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女子

楊巧麗

北方，初夏的清晨，行走在車流穿梭的路上，風涼涼的有些惱人。

一陣幽幽清香襲鼻而來，頓覺祛了涼意。抬望眼，一樹丁香花怒放。

輕輕地采擷一枝放到鼻翼下聞呀，那香就一直沉淀，沉淀，沉淀到心底再也不能深的地方呀！

再望去，丁香樹的枝椏精神抖擻地伸展在小路上空，過往行人停住腳步，小心翼翼地撥開橫著的一枝，那樹枝卻又反彈回來，柔柔地打在行人的臉上，把一縷奇香乘機送入人的鼻息，行人帶著滿足的笑意繼續趕路，也有好奇者采一片葉子下來，放到鼻子底下聞一聞，看葉子是否也像花兒一樣的奇香。

這個季節，丁香濃濃的奇香總是繚繞了城市的每一條街道，以及街道旁邊的店鋪。香氣在店鋪前那塊空閑的地方釅釅地、化不開地彌漫著。這塊小小的空閑之地仿佛約定俗成是留給你的，不過現在，時辰還早，街上幾乎沒有閑逛的行人，你也不用這么早就出來的。每天，你得等到街上熙熙攘攘、艷陽高照的時候，搖著輪椅緩緩而來，然后你丈夫默默地為你擺放好修鞋的一應工具，再在地上放上一個厚厚的陳舊的墊子，把你攙扶著坐上去。這個時候丁香花的花香已沒有清晨那樣濃烈，你也許聞不到那醉人肺腑的花香。其實，即使能聞到，你也顧不上享受，你要開始一天的忙碌。來你這里修鞋的人總是很多，他們有的是慕名而來，因為你修的鞋子質量過關、價格公道；還有一些人是照顧你的生意而來，這些人中多是和你有了多年的交情，他們樂意以這樣的形式來幫助你，表達他們善意的同情。不管是抱著什么原因來修鞋，你都是以嫻熟的技術來對待，以平和可親的態度來迎接。

丁香樹的根部是叢生的，一株樹從根部就分出好幾根粗壯的樹杈，卻總有幾根被鋸掉，白白的樹茬如新一般。如今這情景最尋常不過，卻總能讓我憶起兩三年前那一場毀滅性的冬雪。那時的丁香樹可不像現在這么矮小稀疏，冬天的時候，沒有綠意的樹杈很夸張地伸展在行人和路的上方。夏天到了，濃密的陰涼夾著幽幽的清香遮天蔽日地鋪蓋下來，洗刷掉人們工作一天的繁瑣和勞累，芬芳著人們疲憊的心。

那一場暴風雪的肆虐實在是太兇猛太迅疾，一夜之間，原先驕傲的所向無敵的枝杈被壓在了暴雪下面痛苦地呻吟，生命的元氣受到史無前例的重創，粗大的枝干頃刻間被壓彎，被折斷，一些枝杈甚至整個樹身都受到了生命的威脅，在絕望的掙扎中慢慢干枯。

可是，不是所有的生命都會向命運屈服！你可能想象不到，那些殘余的生命力會有多么倔強！嚴寒暴雪過后的第一個春天，那些被摧殘的殘枝開始努力地恢復生命的自信，零零星星的嫩芽在枝條上用纖細的微笑去迎接春天的到來，守候夏季的馨香。整整一個夏天，這條小路上的丁香樹沒有開放出醉人的花香，整整一個夏季，殘余的枝椏都在用新生的能量來療治殘冬的瘀傷。雖然沒有花香，那一片新綠也足以給行人陽光明媚的蓬勃朝氣。

因為身體的殘疾，你從小就懂得要比別人付出更多的艱辛和努力，你更懂得心靈的殘疾遠比身體的殘疾更可怕！所以，你絕對不能屈從于命運的安排！沒有正常人的健全肢體，沒有正常人的行走自如，甚至吃飯穿衣都要別人來幫忙，在一些人看來，這樣的人或許就是生活的累贅。可是你沒有這樣看自己，你絕不讓自己成為別人的累贅，成為社會的累贅。你要靠自食其力來養活自己，支撐一個家！你的腿殘疾了，可是你的雙手還健全，你要用這健全的雙手，做一個有用的人，為這個家做一些有用的事，為你的孩子付出一個母親應該付出的愛！修鞋是你認定的自食其力的目標，也是你作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的最好詮釋。你行動不便，沒有別人的攙扶起不了身。為了不給別人造成負擔，出攤的日子你索性一整天不喝水，這樣就避免了上廁所難的問題，但也使你常年的嘴唇干裂，飲食失調，身體欠佳，從身心上比別人多付出一份艱辛和勞累，也更贏得人們的敬佩和贊譽！一天天，一年年，你就這樣固守著自己的一份勤勞和艱辛，一直堅持了二十多年！

