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樹勛
他們要做的,就是深入武陵山區為國家新一輪扶貧探索全新經驗。這個群體被寄予厚望,要摸著石頭過河;如果連石頭都沒有,就得直接往河里跳。
穆春陽感受到的,不只是距離,還有身份的“大轉彎”:他從一名工學博士,變成綏寧的掛職副縣長。
他開始參加會議,下鄉調研,看各種資料。最重要一點是,他要想清楚這一年掛職時間里該做什么、能做什么。
他的70多個高校同行,在武陵山周邊71個縣市區里也進入相似角色。這片分屬湘鄂渝黔四省市的地域,被稱為“武陵山經濟協作區”——它既是新一輪西部大開發戰略的重點區域,又是國家新一輪扶貧開發戰略的首個試點區。
這種“區域發展與扶貧相結合”的全新模式被寄予厚望——過去20年的中國扶貧,從“貧困縣”到“貧困村”乃至“貧困戶”,不斷細化,俗稱“點扶貧”。這種方式在減少貧困人口數量上頗見成效,但并不利于“面”上的均衡發展。《中國農村扶貧開發綱要(2011-2020年)》里,提出要連“點”成“面”,以縣為基本計列單位,劃出11個扶貧片區,要求到2020年,扶貧對象將不愁吃、不愁穿,義務教育、基本醫療和住房都有保障。
之后又確立一項機制:每個片區由一個中央部委負責統籌協調。武陵山片區由國家民委負責。已明確的一項工作計劃是,今后5年,國家民委將向武陵山區分批派駐380多名掛職干部。他們的統一稱謂是“聯絡員”。
聯絡員的到來,就是在這個大背景下產生的。
他們是干什么的?
據介紹,首批聯絡員形成一個層次分明的架構:第一層,是坐鎮北京的武陵山片區試點工作聯系領導小組,由國家民委副主任羅黎明負責。
第二層,是駐各省份的總協調,比如湖南的協調人,是國家民委辦公廳副主任魏國雄。他同時掛職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州委常委、副州長。
第三層,是各省份分出的一些小片區。如雷崇民掛職邵陽市委常委、副市長。
第四層,是派駐在縣一級的聯絡員,他們通常掛職縣(市、區)委常委、副縣(市、區)長。
2012年3月下旬,派駐湖南的40名聯絡員相繼到崗。
在邵陽,一名當地官員對突然到來的副市長感到陌生,特地上網搜索其簡歷。但很快,他又有了新的疑問:“聯絡員是干什么的?”
事實上,聯絡員的一些任務與普通掛職干部相似,如利用自身所長開展幫扶工作,就像在懷化掛職的青覺,正在考慮利用中央民族大學的資源,對口支援當地學校。
但另一些任務,則顯示出聯絡員的特殊性。
根據國家民委的公開材料,聯絡員的主要工作如下:宣傳《武陵山片區區域發展與扶貧攻堅規劃》;督促和協助掛職地盡快完成與國家規劃的對接,出臺子規劃;跟蹤落實各項政策和工作,特別是今年的項目和資金;開展調查研究,定期匯報調研情況;探索溝通協調機制,為區域協作摸索經驗;開展民族團結示范區的創建工作。
因此,聯絡員要面臨一連串挑戰。比如,武陵山片區橫跨四省市,由71個縣市區組成,發展思路和利益導向各有差異,如何協調?
湘鄂邊界縣城僅隔4公里的“雙子縣”——龍山和來鳳,就提供了一個例證。
一直有融城計劃的兩縣計劃合建一座大橋,各負責一部分工程。龍山段完工后,來鳳段卻未見動靜,“人工斷橋”存在了很長一段時間。除了資金到位步伐不一致,開發思路不同也是重要原因:一個但求速成,另一個想著建橋的同時在周邊開發新區,以至征地延誤了許多時間。
人們還普遍關心:資源如何才能用在刀刃上,避免權力攔截和重復建設?如何引導區域間的產業協同?如何吸引更多的社會力量參與扶貧?具體的問題如組織機構方面,是像歐盟那樣各自讓渡一定權力,還是采用相對松散的聯席會議制?
