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帚星

謝志強

公元1960年春，姚家榮的爺爺偷了一只母雞，那時起，他爺爺在村里就抬不起頭了。那時，村里家家戶戶，不鎖門，甚至開著院門。偷了一只母雞的反應是，鄰居啟用了門鎖。隨后，連鎖反應，全村都鎖門了。本來，他爺爺早早晚晚，背著手，心思重重地散步，被發現偷雞后，他爺爺連院門也難得邁出了。丟臉吶。仿佛他敗壞了這個村的民風。背地里，村民給他爺爺起了個綽號：掃帚星。

村民有個迷信，掃帚星劃過天空，村里就會死人。據說，那天晚上，夜空中飛過一顆掃帚星。姚家榮的奶奶受不了，就服毒自殺，留下姚家榮的爸爸，只得靠稀粥代替母乳。他爸爸自小背起了爺爺的壞名聲，連村里的小孩都不愿跟他玩耍，長大了，提了幾門親事，女方都嫌他爸爸名聲不好，不得已，他爸爸臨近熬到光棍的邊緣的而立之年，娶了個鄰村的寡婦。

成婚頭一年，姚家榮出生了，一個胖嘟嘟的小子。爸爸給他起這個名字，含有要振興家族榮譽之意。確實，姚家榮也爭氣，老實安分不說，學業還優秀。村里一起念書的同學里，唯獨他考入了高中。不過，他還是在村民的眼光里看到固定不變的東西：輕蔑。有時候，跟村里的伙伴，玩著玩著惹惱了，對方說：你爺爺是掃帚星。他會抗議般地晃晃雙手，喊：我沒偷過，我的手干凈。

爺爺的陰影還籠罩著他。掃帚星劃過他大腦的天空留下的光痕，永遠消除不掉。高中畢業，姚家榮悶悶不樂，窩在家里（好像從爺爺開始，家人就輕易不出門了），跟爸爸媽媽難得有一句話。有一天，爸爸說：這么大了，還吃閑飯吶？他的話嗆人，說：怪我呀怪我呀，我看臉色看夠了。

憋了一口氣，姚家榮第二天離開了村莊。坐半天的汽車，乘了一夜的火車，來到一座陌生的城市。一家企業的老總招聘時，看中他長得文雅、機靈（他的眼睛），就招了他。他話不多，手腳勤。老總李國民有意要提攜他，派他管理一個工段，后又負責一個車間。他的組織能力也表現出來了，話不多，說出口就丁是丁，卯是卯，車間管理得有條不紊有板有眼。李國民慶幸自己有眼力。倆人還常交流，李國民知道了他的家境，逢年過節，會給他紅包，接濟他的爸爸媽媽。他也覺得自己運氣不錯，想著總有一天熬出了頭，到村里露露臉，昂首闊步理直氣壯地走一遭。

這天，李國民總經理突然接到一個電話。竟是通告姚家榮進了拘留所。說他盜竊，李國民根本不信：他怎么會偷東西？

李國民難以相信：姚家榮竟開著10噸大卡車，沖進一家企業的倉庫，用粘膠帶封了門衛和保安的嘴，公然裝箱，偏偏有人悄悄地報了警。一同的其他六個人趁機逃之夭夭。當場逮住了姚家榮，他愣住了。隨后，那六名同村的竊犯很快落網。

拘留所里，李國民見到了姚家榮。李國民說：你真的是主犯？

姚家榮說：他們都一口咬定是我策劃的這次盜竊。他們六個跟我是同村，初中畢業后就出來混了，他們還說我偷東西很有一手，說我爺爺起就有偷竊的傳統。

李國民說：我沒聽說過你有同鄉在這個城市呀。

姚家榮說：昨天在街上，我偶然碰見他們，他們個個西裝筆挺，好像發了大財，一聚，才知道，他們每個人在村里蓋起了樓房，有的還蓋了兩三幢，村民都看得起他們，有時候，還請村里的頭頭腦腦的客，昨天晚上，他們拉我一起行動，我頭一次干這種事情。

李國民說：小姚，你進我這個廠，憑心而論，我虧待過你沒有？姚家榮說：李總，我對不起您，我在您這，感到有了尊嚴，可是，我給您丟了臉，讓您失了望，您的恩，點點滴滴我都記在心頭。

李國民說：我不圖您報答我，感激我，你沒動動腦子，應當開慢車你卻開快車，要違反交通規則，出車禍。

姚家榮說：昨晚，我喝了酒，他們笑我，靠千把塊一個月的死工資，什么時候蓋得起樓房，什么時候討得起老婆？他們隨便一次行動，能抵過我幾年的工資，他們有的小學畢業，最高是初中畢業，我高中畢業，本來可以念大學，家里拿不出錢來支持……我犯了糊涂。

李國民說：你心里不平衡？你這么聰明，怎么去干傻事？還成了主犯？

姚家榮說：他們口口聲聲要我見見世面開開眼界，事發后，卻咬定我是慣犯，他們跟我……我沒對您提起我爺爺的羞恥，爺爺拿不出什么給我奶奶坐月子，那一只雞，害得我爸爸，連同我在村里抬不起頭，村里丟了啥，我和我爸爸首先成了懷疑對象，我覺得自己投錯了胎，過年過節，我也不愿回家。

李國民說：村里知道他們六個是靠偷竊致富的嗎？

姚家榮說：都知道，都知道，已經不計較了，他們用錢擺平了村里的頭頭腦腦，我們村莊窮，祖祖輩輩跟土地打交道，沒其他本事能到外邊闖蕩，他們蓋起一幢一幢樓，村民佩服羨慕還來不及呢？窮把人窮怕了，他們六個還說我是掃帚星，說我爺爺是我的掃帚星。

今年，姚家榮時值20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