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小雨七十年代出生于湖南華容縣,現為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小說及散文發表于《作品》《芙蓉》《文學界》《朔方》《遼河》《歲月》《青春》《廣州文藝》等期刊。曾出版長篇小說《我的深圳我的孤獨》及散文集《鲇魚須》。
阿魯吃完早餐,筷子往桌上一拍,走,去新房。鏗鏘之中,仿佛久經思考的某個重大課題終于塵埃落定。見阿魯點上煙,隨即去換鞋子,我胡亂梳了幾下頭發,好咧,出發。
要知道,這一天我早就等不及了,新房辦完手續都好些時日了,我每次催促阿魯找人裝修,他都說再等等再等等。租來的房子每月五百不說,整個房子從早到晚一絲陽光都照不進,回家就得開燈,晾在陽臺的衣服全是陰干的,穿在身上一股子餿味。如此環境,在家做什么都靜不下心來,虧得阿魯在這一住就是兩年。當然,阿魯的按兵不動,我完全理解——阿魯年紀不輕,東拼西湊,好不容易買下這套房子,這輩子或許在此落地生根了,哪能不好好琢磨琢磨,裝出點自己的特色來。我是覺得,手頭可資裝修的銀兩有限,就目前的行情看,勉強維持個基本裝修而已,哪能追求什么特別的效果。可阿魯不這么看,他說他曾經裝過一個酒吧,如何做到既樸實又講究,他心中有數。這段時間,阿魯一有空,就拿出鉛筆和白紙,在上面畫房子,闊綽的門廊,偌大的堂屋,粗壯的抱柱,高高的檐梁……有時我半夜起來,他還在客廳里撓頭皮呢,早上起來一看,垃圾簍里盡是揉成團的廢紙。我十分清楚,這套新房不是阿魯想要的,他夢想中的房子在鄉村在田園,獨門獨戶,三五知己,把酒言歡。可現實告訴我們,只能在鋼筋水泥的鳥籠里捕獲一點可憐的快樂,那就盡可能地把眼前的鳥籠變成自己的鳥籠,和隔壁不一樣的鳥籠好了。只要阿魯高興,隨他怎么裝。
新房在縣郊新區,有點城鄉結合地帶的意思,步行過去至少需要四十分鐘。阿魯攔了輛摩的,不到十分鐘,江南苑到了。阿魯站上樓邊說,“你看,沒幾戶裝修的,都不急呢。”“誒,人家買房可是指著漲價轉手好不好,有幾戶我們這樣等著住呢。”阿魯不應,手伸過來,拉住有些氣喘的我。還真是辛苦,到八樓門口,我已上氣不接下氣,久不鍛煉,這猛一運動,還真是受不住。我傍著樓梯口歇息,阿魯在屋里叫我。我蹣跚著進去,阿魯站在毛坯房當中,指指點點,又拖我到房間,描述這些天來他冥思苦想的計劃。許是等得太久,許是有了如此用心的阿魯,我才沒多少心思憧憬,一門心思等著早些搬家。待阿魯暫停,我補充說,“我唯一的愿望,廚房裝成開放式的,我不想天天一個人關在廚房里燒悶飯!”阿魯突然來個立正,對著我敬了個軍禮,“同意!”然后搭著我的肩膀說,“我們把飯菜當成享受來做,味道肯定不一樣。”
在花園的背陰處,阿魯找塊磚頭坐下,點上一根白沙,深深地吸了一口。我問他,“全都想好了?”阿魯說,“差不多吧。”“想好了就聯系裝修吧。”進屋的時候,我看見墻壁上留著幾個彩筆寫下的號碼,門上也貼了幾張名片,便從包里拿出小靈通,準備試撥。阿魯阻住我,“先上別家看看再說。”于是我們下到正在裝修的七樓。七樓水電地磚都已裝完,工人們正忙著吊頂,敲敲打打,鬧哄哄的。稍事觀察之后,我們隨便找個人問了兩句,一個師傅從房間出來,熱情地領我們四處轉悠,順帶詢問我們的情況。照師傅的意思,包工包料,四十天左右完工,至于價錢,得根據用料,具體計算,總體和我們的預算出入不大。此時,阿魯的手機響了,他打開翻蓋正要接,鈴聲卻斷了。阿魯看了看號碼,撥了過去……師傅帶著我,進一步介紹起那些細部的用料、做工……等我謝了師傅,走到樓梯口,阿魯的電話正好打完。“沒什么事吧。”我問。阿魯不回我話,只說再去別家看看。我們又下去三樓摸了摸底,行情與七樓相差無幾。
我們上管理處咨詢完相關的裝修手續,來到保安室,找個座歇下。阿魯抽著煙,呆呆地望著窗外。我說,“考慮好了就定下來算了。”阿魯目光離散,說再想想。我有些不明白,他出門時的熱情,一會兒工夫就消失了。我挽著他,哼哼唧唧,“啊呀,還有什么好想的呀,都想了幾個月了,又不是打算裝出個驚天動地來。”我盯著阿魯,搖了搖他的胳膊,“你想啊,裝修隊定下來,還得仔細溝通幾天,正式動工的話也得下星期了。”阿魯這才告訴我,剛才電話是老羅打來的(他不說我也知道是老羅——只有老羅的電話,每次都是響一兩下就斷了,等著人家打過去)。老羅的意思,快開學了,女兒的學費還沒著落,希望阿魯幫忙想點辦法,三五百就行。老羅是阿魯鄉下老家的朋友,阿魯出來好些年了,很少回去,老羅是最近才聯系上的。我心想,怎么想辦法呀,上個月才給他匯了三百,眼下這裝修都緊巴巴的,裝修完還得添幾樣家具電器什么的。我過來這里,以前的工作也辭了,就靠阿魯在雜志社做編輯這點微薄的工資,我還巴不得上哪兒借點呢。我松開阿魯,“三五百頂個鬼用啊,下個月呢,下個月他再找你怎么辦?”阿魯仍然望向窗外,不動聲色地說,“老羅學過木匠,他說他也搞過裝修,不如讓他帶上工具……”不等阿魯說完,我立馬打斷,“這樣的話,我寧可給他寄點錢過去。”阿魯又說,“工錢給人家賺也是賺,給老羅還解了他的急。”“這哪是錢不錢的事,你裝過房子,多勞神多勞力你又不是不清楚?”“哎呀,朋友嘛,誰還沒個困難的時候。”“你這樣也解決不了他的根本問題呀。”“哎,幫點算點吧。”我倏然覺悟到什么,扳過阿魯,死死地盯著他,“你都答應他了,是吧?”阿魯雙手扶住我的肩膀,怪笑著,“好了,就這樣吧。啊。”我肩膀暗暗用力,使勁一扭,甩開阿魯,臉耷拉得長長的。“老羅沒工作,老婆又下了崗,孩子讀書不能耽誤啊。”“問題是……”我懶得說了,既然……還能說什么呢。