聯絡員們要做的,就是深入基層為這些問題摸索答案,遺憾的是并無先例可循。掛職邵陽新寧縣的葉煒記得,離開北京前,國家民委一個副主任說:“你們要摸著石頭過河,甚至連石頭都沒有,就得直接往河里跳。”
他們正在做什么?
“先熟悉情況,再發現問題,然后提出建議”,是聯絡員們比較一致的計劃。
融入當地、熟悉情況是第一課,常用的辦法無非是看材料、找人交談和下鄉調研。調研必然要聽取匯報。在一些鄉鎮,基層官員們早把數據背得滾瓜爛熟,誰來了都是同一套說辭。對此,一個副縣長聯絡員采用的辦法是,“少聽多問多看”。
這位聯絡員是財務專業出身,善于從數據中找出不合理之處。在一個偏遠鄉鎮,鎮長介紹當地有一個煉鋼廠,他饒有興趣地跑過去一看,“原來就是個土法煉鋼的東西”。
調研中,一些問題也初現端倪。
掛職武岡副市長的何建寧發現,政策不均衡會引發一些問題。他去過一個苗、侗、仡佬族雜居的村子,村子與城步苗族自治縣交界,有村民跟他抱怨:“我家親戚住在對面就能享受優惠政策,為什么我們不能?”
類似情況,當地干部顯然更熟悉,但不一定會如實陳述。“他們還是有顧慮的。”一名聯絡員稱。
在聯絡員的網絡中,信息會流通得更順暢些。經過篩選總結,他們最終會形成一個或多個達成共識的調研報告,上交國家民委。國家民委作為武陵山片區的聯系單位,很大程度上決定了片區工作的走向。
他們能帶來什么?
私下里,有當地官員坦承,并不看好這批掛職干部,理由很簡單:地方要的是資金和項目,但高校出身的聯絡員并沒有這方面的能力。
青覺承認,這種觀點也有道理,“我們并沒有帶著項目和資金下來”。
財政部曾公開表示,2012年的中央財政專項扶貧資金同比增長20%,新增部分約50億元,主要用于片區發展,這將成為各地爭奪的重頭戲。
青覺了解到,資金項目仍走正常渠道——先由地方申報,中央進行統籌,然后逐級規劃落實,這意味聯絡員無權直接干涉。
他記得,他們抵達長沙那天,在歡迎宴上,一位省委領導對來“接人”的各市州官員強調了兩點:一是對聯絡員放手使用;二是不能給他們強加跑項目的任務。
但這并不意味著不能施加影響,“我們至少可以提出建議,”雷崇民說。
也有人認為,聯絡員作為一個整體,至少可以影響國家民委,后者則直接影響資金項目的分配——武陵山片區規劃以十年為期,期間的修改和調整必不可少。
聯絡員的建言機制有待探索,監督的職能卻已明確。
舊的扶貧模式常遭詬病的一點是,扶貧資金下撥到地方后,常會遭遇攔截和挪用。聯絡員被明確要求,今年的項目和資金下來后,對之進行跟蹤落實,確保合理使用。
正是考慮到地方政府可能挪用資金,許多省份都將項目審批權限提至省級管理部門,但這又會導致新問題。
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在其報告《在發展中消除貧困》中指出:省級管理部門每年接到數以萬計的項目申報,但這些部門遠離項目實施地點,除了項目申報書,缺乏其他信息來源輔助項目評價,所以審批只是走形式,達不到排除非扶貧項目的目的。
在何建寧看來,將他們下放到縣一級的好處就在于,可以在項目編制時幫助“優選”,盡量瞄準扶貧“靶點”。
至于能否收到預期效果,那些指向模糊的工作該如何開展,到底需要建立一個怎樣的機制?接受記者采訪的所有聯絡員都認為,“有待探索”。
何建寧經常冒出很多想法,比如組織一個大范圍的“武陵山發展大家談”,集中精力做成一兩件實事;有時候又覺得,能為下一批聯絡員打下一個好基礎就不錯了。
“我希望離開的時候能得到這么一個評價,”何建寧說,“他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