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亮 李好



“小雷,咱這里是種旱田的,種不了水稻。水田里的水稻,那都是從外國引進的種子啊。”許雷小時候因家庭貧窮吃不上米飯,爸爸的這句話,讓他下定決心長大要做一名農業科學家。
斗轉星移,如今幾十年已經過去。許雷不僅已成為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國家級水稻育種專家, 而且還組建了自己的育種公司。而由他選育的諸多水、旱稻新品種,已在中國北方適宜稻區推廣,累計達1.75億多畝,增產稻谷100多億公斤。其中遼鹽系列水稻品種還被國家列為“九五”重中之重推廣項目。
但是讓許雷百思不得其解的童年式問題仍然沒有解決。“如今縱觀中國育種市場,仍然是被外資種企把持,只不過外資企業已經換成了以杜邦、孟山都、先正達、利馬格蘭為首的4家大型跨國種業巨頭。他們已經占據了中國種業市場的多半壁江山。”
扭曲的研發產業鏈
“外資種企能夠迅速開拓中國市場,最關鍵的是他們牢牢抓住了種子企業的核心競爭力——研發。這也是為何國際種業巨頭平均每年拿出營業收入的11%用作研發經費的原因。例如,孟山都2010年的研發投資達12.05億美元,比2008年高出2.25億美元。而中國種企在研發投入上則相形見絀,大概只占營業收入的3%。“中資種企營業收入本來就不高,3%下來便少得可憐。”許雷向《新財經》記者坦言。
德勤中國化工行業組負責人觀洋則向《新財經》記者透露:“與全球商品種子市場相比,中國生物技術種子的滲透率仍然很低。2010年,中國生物技術作物的種植面積僅占所有作物種植面積的2.2%。盡管生物技術種子的發展面臨諸多限制,但中國政府支持農業科技創新的舉措,將推動傳統種子與生物技術種子行業加速發展,并促進國內種子行業整合。”
在這背后,則是外資種子公司大力搶灘中國市場,并投入巨資在中國建立研發中心。相比之下,中國7500多家中資種企中,僅有不到1.5%的種企具備研發創新能力。而前二十強的銷售額加起來還不如一個孟山都。這樣算來,中國只有130多家企業具有研發能力,而每家的平均研發投入也只有區區幾百萬元人民幣。
對此,中種集團副總經理田冰川向《新財經》記者表示:“中國種企的研發一直以來都是集中在科研單位和大中院校,以前的種子公司只管售賣。《種子法》出臺后,科研機構政企分家,才慢慢有了企業搞應用性研發的先例。畢竟中國企業做研發的探索時間還短,不過十多年的時間。不過我倒是主張,應用型、商業化的育種與創新研究,應該逐步向符合條件的企業傾斜,從而優化社會分工與國家投入機制博弈,真正形成全產業鏈的種業核心競爭力。”
“企業辦科研是大趨勢。目前國外的做法是政府政策引導下的院校基礎性研究與企業投資的生物種業合理分工,種業科技創新體系相當完善。但中國的產學研處于割裂狀態,品種選育、推廣、銷售在不同體系內運行,有資金和實力進行技術創新的大型企業幾乎沒有,這就造成了我國農作物育種總體技術落后,上下游未形成科技創新合力,而中國如果能誕生有實力的種業巨頭,將更好地促進種業的技術發展。”中國農科院作物資源所所長婁希祉向《新財經》記者進一步分析。
“沒有哪家企業不明白重視研發的重要性,但是在目前這種科研單位政企不分的情況下,不敢投啊!科研單位申請國家項目育出新品種,通過自己的公司不計育種成本投入市場,一般的種子企業怎么與其競爭?還有就是企業辛苦投資研發的成果,一不小心就會被掛靠的單位收回,所以我們不得不小心。”《新財經》記者連線的一名種子企業老板如此抱怨道。
婁希祉也承認:“長期以來,我國種業的主要科研力量集中在農業科研院校,但其與種業企業成果利益的共享機制并未建立起來,這導致我國在育種機制上存在著不適應現代農業發展的問題。”
這也間接印證了我國緣何多達7500家持證種子經營企業中,近99%沒有研發能力的原因之一。“在中國,大部分種子企業沒有原始的資金成本,又極少負擔科研成本,只承擔部分人員的固定成本。這確實是個現實。”
而不愿具名的種企老板表示,自己的公司維持研發中心培育新品種,每年至少要投150萬~200萬元,壓力非常大。
對此,許雷深有體會。他以水稻育種為例向《新財經》記者表示:“雜交育種必須經過有性雜交、后代選擇、品系鑒定、品系比較、區域試驗、生產試驗等程序。育成一個新品種,少則8~9年,多則十幾年。甚至有的育種者,以畢生之精力,也沒能育出一個稱心如意的新品種。系統育種,雖比雜交育種所需時間短,但也需要幾年的時間。這里面的投入是源源不斷的。”