我騰地站起,走出保安室。
也不知老羅搭的哪趟破車,到站時間居然是晚上九點多(一般車次都是早上或上午到站,估計他搭的慢車,搞不好路上折騰了二十多個小時),到縣里的班車肯定是趕不上了,阿魯只好臨時委托小黑,讓老羅先上他那里對付一晚。
第二天上午,我在家準備午飯,聽到敲門聲,跑去開門,阿魯和老羅四手空空,杵在門口。我下意識朝樓梯后面瞟了一眼,后面沒有腳步跟上來了啊,這老羅還真是瀟灑,干脆利落,凈身出門吶。老羅全身上下灰撲撲的。頭發和胡子久未打理,亂糟糟地粘在一起。短袖T恤可能是白色也可能是米白,胸口一條長長的銹漬。褲子拉鎖滑到二分之一處,由于揸開而自然地拱起,皮帶倒是扎得繃緊的,想必這樣繃了好些年,黑色皮帶上裂痕斑斑,有種隨時繃斷的危險。至于腳下的鞋子,不管怎么說,看得出是一雙皮鞋,絕不是膠鞋或布鞋,襪子也免了。整個人像是剛從某個建筑工地上下來。我對老羅微微一笑,很淺地白了阿魯一眼。
老羅在客廳落座,阿魯進去房間。我泡了杯茶,放在茶幾上。老羅稍稍點了下頭,掏出一個深灰色手機。手機外殼的漆幾近掉光了,像得了白癜風似的,深一塊淺一塊的。老羅搗弄了半天,手機就是撥不出去,于是自言自語,“嘖,何搞的啰。”這時一指長長的頭發又極不聽話,從右邊滑了下來,孤零零地耷在左臉,露出光亮的頭頂。老羅余光匆匆瞥了我一眼,慌亂中將那指頭發連續拂了幾遍,總算遮住些光亮。阿魯出來,丟了兩包白沙煙在茶幾上。“給嫂子打電話啵啰?來,用這個。”阿魯將自己的手機遞給老羅。電話通了,老羅不大耐煩的口氣,只說了短短幾句,“——到了——嗯——曉得——曉得嘞——”就掛了。
飯菜好了,時間才十一點,我問阿魯是不是開飯。老羅搶先回答,“先吃吧,吃了去新房那邊看下,早點子行動啦。”沒想到老羅比我還急,嗯,挺好。阿魯問老羅要不要來點酒,老羅說,“算了吧,喝了酒做不得事。”阿魯還是叫我拿來酒杯,“少來點,一人一小杯。”我盛了三碗米飯,最多的那碗給老羅。老羅接過那碗米飯,“這么多啊——”我這才注意到,老羅有只眼睛是斜的,對著你說話吧,你總會不由自主地懷疑自己身邊有人,好像他在對著你身邊的那個人說話,幾天之后我才漸漸適應過來。我說,“阿魯,吃完飯你先帶老羅理個發,完了回來洗個澡,裝修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不靠了今天一個下午。”阿魯又給老羅倒了一杯酒,說,“小冰說的對,來了就不急,明天順仔也到了,明天再說吧。”
吃完飯,阿魯欲帶老羅出門,我叫住阿魯,趴在他耳邊,鄭重其事又嬉皮笑臉地:“請求你給老羅做做工作,把那指頭發剪掉好啵,正大光明多好啊。”阿魯噴飯似的一笑,“你呀,心都操到河那邊去了。”我踢他一腳,“別忘了,啊。”
老羅回來,那指長發還在,只是稍作了下修剪。我斜了阿魯一眼,不由得想象未來的日子,這指頑固的長發時不時地掉下來,回歸自己的領地,多煞風景啊。我拿出新牙刷和新毛巾,阿魯從衣柜里翻出一套自己的衣服,遞給老羅。又將所有的鞋子拿出來,挑出一黑一棕兩雙,放在門口。黑的舊一些,棕的才買不久。老羅洗完澡,手里拎著換下來的衣服。我隨口說著,“這些還——”意思是不要就扔了。老羅卻問我,“洗衣粉在哪。”老羅堅持自己把衣服洗了,一件件晾在陽臺上,任水吧嗒吧嗒地滴著。老羅試了兩雙鞋子,最終穿上那雙黑的。“裝修嘛,穿好的太浪費了。”老羅邊說邊在客廳來回走了幾步。整體來看,除了皮帶有些不配合,整個人看起來還像個樣子。老羅又進洗手間照了照鏡子,顯然那指長發被他好好安撫過,一絲不茍呢。老羅像模像樣地摸了摸后腦勺,拿起茶幾上的一包白沙,“走吧,先過去看看。”都兩點多快三點了,我說,“不如明天吧,你坐車也累了,睡一覺,養足精神了明天再去。”老羅雄赳赳地,“這點累算么子呢,我們那時候一天到黑在太陽底下種田——你還小,我們受的苦,你哪里曉得。”老羅擺著頭,邊走邊說,順勢穩了穩頭發。
進到新房,老羅雙手背后,里里外外初步視察了一遍,之后在客廳當中站定,以一個專業人士的口吻,這里那里,一二三四,激情飛揚,滔滔不絕,大有欲將此房打造成他生命中的杰作之勢。見老羅唾沫飄飛,我獨自來到陽臺,遙望遠處隱約的群山,俯瞰寬闊的馬路……我聽見阿魯不時打斷老羅,告之自己的裝修理念,同時提醒老羅費用控制(事實上,阿魯幾乎將老羅的方案全部否定)。逐漸地,老羅的聲音有所降低。不一會,老羅掉頭,將重點轉移到室外的花園(花園這塊如何利用,阿魯還真沒好生考慮過)。老羅見阿魯沒怎么反對,又開始大張旗鼓,口若懸河。并隨手找來一條棍子,在地上畫起平面圖來。按老羅的設想,花園中間砌一個圓形水池,養魚,魚池邊鋪上按摩石頭。四周則圍上幾十公分,種花種草種菜,頂上還可以搭個葡萄架什么的……阿魯嗯嗯啊啊,待老羅歇下來,再次續煙的當口,阿魯帶他下去七樓(七樓與我們家結構一樣)現場觀摩了一番。從七樓回來,老羅不再堅持什么。從大門到陽臺,間墻到花園,老羅一步一步地丈量著,口中念念有詞。完了從褲袋里摸出一把黃色卷尺(老羅并非凈身出門,看來我冤枉他了),長寬高,一一記在地上,計算著該買多少電線水管什么的。