相濡以沫的丈夫的去世，讓這個不幸的家庭雪上加霜，你也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住了。可是這樣的想法只是一瞬間，另一種堅定的信念即刻占據心身。你是個輕易不言輸的人，怎么就能讓厄運掐住自己的喉嚨？一雙優秀可愛的兒女，他們是你的驕傲，是你生命的全部，他們正需要你母愛的撫慰和守護。你把悲痛化為力量，獨自撐起家的巨傘，在風雨飄搖中前行！你的堅強感動著每一個經過你的鞋攤的人，感動著許許多多認識和不認識你的人，也感動了一個男人內心最柔軟的地方，他愿意和你共同挑起這個家的重擔，共同撐起一片愛的藍天！

這個女人真不容易啊，真堅強！那天，我去找你釘鞋，你沒在那里，于是我讓另一位修鞋人幫我釘鞋跟，順便聊起了你，他這樣感慨道，語氣中充滿了欽佩和贊譽。他說，我們是朋友，一起在這里修鞋修了二十年，她有困難我肯定會幫，那時她前夫還在，為了生計，忙，有時來不了，她自己搖著輪椅來，我就幫她把那些東西卸下來，把她扶到墊子上坐好。她呀，一坐就是一整天，中午飯由孩子們送來，只吃些干糧，不喝水，從不愿給別人添麻煩。現在這個丈夫人也不錯，和她一起出攤，她修鞋，他配鑰匙，照應著她，兒女們也都成家了，真好啊！

經過了一春又一春，丁香樹終于掙脫了暴雪重擊下的桎梏，再次以它頑強的生命力證明了自己的價值和意義！滿樹的丁香花開了，她以博愛的胸懷毫不吝嗇地把香氣灑向每一個經過她身旁的行人。

你不會從丁香樹下路過，你也沒有時間品賞丁香花的醇香，可是你和丁香樹一樣芬芳四溢，有著倔強的生命力和對不公平命運的蔑視！命運雖然對你很不公平，讓你身體殘疾，家計維艱，但你從沒有屈服，沒有趴下！在這個家庭，你就是一棵參天大樹，為年幼的子女遮風擋雨，撐起一把母愛的傘！你的女兒，你的兒子，在這濃濃的母愛呵護下，健康、快樂、幸福地成長，享受著天下子女所能享受到的最完整的母愛，女兒上學，兒子參軍，然后都參加工作，結婚生子。他們都曾是老師眼中品學兼優的好學生，更是你這位母親眼中懂事孝順的好孩子。你用勤勞的雙手和真誠以待的品格挑起了家的重擔，你靈巧的雙手撫摸過無數個損壞了后跟的鞋子，嫻熟的動作不厭其煩地重復了一遍又一遍，讓每一個曾經破損的鞋跟完好無缺，就像一個藝術家完成了一件件精美的工藝品。你的表情雖然疲憊卻從不厭倦，那是因為你從心底里感到一種充實和滿足。你用你的雙手不僅為這個家創造了豐富的物質財富，也創造了偉大的母愛財富！你用你的雙手寫下了一首首樂觀自信堅強的詩篇！看著兒女們都很爭氣，出息了，你的心里是多么的滿足和幸福啊！你說，我老了，也該歇歇了。可是，你還是放不下手中的活兒，你還是惦記著那些老主顧們，你怕他們哪一天鞋跟壞了卻找不到你來修，他們都習慣了你的手藝，你也習慣了他們的陪伴，習慣了二十年來城市日新月異的發展和變化。天氣晴好的時候你仍然出來釘鞋，不過現在，你不用像以前那樣心底總壓著一副重重的擔子，你完全不用再為生活的重壓而辛勞，你的勞作已經是一種快樂舒心的享受了。

我曾靜靜地觀察過你釘鞋的樣子，那樣神情專注，那樣一絲不茍。和同事和朋友提起你的時候我們都是懷著那樣的一種敬佩之情。你的女兒，一個非常陽光健康的女孩，她的工作，她的學識，她的美麗，都是你這位母親沒法可比的，可她這一切都是你給的。她曾和我談文學，談讀書，談在大學圖書館打工，眉宇間是那么一種明媚自信的神情。她的身上到處洋溢著你的氣息，那種讓人不得不陽光，不得不溫暖，不得不努力向上的氣息！

在這個丁香花飄香的季節，我沒有看到過一個從雨巷走過的有著“丁香般的惆悵”、“丁香一樣地結著愁怨”的女子，我不明白戴望舒老先生為何把丁香花描寫得那么憂郁。因為在我的眼里，播撒著芬芳的丁香花是充滿了陽光氣息的，而你就是這樣一位丁香女子，把你那充滿陽光的感人肺腑的氣息彌漫在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