《傳奇》一詩中,寫她參加“21世紀中國首屆現代詩研討會”的過程和情景,其中一節寫道:
我生存的脫胎換骨否認了一個一個日子
關懷如此寬廣,狄金森如此純粹,以至于你稱她姑姑
多么冷靜的光救活了無數曖昧面孔
贊賞什么,拋棄什么,呼吸不帶功利
……
講臺上的真情流露,對他是命定的思考,對小人
則是用以揣度的歪門邪道
我眼含熱淚,看到自己不敢張開的表情
像深悟人類之道
詩歌研討會,是一個精神的盛宴、神圣的殿堂,它研討標舉人類文明的詩歌,參加會議的人,真誠包容,見解純粹,使每個深浸會議中的靈魂都受到感染和洗禮……這種極富現場感的詩歌事件,不同時也是生活事件和心靈事件嗎?!
關于“歷史”和“史詩”,我們的看法也是一致的。我以為,所謂“史詩”,除宏大敘事外,也可以是個人敘事。法國作家加繆認為,人不只屬于歷史。他說:“誰獻身于每個人自己的生命時間,獻身于他保衛著的家園,活著的人的尊嚴,那他就是獻身于大地并從大地取得收獲。”人拒絕歷史,他自身就是歷史。安琪也認為她的長詩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史詩”,但她贊同馬步升先生的“自我史詩體系”和趙思運先生的“一個人的史詩”的說法,并把她全部詩作看作是她個人的生命史。
詩人個體的生命走向面臨著兩個“輪回”:其一是從虛無到充實。“虛無”,是人生的常態,而死亡是最大的“虛無”,她的責任,是承擔起已然存在的“虛無”,從對“虛無”的迷惘到考察、剝離,然后在“虛無”的生存場中挺拔出“一個高尚而歌唱著的圣潔靈魂”,這就是她向死而生的“充實”——“自由和光芒”;其二是從漂泊到定居。她從漳州輾轉來到北京,自稱為“北漂”,現在在北京居住下來,有了安身之所。此種外在的人生事象,在生命體驗中潛含著兩個精神向度:一是向“遠方”的理想追尋;一是逆反回溯的“家園之歌”。兩者相反相成。當詩人“定居”在豐富的生命內核時,“漂泊”才可能是有效的;當“漂泊”不是盲目的被放逐時,“定居”才具有靈魂安頓的積極性質。此上兩點,在安琪的長詩中,體現了她人生命運的整體的精神大勢。其先鋒性,則在于詩人對生存的敏感和預見性,以及詩中涵泳的自我英雄主義的氣質。
依據亞里士多德的《詩學》中關于“詩比歷史更近于哲學,更嚴肅;因為詩所說的多半帶有普遍情懷”的理念,我們可以合乎邏輯地推斷:詩人個體命運的史詩,不僅是歷史宏大敘事的補充,而且也是歷史真實性的扎實、深厚的基礎。如果歷史真能建基于人類空間中最個人和最內部的生存困境之上,而詩歌又來到這個危機的領域,在那里,重建對真實、美善、樸素,人的尊嚴、價值和道義擔當等的信念,那么,這種從生活底層和歷史深處激蕩出來的文化氣象和精神,就能在人性異化的審美悖反中,凈化人們的靈魂,甚至于淘洗政治文化和經濟文化的污濁,從而對時代、對社會產生巨大的“救”功能,使一個民族充滿希望。這就是眾多詩人個體生命寫作的價值和意義所在。
安琪的詩,令人困惑、易于引發爭論的,是她的詩歌話語。語言崇拜,是先鋒詩的重要特征。詞語技巧,主要指對詩歌局部、細節、具體意象的處理,包括措詞、句法和各種修辭。語言的基本功能是對客觀事物和主觀意念的“命名”。詩人的話語運用,總的追求是“唯陳言之務去”的陌生化,諸如詞語的獨立、斷裂、跳躍、粘連,以及詞語的自動生成和自我綿延,由此形成特殊的編碼程度和駁雜的文化結構。此種語言實驗的好處是:增加話語的彈性、多義性和結構張力,有利于培育新的語感、語境和語義場。其實,只要沉下心來,進入文本,鉆研這一切,她的詩并不難懂。試舉一例,如《相約》一詩開頭第一節:
黑色對應于春天的神秘
我走進母鹿群中
變幻少女一千種姿勢
靈泉噴涌。承接裸露陽光
和手臂揮出的距離
你,三步之內的迸裂
拓荒的疆域為我呈出原始
我面朝何方,心無障礙
這是一首吟詠生命的詩,此節寫小鹿的降生。“黑色”是主觀意識,光照從黑暗中來,光照與黑暗交匯,隱藏了“春天”孕育生命的“神秘”。“變幻少女一千種姿勢”,由于句子的上下關聯,既是寫詩人走過“母鹿群”的身段,也是描繪“靈泉噴涌”的姿影,兩者疊印,迷離而奇幻。在此種美好而萬物躍動的場景中,太陽升起來,照在正準備接生的少女的身上,“裸露”的不是“陽光”,而是“手臂”,這是“手臂”承接“陽光”的通感轉換。“你”,指“母鹿”,“三步之內的迸裂”,是“母鹿”生產小鹿。于是,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人類洪荒,眼前呈現一派“原始”景象。此時,我心靜寧,天地開闊,目光澄明,了無掛礙。這樣,最終完成一場生命降臨的肅穆輝煌的大自然的慶典!