從江南苑出來,夕陽正酣,馬路上一片淡淡的金色。老羅拉著阿魯絮絮叨叨,我攔了摩的,先去市場捎點菜。
夜里睡覺時,阿魯叮囑我一早給老羅家寄三千元,孩子報名等著呢。三千是之前兩人說好的。老羅本來只要兩千,他說朋友之間,互相幫個忙。阿魯覺得太少,多的也沒有,就定下來,三千好了。老羅沒說什么。我倒是覺得三千不多,畢竟裝修不是小事,老羅剛到,就如此上心,當作自家的事來做,還真是難得。
天剛蒙蒙亮,我起來上洗手間,打開房門,老羅在客廳,整個人趴在茶幾上,一邊抽煙一邊算著什么。昨夜不是下棋下到很晚嗎?這老羅,也太勤奮了。我悄聲退回,換下睡衣,輕拍阿魯,“老羅早起來了,正忙著呢。”阿魯翻個身,又睡了。我燒了壺水,泡了杯茶給老羅,出去牌坊口買早餐。待我回來,老羅仍然趴在那里,專心致志。阿魯倒好,呼哧呼哧打著小鼾。我拉開他身上的線毯,疊了起來。阿魯睜開眼睛,愁眉冷對,“啊呀,覺都睡不安穩。”說著坐起來,靠在床頭。我將煙和火機扔給他,“快點啊。”阿魯抽完煙,不緊不慢來到客廳,也不跟老羅招呼,徑直進了洗手間。
早餐時,老羅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有一個人名和一長串數字,旁邊寫著中國銀行,我順手將紙條放在餐桌上。吃罷早餐,我準備收拾桌子,老羅一把奪過我手里的碗筷,“這里我來。”我一愣——好家伙,那指頭發又掉下來了。我有些茫然地站著,阿魯用下巴指了下桌上的紙條,“你趕快去吧。”我只好洗了手出門。我還沒走到牌坊口,小靈通響了,是阿魯。“匯四千吧。”“不是說好三千的嗎?”阿魯說,“四千吧。”我還想說什么,電話斷了。想必老羅在近旁,阿魯不便細說。哎,四千就四千吧,人家大老遠地跑過來,家里等著米下鍋呢。
中行的人還真不少,排了好一陣隊,終于輪到我。我將填好的單子遞進去,營業員說雙休日異地匯不了款,得等到周一。我打電話告訴阿魯,阿魯讓我趕到裝修一條街,他們選好了水電材料和一大堆工具,等著我過去付賬。
材料拉到江南苑,順仔已經到了,在保安室候著。順仔拎著一個大大的旅行包,靜靜地,笑開了花。和老羅一樣,我也是第一次見到順仔。順仔看上去年紀和阿魯不相上下,瘦高個,頭發剛梳過的樣子,絲毫不亂。上身一件灰白細條紋T恤,半新不舊,兩粒扣子扣著,十分周正。下身一條寶藍色休閑褲,腳下花花公子休閑皮鞋,同樣一塵不染。完全不似剛下火車的人。咖啡色的旅行包,也是經典的格紋款,只是系把上有幾處線頭開裂。看得出,順仔是個講究的人,或者說,至少曾經風光過。阿魯和順仔很久不見,卻并沒有隆重地對他招呼,腳步也沒停下,只是對他投了個眼神,自己徑直走在前頭。順仔左手拎包,右手幫送貨師傅拎一個不大不小的袋子,老羅則空腳空手,跟在阿魯后面。我付完運費,按阿魯說的,去找兩個工人,把廚房和陽臺兩堵多余的墻敲掉。
小區外面走廊上聚著一幫民工,每天一大早,他們上班一樣,準時出現在這里。男的女的壯的瘦的,箢箕扁擔鐵桶棒子鐵錘鑿子三輪車,樣樣齊全。等活的時候,他們坐在階沿上玩撲克牌,每人面前碼一堆一元的票子。我走過去,問了聲,“打墻不?”玩牌者立馬丟下牌,站起來,和那些看牌的人一起向我圍攏來。我些微向后退了退,問,“有沒有打墻的。”隨即,一個人被大伙推到我跟前,“找你打墻呢。”那人臉上全是褶皺,少說六十多了,大爺級的,個頭又矮,從卷起的褲腳看,小腿肚倒非常健壯,青筋暴起老高。黑糊糊的臉上,笑容始終凝固不動,令我想起某副滿臉褶子的老農的油畫。我懷疑地問,“您老人家行不行哦?”不等大爺開口,大伙七嘴八舌:“他沒得問題——他老人家一餐吃幾大碗——他老人家非常想錢的,給孫兒孫女攢錢……”大爺手頭撐著一柄長長的竹把錘子,咧著滿口黃牙,“我天天在這里做,哪不行啰。”眼神中飽含羞澀的期待。顯然,對于推銷自己,大爺遠不如其他人在行。我說,“我是怕您老人家身體敲壞了,我可負責不起。”又有人接我的話,“不會的,他身體好得很,有的是力氣。”我說,“就您一個,還有嗎,兩個人快一點。”大爺瞇縫著眼睛問我,“好大堵墻啊?”“也不大,十多平方米吧。”大爺有絲不屑,又有絲遺憾,極輕地一笑,而后極認真地說,“我一個人就夠了,用不了好多時間的。”我掃了一眼,人群中就大爺一個拿長錘的。“那——好吧,跟我來。”大爺左手拎一個塑料袋,右手提錘,躬著身,一步兩級,比我爬得快多了。進八樓看完要打的兩堵墻,大爺以一種商量的口氣,“80,保證中午打完。”我說,“打吧。”大爺掏出一雙棉紗手套,示意我站開。我退得遠遠的,大爺舉起大錘,嘿——嘿——邊喊邊打,砰——砰——動作幅度極大,七八錘下去,大爺已是大汗淋漓,好在水泥磚終于松動了一塊,第一個洞敲開,下面就容易多了。