“我們一直處在企業研發的第一線,經常面臨科研經費短缺的問題,無奈之下只得頻頻向國家爭取科研經費。在今年3月,我們與中國科學院遺傳與發育生物學研究所達成了戰略合作協議,共同致力于北方粳稻產區在高產、優質、抗逆等方面的研究,并將合作納入該所未來10~15年的共同攻關項目中。”許雷向《新財經》記者透露說。
需要注意的是,十幾年過去,市場上并沒有出現多少科研機構培育出的、獲得高度認可的優良種子,相反一些投入不大的企業倒是屢有斬獲。這就使得如農科院類科研單位用國家經費培育新種,再通過單位成立的公司參與商業化競爭的模式備受詬病。
《新財經》記者致電的那名種子企業老板更是毫不客氣地指出,國家經費撥付應實行逐漸向企業研發傾斜的政策,并把品種研發主體放權給企業。而科研院所應專門進行公益性、基礎性研究,不與企業研發爭利。
這種說法不是沒有根據。公開資料顯示,美國科研投資60%以上由私營企業來完成,而在我國國家投資的比例卻高達90%以上,并且還有增加趨勢。這就使得本應該集中基礎研究、教育(沒有這些基礎,種子產業就很難發展)的科研院所和大專院校,會把大部分人力和資源投入到應用性科研和市場開發上面,這使得社會投資科研的積極性無法被充分調動。
事實上,科研單位不搞育種等應用型研究,這部分交給公司來主導是一個大趨勢。以玉米種子研發為例,2005年,國審通過的51個玉米雜交種中,科研院所和院校占49%,種子企業占51%;到了2009年,國審通過的14個玉米雜交種中,科研院所只占28.8%,種子企業及個人占到了71.4%。
不過,目前鮮有企業真正走上這條路,因為商業育種主要的扶植方式不是直接投資,而是從政策、理論、技術、種質、人才培訓和信息服務等方面向企業提供幫助與支持。目前中國在公益研究和商業研究上還是魚目混珠。
自我保護的悖論
2000年12月1日《種子法》頒布后,中國種業全面市場化改革啟程,外資種業也相繼進入中國市場。為了避免當時甚囂塵上的“外資種業威脅本土命脈”、“國內種企將全面淪陷”成為事實,《種子法》對外資進入中國進行了限制性規定,如“外資企業在中國經營種子(糧、棉、油等主要農作物)業務必須成立合資公司,且所占股份不得超過50%”。同時,主要農作物種子實行品種審定制度,進口品種無法直接進入銷售市場。
“這些措施的實施,在初期確實對抑制種子進口起到了關鍵作用,并給本土種子企業提供了寶貴的改制時間。但是到了今天也引發了一系列的問題,從長遠看不利于本土種企的發展。”不愿具名的那名種企老板直言說。
一個例證是,雖然受制于政策因素,外資攜優勢品種與天量資金進入合資公司后沒有一家實現控股,但是合資公司中管理團隊以外資公司居主已經成為行業中的公開秘密。
《新財經》記者連線采訪中得到的信息也顯示,合資企業中的利潤有60%左右為外資種企所貢獻。而目前,中國上市的種業公司中,像隆平高科、登海種業、敦煌種業等,均有外資種企巨頭們的身影。
許雷也表示,通過合資公司股份限定,已經無法阻止外資種企在中國的大肆擴張。更可恨的是外資種企在研發時通過做手腳,使得它的種子只能使用一季,因此農民需要每年買外資種子。
那么目前實行的種子品種審定制度,能否保護中資種企的利益呢?答案依然是否定的。當然這并不排除中國種子公司剛剛從壟斷進入自由競爭市場時,品種審定制度在外資種企進入中國形成的壁壘作用,在無形中確實保護到了我國的本土種企。因為當時無論從資金、技術、經驗還是規模上,中資種企確實無法與外資種企抗衡。
但是隨著我國種業的快速發展,十多年品種審定制度暴露出的問題,不僅沒有得以遏制,反而越加嚴重,進而引發了新的負面影響。如進入市場經濟以后,巨大的需求與高度集中的權力使品種審定潛規則異化為權力尋租的工具,農作物品種審定制度暴露出的弊端已成為新品種選育和種子產業發展的瓶頸。
不愿具名的種企老板向《新財經》記者表示,《種子法》實施時,全國從事農作物育種的科研單位有450家,目前已經超過2000多家(人),而且個體育種人員所占比例相當大,因此參加審定的新品種一年比一年多。本來建立審定制度的初衷是“為了推廣良種”,可現在很多科研單位申報評審,相當于進行科研成果鑒定,并不是以推廣為目的。因此如此下來,“審定品種中有1/10的品種具備推廣價值就相當不錯了,而且同質化嚴重”。
接近監管層的一名人士向《新財經》記者透露,國外審定一個品種需要經過DUS測驗和VCU測定兩個環節,而國內省略了DUS的環節,這也使得新品種通過審定變得容易,導致國內企業紛紛搶審農作物品種以圖盡快投入市場“套現”。在不少省份,每年審定的水稻品種超過100個,但大部分只是不同品系的組合,而并非真正的創新優良品種。
另外,一個玉米品種正常渠道通過審定,通常需要花費數萬元;而非正常審定一個品種要付出20萬~30萬元,國審品種要付出40萬~50萬元。上述事例在業界已經不是什么秘密。這使得那些真正的優良品種不一定能通過審定,而表現平平的品種則可能順利過關。另外,缺陷品種通過審定,給農民帶來重大損失的案例已經非常普遍。