也應看到,安琪早期詩歌語言的紛繁與絢爛,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她當時創作心態的焦慮、懸疑、惶惑、躁動不安。這與她沖騰的反叛思緒和青春期的激情有關。后來,隨著寫作的進展,詩人的生命日漸成熟,對心靈和事物更加深入,在詩歌技藝已經十分練達的基礎上,通過反思,她轉換了一種新的話語方式,即從朦朧走向明朗,從繁復走向單純,因而更簡潔、平實、自然。只要對比一下《你無法模仿我的生活》和《輪回碑》,便可以看出她北京時期的寫作與漳州時期的詩歌,有了很大的發展和演變,后者在一派從容、恬淡中,更清純地呈出了生命存在的本真。請看《你無法模仿我的生活》第29小節《我們已離開眾人之路》:
我們已離開眾人之路
我們脫軌,旁逸斜出
當年江清月正明當年艷陽高高照
今日自說自話自欣自悲自生滅
無需解釋,一切明了,完全沒有什么難懂和不好理解,但其悲涼感嘆中的生命奧義卻更加震顫人心。
未完成,再度先鋒。
安琪長詩的創作歷程,從上世紀90年代到本世紀十年,走過了風風雨雨,其間有轉折,有變構,有發展,有進步,至今已收獲了豐饒的果實。但詩歌的先鋒性,是一個永無終止的建構過程,它要不停頓地超越自己,而邁向遠方。正如詩人在《未完成》一詩中所寫:“你是西西弗的那塊神石/我推動你,或被你推動”,“永遠的西西弗,他的永遠就在未完成中/我們永遠期待,永遠無法企及”,“我們變本加厲的心痛與懷想”。語言的痛苦是生命的痛苦。語言的搏斗是靈魂的搏斗。它是先鋒詩人一刻也不可擅離的精神宿命。語言突圍的企望恒久地伴隨她的人生困境和尋找生命棲居家園的艱厲的途程。這是一種艱卓而悲壯的詩歌美學的進軍。她這樣表明心跡:
如今我寫下這首詩。我形容憔悴
內心枯渴!我必須拋棄記憶的概念
讓文字永遠滾動
我必須拋棄我們,讓萬物自己播撒
永遠未完成
安琪說,她的詩歌創作,已來到了一個新的節點,需要突破已然積淀而成的惰性的“瓶頸”。為此,她給自己制定了八字訣:“戒除浮躁,多讀古書”。人過40歲,“浮躁”不再是青春激情,而往往是受外界的浮名所累,使人無法沉到事物底里去探尋究竟。“多讀古書”,是彌補她先前創作的某些偏執與缺憾。但我認為,這兩者的努力,最終都應該指向現代人生命存在。詩人的使命是:楔入當代,介入噬心的主題,從晦暗的沉淪中敞亮存在的本真,使之放射出真理之光。既然她廣泛的、多方面的技藝試練,為存在敞開了一個沒有遮蔽的空間,那么致力于形式與存在的同構,其所構筑的就不單純是外表,而是內在的精神力度。傾聽存在,承擔苦難,立足大地,建立生命的高貴與自信,是詩人再度先鋒的內在藝術指令,也是她必須肩負的歷史責任。
詩人創導了“中間代”,她愿和詩人們一起為此而奮斗。最后,我們以如下明麗的詩句結束本文:
這是敲響夢境的琴音
所有愛詩的人相約為神
他們必將得到祝福和禮贊
我要越過足下的塵埃雜物
你也要把天空發光的部分
緊緊追隨。花園在晨曦中露面
它盛大的寧靜與芬芳
響徹詩歌的四面八方
——《相約》
這也是我們對詩人創作出無愧時代的更好的詩歌的真誠祝愿和熱切期盼!
于廊坊師范學院
2012年6月20日端午節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