午飯時間到了,我叫大爺和我們一起上路邊小店湊合一頓。大爺不肯。我說,“吃了飯有力氣呀。”又笑著說,“吃飯不算錢的,免費。”大爺稍作遲疑,說,“還是算了,早點打完的好。”我們吃完飯回來,大爺倚墻而坐,在大腿上搓一根喇叭筒。看來大爺吃過了,一個空飯盒擱在那個舊得發黑的塑料袋上,旁邊立著一瓶沒有標牌的水。兩堵墻也打得差不多了,只剩最高處的一線,一把歪歪斜斜的人字梯立在廚房。阿魯給大爺裝了根煙,說,“您這么大年紀出來兒子媳婦不高興的吧。”大爺欠了欠身,啞然一笑,雙手合十致了謝。最后的部分,看則容易,要站在樓梯上進行,我實在有些揪心。我把順仔叫過來,兩人扶住樓梯,大爺爬上去之后,告訴我倆閉上眼睛,只聽見錘子砰——砰——,手下跟著震動起來。待大爺下來,我們全都灰頭土臉,睫毛上都沾滿粉塵,嘴巴也不敢打開。我洗了手,撣掉身上的灰塵,大爺已收好工具。我進去包里取錢,又拿了一盒白沙給大爺。大爺推辭著,“說好的,規矩不能破。”我只好將煙塞進大爺的塑料袋。“這怎么要呢,哎,多謝老板,多謝,多謝。”大爺將錢對折再對折,塞進褲腰下的內荷包,之后在荷包外面摁了摁。大爺將人字梯架在肩上,說,“七樓借的,我還回去。”我讓大爺放下梯子,待會我們自己還好了。“記得哦,不忘記了。”大爺囑咐我,又說,“有借有還。”大爺離開的時候,臉上一直掛著笑。我注意到,大爺下樓下得很慢,分明帶著幾分享受。望著大爺的背影,我不禁想著,這樣的活,不知大爺一天能有幾單。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他活多還是希望他活少。
周一上午,我直接去銀行。正在柜臺填匯款單,阿魯的電話來了,說什么讓我匯五千。我一聽就不耐煩了,質問他,“什么意思啊——”我筆一扔,走到銀行外面。“——八字還沒一撇呢,后面怎么辦?”阿魯說,“好了好了,就這一次,以后不用再付工錢了。”“順仔呢,順仔總得付吧。”“順仔是自己兄弟,好說。”“哦,老羅就不是你兄弟了!”“錢的事你不用擔心,好吧,我來想辦法。”“那也不行,等到裝完再說!每天還要吃喝拉撒煙酒侍候,我都成保姆了我,包給人家省事,非要折騰。”“哎呀,別計較了,啊,就這一回。”“有錢我也無所謂啊,兄弟一個分一沓得了。”
阿魯這人,聽不得軟話,準是老羅又拉著他七七八八,啰里啰嗦,他眼睛一閉就答應了。從銀行出來,我心里憋得慌。找了幾處地方,終于找到供電局,繳掉一千多通電費,先把電給開通了。上超市逛了一圈,買了菜又買了幾個大號塑料飯盒,回家準備午飯。做好飯菜,一份份用飯盒盛好,用布袋提上,打車給他們送過去。
我進屋,老羅正蹲在地上整理電線,迅疾瞥了我一眼。我走過去,“嘍——”將匯款單存根伸到他跟前,也懶得看他臉部表情,只管在客廳大呼,“開飯啦——”阿魯跟在順仔后面,從洗手間出來,我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阿魯不接我凌厲的眼神,找個地兒坐下,打開飯盒開吃。老羅向阿魯要手機打電話,我將自己的小靈通遞給他,“用這個吧。”這兩天跑來跑去,我清楚以后的開支大著呢,節約一點是一點。老羅叫他老婆去銀行查詢,收到錢發個信息過來。
我進房間和花園轉了一圈,回來客廳,也不知他們從哪弄出一瓶二鍋頭,又沒杯子,順仔用的是自己的茶杯,老羅則直接對著瓶子吹,慶祝似的。阿魯將飯盒里的豬腳夾給老羅和順仔,一人一坨。我問老羅,“水電安裝得多久啊。”老羅嘴里巴嗒作響,“嗯——這個嘛——得看情況。”其實我打聽過了,水電安裝也就是幾天的事。我轉頭對阿魯說,“這每天來回跑不是個事,打摩的也要不少錢,我今天跑幾個地方,就花了二十多塊。”順仔提議買輛舊自行車,出去補點材料也方便。下午回來,在牌坊口,修自行車的老頭推來一輛頂多五成新的26自行車,報價80。順仔沿門樓騎一圈,拍了拍坐墊說,“都這么舊了,50算啦。”老頭說80他都一分賺不到,是人家放這里的。“80就80吧。”阿魯說。老頭說以后打氣不收你們錢。我又要了4個雪糕,一人舉著一個,晃蕩著回出租屋。
眨眼一星期過去,水電安裝看不到什么進展。我回過頭來一琢磨,不對呀,自打我匯完錢,老羅就不怎么著急了,每天早上八九點鐘吃完早餐,順仔載著他過來,中午吃完飯,睡個午覺,下午干不了兩個鐘,太陽落山了。剛開始幾天的忙乎勁無影無蹤了,這轉變也太快了點吧。我每天中午送飯過去,還是那幾根PC管鋪在地上。老羅做起事來拖拖拉拉,又不分個先后緩急,做了這漏了那,大事小事你得緊盯著,時刻監督著他。我自是不好多說什么,阿魯看在眼里,也不好意思明說,只是讓順仔過細些,慢一點不要緊,一樣事一樣事理順了,做入貼。十多天過去,老羅和順仔也不愿天天來回跑,我們便請了搬運工,將小鋼絲床運過去,另外在三夾板上開個鋪,又添了些生活用品,電水壺,熱得快什么的,我的小靈通也留給他倆用。我特地告訴老羅(老羅電話較多),小靈通白天打長途一毛,晚上兩毛。
有天晚上我和阿魯踩自行車回去,都八點多了,牌坊口的老頭還沒有收攤,上前攔住我們問,“以前天天跟你們一起回來的那兩個人,怎么不見了?他們欠我錢哦。”我心想,打氣不是不收錢的嗎,欠的哪門子錢啊?“欠你的錢?”“吃雪糕的錢。”“多少?”“十二塊。”我二話沒說,找出十二塊付給老頭。這事過去了,我們沒再提起。
氣憤的是,老羅今天說電線少了,明天說電線少了,三天兩頭上市場補電線,可到頭來,客廳和洗手間裝的是雙線不說,剩下一大堆電線,粗的細的,紅的綠的,足足一蛇皮袋,全絞得亂七八糟,退也退不了。幾個洗手盆呢,裝了拆拆了又裝,倒騰了兩三次,接縫處的玻璃膠糊得像爛眼線一親,黑麻老黢,凹凸不平。幾處水龍頭貼著墻面走,難看不說,一洗手就別扭得要死。還有便池,重裝兩回了,還是漏水,都漏到七樓,人家找上門來了。阿魯不得不一次次叫老羅返工。然而老羅每次總是道理一籮筐,責怪這些人不懂行的意思。阿魯還真不吃這套,既不是高科技又不是精細活,有那么復雜嗎。他帶著順仔,親自動手,一樣一樣重新捋一遍。老羅歪著頭,抽著煙,站在旁邊,倒成了十足的看客。