業內人士還反映,我國品種審定區域劃分是以行政區劃為單位的,由各省、市組織自己的品種區試。這就造成有的相鄰省份本為一個生態區域,卻在品種審定工作中被人為劃開,這是不科學的。另外,我國的評價體系尚不完善,如品種的抗逆、抗病性在實驗室獲得的鑒定結果,與田間表現不一致,導致有些審定的高抗品種在生產中卻不抗。
“這些本來都是為了保護本土種企而采取的措施,但是十幾年的實踐表明,它并沒能使本土種企做大做強,反而外資種企的擴張卻是異常迅速,這值得我們反思。”那名不愿具名的種企老板向《新財經》記者表示。
并購:最后的救命稻草
外資公司種子的播種面積遠遠超過中國本土種子,在市場份額上更是近乎壟斷。有報告顯示杜邦的先玉335,占領了東北玉米70%的市場份額。而在被譽為“中國第一菜園”的山東壽光,外資種子占到當地近90%的市場份額。而在種子的品種上,以蔬菜為例,外資種子占據中國高端蔬菜種子市場80%以上的利潤。而中資種子在棉花、玉米、小麥、大豆、水稻上,也幾乎全部陷入被動地位。
在外資種企的步步緊逼下,中資種企已經讓出了大部分中國市場。這個時候要變被動為主動,似乎只有通過并購重組以組建自己的“種業航母”,才是制勝之道。
田冰川作為央企專營種子的主要管理人之一,見證了中國種企的起起伏伏。他向《新財經》記者表示,中國種業要想做大做強,必須要提高行業集中度,通過加大投入,成立以企業為主體的科研創新體系,完善產業鏈各個環節,打造一批本土種業巨頭。只有這樣,方能實現我國種業的產業升級。
實際上,不論從去年的《國務院發布加快推進現代農作物種業發展的意見》,還是今年的一號文件《關于加快推進農業科技創新持續增強農產品供給保障能力的若干意見》,都明確了“推動種子企業兼并重組,鼓勵大型企業通過并購、參股等方式進入種業”的發展戰略。
田冰川表示,中種集團作為中國種業的龍頭企業,在完善自己研發產業鏈的基礎上,完成了對四川川種種業有限責任公司的并購并成功參股廣東金稻種業。而在中種集團之外,像中糧、中儲糧、中農發(中國農業發展集團)、中農資(中國農業生產資料集團)等央企也已經開始尋求國內種業合作。如中儲糧整體收購了甘肅張掖金象種業公司;中農發收購了河南地神種業公司53.99%的股權;中糧與中國航天基金會聯合啟動了培育太空糧食種子的計劃。
這些企業,無疑構成了中國種業的第一梯隊。
在第二梯隊中,安徽省的荃銀高科、皖墾、豐樂等企業先后收購了10多家企業;四川省仲衍種業先后整合了14家企業,組建了種業集團;川農高科、國豪、西科等企業采取聯合、參股等方式重組,擴大了企業規模;新寧夏科豐種業有限公司則由寧夏科豐種業有限公司、中農金合農業生產資料有限公司、賀蘭縣供銷社及萬合種業有限公司4家企業重組而成。
許雷表示:“對于具備“育繁推一體化”資質的企業來說,可以借著并購,抓住行業洗牌的機會實施擴張計劃,并形成中國種企的第一梯隊。在規模相對較小的中型企業中,轉型將是不得不選擇的道路。而約2/3的小型種企則不得不面臨被淘汰的命運。這點從去年9月25日頒發的《農作物經營許可管理辦法》中就可以看出。”
對此,婁希祉很是認同。“由于市場過于分散,中國種業發展到現在,還存在著企業小、散、弱,專業化程度不高,競爭力不強等問題。這也使得一盤散沙的中國種業在面對國外種業巨頭的競爭時往往潰不成軍。同時,這使得國家將默許行業集中度提高。國家從2008年開始實行種子退出制度,已經顯示了政府整頓種業秩序的決心。在國家政策逐步落實后,整個行業的整合進程將加速,可能有超過90%的不合規企業被吞并或退出競爭,而研發實力較強的種業企業有望獲得政府的扶持,成長為行業巨頭,最大限度地實現市場份額擴張。”
“中國是一個農業大國和用種大國,常年用種量在120億公斤以上,種子市場的價值達到60億美元,處在農業上游產業鏈上的種業,行業空間巨大。隨著行業整合的加速,未來種業市場規模有望保持10%以上的增速。”婁希祉向《新財經》分析。
不過,我們有必要發問,“通過購并,企業規模大就有競爭力了嗎?”接近監管層的那名人士也直言,相比外資種業,中國種業競爭力差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包括研發、管理、營銷等方面的差距都非常巨大,這些差距光靠資本集中顯然遠遠不夠。
這個回答也使得我們有理由相信,中國本土種企不斷發展壯大乃至形成與外資四大種業集團相抗衡的競爭優勢,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