到這時,阿魯裝修之前的信心與憧憬,已消磨得所剩無幾了。
那天我和順仔買得鍋碗瓢盆回來(每天來回送飯真不是個事,我們準備在新房開伙),一進門,聽見阿魯和老羅在大聲爭論:“——冇裝過就做聲撒,又沒得哪個怪你。”“我是裝過呢,哦,冇裝過我說裝過哦,明清的屋不是我裝的呀!”“老羅啊老羅,你自己說,那也叫裝修(明清是他們村的什么人,約莫是八十年代的老黃歷了)?”“哦,那就不算裝修啰。”“來之前我就跟你交過底了,是啵啰,你又不是不清楚我現在的情況。”“那荊州那邊我也裝過啦,就前幾年的事。”“你早點做聲,水電包給別人做,才1000多塊,你曉得啵,幾天就完工了,還不會浪費一點材料。”“我也是想跟你節約撒……”“算了算了,你呢確實也吃了虧,我們個個都吃了虧,天天日夜守在這里。”……
順仔在花園里搭灶臺,我坐在地上看著,心想,好在順仔夠細心,還真是當自家的事在做。我倆上超市買電磁爐,電飯鍋,又上市場買些小用具,好些我沒想到的順仔都想到了……順仔叫給他找個插線板。我進去房間,只見地上散著一地蚊香,一小節一小節的。我把插座遞給順仔,問,“蚊香怎么都掰成那個樣子了?”順仔說老羅前天晚上掰了幾下沒掰開,火氣來了往地上一扔。我心又是一沉,雙手背后,靠在墻上,望著高遠的藍天。過了會,我想起來什么,壓低聲音問順仔,“老羅到底做過裝修沒有?”順仔說,“不知道啊,他自己說是做過。”“那木工呢,他木工不會也沒做過吧。”“木工應該做過的吧,聽說是正兒八經拜過師的。”
這天過后,老羅很少與阿魯說話,唯有遇上模棱兩可實在拿不定主意的時候,才問阿魯兩句。問的時候,直接而突兀,連名字也省了。遇上阿魯主動招呼他一聲,他也不抬頭,只用簡單的嗯或哈等語氣詞回答,有時甚至嗯哈都沒有。漸漸地,阿魯也不對他招呼了。我和順仔,則成了他倆的中間人。
待水電安裝告一段落,可以開始貼地磚了,四十天業已過去。
我們打聽了好幾處,最后決定將泥工活包給一位姓蔡的師傅。蔡師傅陪著我們,選好水泥地磚墻面磚和紅磚。貨車在江南苑門口一停,階沿上那些工人們哄地跑過來。我問運上八樓什么價。一個瘦高的男子搶著回答,“三塊(按一包水泥三塊計,一包水泥正好一百斤)。”其余人都不出聲了,雖然有幾張嘴還想蠕動,他們無疑遵循著某種既定的行規。“沒得少啊(這些天的經驗告訴我,必須考慮每一處成本)?”男子理直氣壯,“都這個價,不相信你去打聽好了。”話都到這分上了,我說,“好吧。”瘦高男子那撥人行動起來,另外一撥退了。下午挑黃沙,我不假思索,又叫那瘦高男子。男子手一揮,一班人麻利地跟了上來。
待我去小店買煙(三天兩條煙,我決定由白沙改為大前門),有個胖女人緊隨我而來,像是等著我似的。我不明不白,站住了,木然地望著她。胖女人機警地左右瞟了一下,神秘兮兮地靠近我,“那男的騙你,水泥兩塊一包,八樓頂多兩塊五。”說完就走了。我買煙回來,順便問七樓,果然是兩塊。我回頭叫住瘦高男子,“怎么人家兩塊你收我三塊。”事出突然,男子疑惑地望著我,但很快回過神來:“都——都這個價。”“我信任你才又叫你的,知道嗎?”男子略略低下頭,依然嘀咕著,“都——這個價。”“天天在這塊做的,怎么能這樣呢?”男子不吱聲了,抬起胳膊擦了擦流淌在額頭的汗珠。“也沒多少錢的事,對吧,下不為例啊。”男子趕集一樣下去了。我本想再說點什么,看他們個個光著腳,前胸后背都汗透了,還是有些說不出口。
蔡師傅帶著兩個人,每天上午八點準時開工,中午十二點回去吃飯,下午兩點準時開工,小團隊很默契,協作很好。地磚裝了幾天,我和蔡師傅熟絡起來。蔡師傅河南人,老婆在附近一家制衣廠,兩口子南下打工,兩小孩扔在老家。手上的活雖然不斷,他說也就是賺個生活,月收入也就三四千,去掉房租伙食給孩子的生活費,里打外銷根本落不了什么錢。哎,說來都不易啊。有天蔡師傅問我,“你們裝水電哪里找的人呀。”我望了陽臺上的老羅一眼(老羅和順仔在陽臺上裝洗手盆,弄了足足兩天,還是漏水),問他什么意思,是不是有什么問題。蔡師傅說,“也沒什么,就是看起來不怎么專業。”我說是我們自己裝的。蔡師傅釋然一笑,“難怪,高的高低的低,全露在外面。”我心一緊,問他該怎么裝。“墻上打個孔啊,插座放下去,表面和墻面齊平不就行了。”對呀,想想也是,如此簡單的事,我們怎么沒想到呢。說實在的,我打心里真不想再麻煩老羅,不想再挑他的毛病增加他的負擔了,滿屋子到處都在返工,他早已力不從心。蔡師傅又說,“外面找人打孔也就幾塊錢一個。”我看著墻上高高暴起的插座,越看越不對勁,過去跟阿魯商量,阿魯早已灰心(也可能是怕失了老羅的面子),說,“哎呀,算了吧,將就一下算了。”這哪是將就得了的事,天天看見天天要用的東西。現在不改,等到墻面粉刷就來不及了。我不管,咚咚咚咚下樓,找了個工人上來。斷開開關,一個個插座撤掉,一個個打洞,完了讓順仔將電線重新接上(順仔這些天來倒練成半個專家了)。
此時的老羅,坐在陽臺的矮板凳上,背對我們,平視遠方。右手夾著一支大前門,舉在離嘴唇最近的地方。
眼看地磚就要完工,蔡師傅的人馬即將撤走,這天中午,趁大家都喝了點燒酒,阿魯把話敞開了:“老羅啊,前面的就過去了,也莫往心里去,后面就看你的了。”我心想,木工是老羅的本行,接下來理當順風順水,不會再出什么岔子了。老羅碗里堆滿了菜,魚頭蘿卜豬骨辣椒,毫不夸張地說,筷子嘴巴簡直無從下手。平日吃飯,也就我們四個,偶爾來一兩個朋友,頂多五六個人。我每餐都準備了大份的菜,并且葷素搭配,盡量不重樣。都是朋友,干的又是勞力活,我生怕怠慢了他們。可我就是不明白,老羅為什么總是這樣菜碼堆山,好像擔心桌上的菜碗隨時會被人搶空,必得提前安置進自己碗里。面對如此吃相,我總是鮮有胃口。這種事,又無從說起,每次吃飯,我都選擇坐在老羅對面,盡量離他遠點,眼不見為凈。阿魯和順仔倒沒什么,視而不見,該吃吃該喝喝。阿魯的話,老羅未予正面回答,只是難得一見地笑了一笑。順仔打起圓場,“老羅冇得問題啰。”然后端起酒杯,伸到老羅面前。老羅放下碗(滿嘴飯菜還在放肆咀嚼),與順仔碰了,又與阿魯碰。
幾杯酒下肚,老羅有些激動,放下酒杯,一改往日的沉默,感慨起來:“這些年吶,你們都不曉得我是怎么過來的——”話剛起頭,又戛然而止。老羅搖著頭,憋著的話終究憋著。順仔遞了支煙給老羅,并幫忙點上火。老羅深深地吸完一口,放下碗筷,給想說的話歸了總:“說句不好聽的,結婚到現在,可以說我荷包里兩百塊錢都冇有過,你們說——”老羅頭一撇,眼眶紅了,右手在臉上狠狠地抹了一把,那指長發滑了下來,湊熱鬧似的,加劇了老羅的潦倒……習慣了老羅頭頭是道理直氣壯的強勢,眼下如此滄桑,我心一酸,竟然對那指飄零的長發,生出絲絲憐惜來。阿魯拍了拍老羅的肩背,說,“好了好了。你們不曉得吧,老羅二胡小提琴書法畫畫樣樣來得,是我們那的大才子啊……”現在換成阿魯沒完沒了,最后他和老羅一樣,給自己的話歸了總:“老羅呢,就是運氣差了點,不然——后來找這個堂客呢,也是冇得辦法——”
吃完飯,碗筷還沒收拾好,阿魯拿出兩副撲克,“來來來,爭上游。”又對我說,“碗先放水槽里,打完牌再說。”順仔坐老羅上手,我和老羅坐對家。第一局,順仔起到頭牌,由他先出。啪,一個大王。老羅身體隨即往左一傾,“這怎么打,不行不行,重出。”阿魯解釋說,“一樣的啦,輪到你出頭,也想辦法把人家的大牌撮下來。”順仔也說,“這種打法就是公平,自己打自己,誰也不怨誰。”待老羅小媳婦一樣磨磨蹭蹭,重新理清手里的牌,忽而喜笑顏開,“哈哈,”雙手一攤,“打不起。”阿魯重申,“打得起必須打哦。”老羅腦袋兩邊來回崴著,得意極了,“就是打不起。”此時的老羅,像個純真的小孩。輪到阿魯,不得不犧牲一個炸彈。第二局,又是順仔頭一個出,啪,一對2。老羅又不干了,一把將手里的牌扔在桌上,不打了不打了。我扒開老羅的牌,原來他必須出10炸,很顯然,40分白白送給人家。我說,“老羅啊老羅,這種命運不光你,哪個都逃不脫。”我抽出自己手里的4個K,攤在桌上。老羅說,“不能盤盤這樣搞我啵。”順仔說,“要這么說,你也可以搞別個啦。”阿魯撿起老羅飛到地下的兩張牌,放在桌上。我說,“好了,阿魯你和順仔換個位置。”這樣老羅坐阿魯下家,阿魯出牌,時時考慮著老羅的情緒,不直接用大牌頂他。可惜老羅的分數還是上不去。后來老羅要求阿魯和我對調位置,讓我坐他上家,許是老羅覺得我出牌不會那么狠吧。難得老羅高興一回,我們都順著他。我沒有辜負老羅,牌出得極其溫柔。打到下午5點,我分數最少,落后第三的老羅幾百分。
有了這樣一個和緩的下午,后面的裝修想必會順暢起來。
那天上午十點多,我們從銀行取了阿魯哥哥匯來的兩萬元回來,老羅在陽臺上,和一個陌生人聊得火熱。老羅手里還拿著筆和本子,雙方像在討價還價。我問順仔那人是誰,順仔說是老羅找來的木工師傅。我問阿魯怎么回事,是不是他有所安排。阿魯一頭霧水,這時被老羅招手過去。老羅的意思,他已和這位木工師傅談妥,四張門和三頂柜子,一萬八敲定,這是他爭取到的最低價了。老羅一副千辛萬苦之后馬到成功的姿態。既然如此,那還要你老羅千里迢迢跑來做什么呢,從頭到尾,拖了兩個多月不說。阿魯壓住怒火,對那木匠師傅說了幾句客套話,打發走了。
阿魯回到客廳,坐在一個舊木箱上,一言不發。老羅踅進洗手間。順仔小聲說,老羅老婆這幾天總是發信息來,怕是催他回去。待老羅從洗手間出來,給自己倒了杯水,端在手上。阿魯直截了當,“老羅,你到底怎么想的,要跟我們說清楚撒。搞到現在,哦,全部甩手,讓人家來做。早曉得你是這樣打算的,我就不作指望啵,我也會有我的安排啵。我冇跟你說,本來小冰就想包給人家做,做得又入貼我們又輕省,還花不了這么多錢,更不會得罪朋友。”老羅坐在地板上,悶頭盯著地板。“你來之前,小冰就跟裝修隊談好了,40天交工,我們什么都不管。現在都兩個多月了。你自己想想,朋友做到這個份上……”老羅喝了口水,“我嘛,也是想——”也不知老羅說些什么,蚊子一樣嗡嗡嗡嗡,恐怕只有他自己聽得見。阿魯說,“想早點回去也可以,明打明告訴我撒。”老羅說,“也不是這個意思,家里有個小工程——”“既然是這樣,你現在就走算了好吧,我老兄何敢耽誤你賺錢呢。小冰,你去給老羅訂火車票。”阿魯說完,拍拍屁股,上單位去了。
順仔拉著老羅,兩人到陽臺那邊叨咕去了。我去花園,照常忙著飯菜。中午飯阿魯沒有回來。順仔說,他和老羅商量好了,加緊時間,把剩下的活干完算了。我也懶得看老羅,不緊不慢地邊吃邊說,“剩下的也不是三天兩天完得成的,家里有事還是回去吧,免得在這里也不安心。”老羅埋頭吃著,始終不言不語。順仔一再向我解釋,老羅的意思,還是做完再走。
吃完飯,我打電話給維修店的朋友,問好地方,直接打車過去,交了押金,總算把全套木工工具解決了。然后打電話約阿魯,一起上市場選了一批方木三夾板飾面板回來。
先是天花板。按阿魯的老辦法,支幾塊現成的四方格子上去拉倒,既便宜又省工。阿魯和順仔負責天花,老羅負責幾扇門。阿魯說,裝完門,老羅就可以走了。打這天起,阿魯說什么,老羅都不應,成天啞巴一樣。不知是否急著趕回家,老羅中午飯后抽完一根煙,便干起活來,午覺也免了。我又有些過意不去,叫他休息一會,他同樣不應,手上的錘子錘得叮咚直響。還好,隔壁左右都沒住人,不會招人投訴。老羅不歇息,阿魯和順仔也只好繼續。于是天花板和門板競賽似的,叮叮哐哐。需要鋸三夾板或者抬什么東西時,老羅也不喊人幫手,我和順仔便主動過去配合。
誰也沒料到,第一扇門,問題就來了。長方形的門,老羅居然將把手那條直角邊整個刨成半圓形,還一口咬定,門絕對是弧形的,并固執地在想象中試著開關了好幾次。我的天哪,老羅不會是曾經在夢中裝過一扇這樣的門吧,還是故意犯這種超低級錯誤——怎么說也不至于呀,刨成個圓柱形多費工費時啊。我寧愿相信,人既有茅塞頓開的一瞬,就有七竅跑偏的一瞬,看來老羅腦子真是有些發懵了。我連笑的力氣都已喪失,阿魯和順仔同時愣在半途。待醒過神來,阿魯手把手地一遍遍向老羅講解,又帶老羅下到七樓,看人家的門長什么樣(明擺著,還用得著看嗎)。最后,在半信半疑下,老羅將弧狀的那條邊裁斷,大門只能改作洗手間的門了(洗手間的門比大門窄)。
看來裝修這事,老羅是真不在行,真是為難他了。
大門事件當天,吃完午飯,老羅就出門了。我讓順仔趕緊跟出去問一問,順仔回來說老羅上工具店換個東西。
四點多快五點了,老羅沒有回來。我問順仔,“老羅是說去工具店了嗎?”“是啊。”“都這么久了,也該回來了呀。”阿魯讓我打電話過去問問。工具店老板說老羅確實來過,但幾分鐘就走了呀。我總覺得不對,就算步行的話,來去頂多一個小時,老羅此地又沒個熟人。老羅是帶著情緒出去的,我不敢往下細想。我問順仔老羅帶小靈通沒有。順仔搖頭說不知道。順仔從枕頭下面找出小靈通,遞給我。原來小靈通已欠費了。也太快了吧,上星期我才充一百塊。阿魯站在樓梯上,揮著錘子,命令的口氣,“順仔你陪小冰去找,快點。”我拎起包,邊下樓邊說,“老羅身上又沒什么錢,能去哪兒呀。”順仔叫我莫想多了。我說,“萬一有什么事,怎么交代呀。”順仔說,“老羅這人,就是死要面子。”自行車在樓下,老羅沒有騎走。順仔騎上自行車,我跳上后座,沿著常走的那條路,朝工具店猛踩。我一路東張西望,可由于順仔踩得太快,來往的行人,根本看不清面孔,我叫順仔慢點,說不定碰上老羅正往回趕呢。我問順仔,“老羅身上有多少錢?”順仔說不太清楚,這些天沒見他花過錢,不過幾十塊錢總該有的吧。經過裝修一條街,有個人影一閃,轉身進了油漆店。我猛拍順仔的背,順仔停下來。我跳下車,不由分說沖上去,探子一樣,搜尋那個身影。到了那人面前,我突然站住。那人莫名其妙,瞪了我一眼。哎,原來只是上衣有些類似而已。順仔說,“小冰啊,沒事的,都這么大的人了。”“世上的事,哪里說得好啊。”“老羅也不會來這些店子呀,你說他來這些店子干什么。”順仔說的沒錯,我怕是緊張過度了。到了工具店,我一邊扭脖子(脖子都抻痛了)一邊問老板。老板說,“老羅一點多來的,換了個鉆頭就走了,前后不到三分鐘。”我問當時老羅神情怎么樣。老板說沒留意,應該挺正常的,反問我們出什么事了。順仔說,“也沒什么。”我又問他老羅朝哪個方向走的。老板回憶了一下,指著旁邊的巷子,“好像是這邊吧。”沿巷子直走,就是河邊。老羅去河邊干什么呢。我不禁心跳加速!
已經五點多了,夕陽下的人影越拉越長,順仔載著我,騎得飛快。巷子原本只兩三米寬,由于踩得太快,不知哪里突然躥出個中年婦女,眼看就要撞到,順仔一個急剎,人仰車翻,我和順仔雙雙摔到地上。中年婦女哇一聲尖叫,好在站穩了沒倒下,指著順仔,嘴里嘟嘟嚷嚷。我左膝搓破了皮,很快青紫了一大塊。順仔左手背也劃破了,鮮血直往外汩。我慢慢爬起來,找出一包紙巾,替順仔擦了擦,問他感覺怎么樣,要不要上醫院。順仔咬咬牙說,“冇事的,走吧。”中年婦女繼續嘟囔著,沒有走的意思。順仔扶起自行車,對婦女說了兩聲對不起,將龍頭慢慢矯正。我問順仔行不行,不行就打摩的算了。順仔試著騎上去,身體兩邊扭了幾下,叫我上。我一瘸一拐,跳上后座。中年婦女還在后面念叨什么。
河邊剩下四五桌下棋的老人還沒有收攤,我們走過去,逐桌去問。我們手眼并用,比劃老羅的模樣(老羅的外形特征還是極其明顯的)。老人們極其熱心,甚至停下手里的棋,幫忙回憶著。正當我們不抱希望的時候,最后一桌的一個老人說,“對,有這么個人,一看就是外地來的,干粗活的那種。”我眼睛一亮,“后來呢,后來去了哪里。”“這就不知道了哦。”我有些失望,嘆了口氣。老人說,“那個人倒蠻有意思,先是在這里看棋,你說看棋就看棋吧,他總喜歡七嘴八舌,阻都阻不住。我還以為來了個厲害角,后來我跟他殺了一盤,就他那水平,還出來混。”老人搖搖頭,有些不屑。沒錯,百分之百是老羅,可這會兒他在哪兒呢。我在路邊找了個電話,阿魯那邊說老羅沒有回來。
天快黑了,我和順仔沿著長長的河邊,無頭蒼蠅一般,毫無目標地瞎走。順仔說,“要不算了,老羅能跑哪里呢,手上沒錢,又不能坐車,餓了他自然會回去的。”“我們過橋那邊找找看,沒有就算了。”過了橋,夜宵攤紛紛開始張羅了。走了將近一公里,夜宵攤落在身后,前路少了燈光,越來越暗。我們正欲打轉,有個黑影,驀地從視線中一晃而過。我定睛,遠處的欄桿邊,孤零零坐著一個人。我指給順仔看,順仔說,“有點像哦。”順仔話音未落,我朝著那個黑影飛奔。順仔騎上自行車,跟著我往前跑。當我確認那人就是老羅的一刻,我陡然站定,不爭氣的淚水涮地,嘩啦啦流個不停。
這次尋找,事后誰也沒有提起。老羅沒有解釋什么,順仔也沒告訴我們當時找到老羅,老羅是怎么回答他的。我的膝蓋由紫而青,順仔手上的疤不久也結了痂,一切發生就當從未發生。
過了幾天,大門上鎖,又遇到難題。老羅將鎖裝上去,總覺得不對,不用鑰匙應該也能鎖上的呀,怎么就是鎖不上呢。老羅說一定是鎖有問題,讓我趕緊上店里換一把。我跑去店里,服務員給我演示了幾次,鎖沒有任何問題呀。原來,鎖把朝上一扳,就鎖上了。服務員玩笑著說,你們的師傅只怕沒裝過這種鎖吧。我本想換一把,又有些心虛,因為鎖把上弄了點黃色的膠水,只好親自試了試,將原來那把鎖帶回家。我將鎖交給老羅。老羅重新裝上去,我拿起鎖把,往上一扳,鎖上了。老羅不再說什么。
這天開始降溫,我早早起來,揀了幾件毛衣夾衣幾條褲子,還有那雙棕色皮鞋,給老羅和順仔帶去。這時,阿魯的木匠表弟也從內地過來了。只三四天,兩個衣柜和一個書柜就打好了,我問表弟為何如此之快。表弟說,“如今的工具是電動的,材料也是半成品,想慢也慢不了啊。以前啊,木要一根一根地裁,一節一節地刨,釘子要一口一口地釘,哪像現在,全都電動化,我們學的那些手藝等于白搭,如今的木工跟以前比,不知簡單了多少倍。稍微用心一點,看幾天就會了。”我看了旁邊的順仔一眼,說,“也是,順仔都可以出去攬工程了。”
表弟來了,老羅似乎少了后顧之憂,變得開朗起來,接下來的幾扇門利索多了,雖然留下不少后遺癥。最后一張小電腦桌,老羅主動提出由他來做。老羅一邊釘電腦桌一邊跟我回憶,他曾經給人家打過一張書桌,光工錢就八百呢。我坐在窗臺上,抿笑著。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老羅干活,我總會守在旁邊,搭把話,或者找點話題聊一聊,我不愿將老羅單獨撇下。
老羅離開的那天,我和阿魯過來得很早。順仔和老羅吃完早餐,端坐客廳,一心等著我們。老羅變了個人似的,渾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凈凈,淺灰的夾克,藍色牛仔褲,腳下是順仔的老人頭,還有那指長長的頭發,格外服帖。我望著老羅,“打扮起來還是蠻精神的嘛。”阿魯坐下來,一人丟一包白沙。我看見藤椅腳邊,順仔那個格子包(順仔的格子包看來送給老羅了),拉鏈半開著。我說,“東西都清好了吧,莫忘了什么哦。”老羅笑著,“也冇么子好清的。”老羅的笑輕松而坦然,是我這些天從未見過的。阿魯抽著煙,也不開口。我說,“老羅,真是辛苦了,耽誤你幾個月。你家里那個工程,只怕也黃了。”老羅笑笑,也不答。我將車票放在老羅跟前的圓凳上,“下午的,還早,吃了中飯再走。”老羅看了看車票,說,“還打什么臥鋪呢。”
我進了趟洗手間出來,老羅起身要走。我說,“吃了中飯再走呀,去那么早,不也在火車站干等。”順仔說,“老羅可能還有別的事。”老羅躬身提起包。我從包里取出一千塊錢,遞給老羅。老羅愣了一下,沒有接。我將錢塞進老羅手里,“確實也沒有多的錢,對不住了。”老羅握著我的手,好幾秒才松開,然后頭也不抬,沖著大門走。阿魯對順仔遞了個眼色,順仔將老羅送下樓。掐指一算,老羅過來已整整三個半月了。
最后是墻面,交給蔡師傅介紹的一個粉刷工。粉墻的時候,阿魯和順仔在花園里敲敲打打,做起飯桌和柵欄來。之后,又在家具和天花板上一遍遍噴清漆。剩下的花園,原來什么樣還是什么樣,阿魯再也沒有心情折騰了。老羅當初設計的方案,暫撂一邊了。算起來,從裝修到家具搬進新屋,耗去四個多月,費用呢,則超出預算一倍還不止。
剛裝修完的幾個月,幾乎每天,阿魯都要從工具箱里翻出鉗子扳手螺絲刀錘子鋸子,這里戳一下,那里撬一下,家里永遠都有收不完的尾。
春節期間,小黑來家里玩,聊起老羅,我們才得知,那次阿魯讓小黑接老羅,由于小黑家離火車站較遠,小黑便叫老羅自己打輛的士過去,小黑在路邊等他,說好車費由小黑來付。老羅下車,和小黑接上頭,便將的士票遞給小黑。小黑沒有接票,只問多少錢。老羅說40。小黑遞張50的給老羅,老羅從司機那里找回10元,遞給小黑,小黑說不用了。老羅便將10元錢捅進兜里。阿魯說,老羅又沒得硬手藝,家里倆孩子上學,日子不好過。自打老羅離開,一直沒有和我們聯絡,也不知回去找到活沒有,日子是不是有了起色。
這些年,每每有朋友上我們家做客,免不了對裝修來一番品評,有的說古色古香,有的說鄉村田園,也有的說自由簡樸,阿魯只是笑而不應。朋友們說的是整體風格,輪到細微之處,只有我們自己清楚,哪里不能用,哪個插座松了,哪個龍頭該換,哪個洗手盆漏水,哪扇柜門關不攏,哪個把手扶不正。還有那張該死的電腦桌,牢牢地鑲嵌在墻壁上,動不了,每接一次網線或電源線,必定氣得我火星直冒,阿魯一氣之下,將電腦桌劈了,上家具店買了張新的回來。
我常常夢想,有朝一日發跡了,第一件事,就是將這套房子換了,到時候裝修,我們可是經驗豐富嘍。
(責任編輯:劉泉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