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鄉鎮搬到縣城后的新居有兩扇窗:前窗在客廳,后窗在小臥室。
前窗面向街。原來的街名叫“田壩街”,顧名思義,先前這一帶正是田壩壩。我記得小時候還在小溪溝里摸過魚,在田里捉過田螺。街是條小街,偏僻,清靜,一般少見行人;特別是冬天,一入夜,路燈蜷縮在兩旁的行道樹間,神情昏暗,街面闃然無聲。
前窗是封閉的,終日關著:窗簾也閉著,以蔽街上的灰塵和街對面的住戶。拉開前窗的窗簾,就能看到對面底樓的鋪面:紙火鋪,雜貨店,古月診所,廢品回收站。紙火鋪的招牌上還寫著“給人看陰地、算八字”的字樣,店鋪里掛著花圈,貨架上擺放著一捆一捆的紙錢和香燭。店主還別出心裁地在門面的里間安了張“機麻”。吃過午飯或晚飯,常看見做花圈的女人就站在門口,拿著手機打電話,到處邀“牌搭子”,我不知打牌的人從花圈問經過時心情會不會受影響。還有間壽木作坊,正在我的樓下:三四個老頭,拴著圍腰帕,嘴里含著煙桿,手里拿著刀斧、墨線,整日里忙碌著。睡午覺時,
“叮叮當當”的鑿木聲直鉆耳膜,仿佛來自幽深的隧道,讓我感覺像是睡在棺材之上。這倒不啻給我某種提示和警醒:人有時真的離死亡不遠!
這幾個店排在一起還挺有意思,頗有黑色幽默的意味:到雜貨店買吃的用的;把廢棄之物交給回收站;吃了五谷雜糧總要生病吧,那到診所;生病了無可救藥,嗚呼哀哉之后有棺木等著:紙火鋪則準備了花圈、紙錢……
小臥室有個陽臺,陽臺上有四扇窗,這就是后窗。窗臺上有盆羅漢竹,青枝綠葉,長勢很好,還發出了兩枝新竹。我原來還養過珠蘭、杜鵑、黃桷蘭、玫瑰、菊花等不下十種盆栽,但不知怎的,養不過兩年就會死去:搬來新居后又栽過幾盆,也是如此。唯一例外的倒是這盆竹,三四年了,居然還不管不顧地活著。萬物皆有緣,有些東西不可強行為之。大概只有竹與我有緣吧!
后窗是敞開的,沒有窗簾,無須遮蔽什么。
站在陽臺上,就可以看到整個小區的內部環境。說是小區。卻更像是個大雜院:小區大致呈環狀,中間一個圓形的大花園,里面有棵不大的榕樹,好像總不見長——那榕樹肯定是“移民”,就像我一樣。夏天的早上或夜晚,會有些老人坐在花臺邊,手里搖著扇子乘涼,小孩則在周圍玩耍。花臺邊上也有些花草:山茶花、杜鵑花,還有鳳尾竹。
沒事的時候,我喜歡站在陽臺上,看人們從花臺邊經過,感覺有點像看戲。戲臺的布景沒多大變化,但進進出出的人像走馬燈似的。我猜想著他們的年齡、職業和身份,無端地想象著他們身上會發生的故事。每隔三兩天,就有挑著擔子的沿著花臺拖長聲音吆喝著:“收破銅爛鐵——!收舊電視、電腦、麻將——!”“賣蜂糖——!”“磨剪——刀、菜——刀,換刀把——!”賣蜂糖的為了證明貨真價實,往往在筐里或桶里放一塊蜂窩,但越是這樣我越是懷疑其真實性,越不敢買。下午五點左右,會有個中年婦女:短發,推著輛老式的二十八圈的自行車,車后架上架著一個木箱、一個話筒,話筒里反復放著一句河南話:“饅——頭!河南饅——頭!”聲音悠長,帶著固定的旋律,為小區添了些俗世的味道。
不知怎的,一聽到磨剪刀、菜刀的吆喝聲,童年時代的記憶就會從悠長的時光中緩緩走來。兒時,看的電影基本上就只有幾部樣板戲。國外的電影也有,但只能看到幾個被稱做“兄弟國家”的,內容都被貼著鮮明的標簽:朝鮮的又哭又笑,越南的飛機大炮,阿爾巴尼亞的摟摟抱抱。那時的生活單調,貧乏,卻也充滿快樂。一群小伙伴總愛手里拿著棍棒,學著戲里的人物在街上打來鬧去,拖長聲音吆喝著《紅燈記》里的接頭暗號:“磨剪子嘞——戧菜刀!”那時,隔三岔五,會有磨刀的肩上扛著根小木凳,一路吆喝著走街串巷而來。聽到吆喝聲,總有幾家婆婆大娘叫住來人,拿出生銹的剪刀、用鈍或發卷的菜刀叫師傅磨。那年月,剪刀、菜刀、柴刀是家里的必備品。破破爛爛的生活、打補丁的日子,都需要一把剪刀來重新裁剪,需要一根針和線來縫合。一把四四方方的刀,往往用成了“尖刀”或“彎刀”還舍不得丟。在“嚯嚯”磨著刀的師傅旁邊,總會圍著看熱鬧的嘰嘰喳喳的女人、跑來跑去的小孩和搖著尾巴嗅來嗅去的狗。經師傅磨過的刀,刀口锃亮,發絲落在上面,吹彈即斷;女人們拿在手里,一番品頭論足,滿心歡喜。
如今,有幾家還會用剪刀呢?菜刀也大多是不銹鋼的了。只是,我用了一段時間的不銹鋼菜刀后,還是換回了鐵鋪里打的菜刀。不只是戀舊,而是打的菜刀好使,鋼口好,刀口快。
時間在飛逝,每天都有很多事物在消亡,也有很多事物在新生。幾十年過去了,磨刀這門民間手藝像株弱不禁風的衰草,還死死抓著最后的一丁點泥土,茍延殘喘地、頑強地作著最后的抵抗!如今,我雖看不清樓下磨刀人的模樣,卻對他充滿敬意,心底同時又生出莫名的疼痛:這磨刀人一天能有多少生意呢?這門原始的手藝,還能維持他基本的生活嗎?
初搬來的那段時間,站在陽臺上,透過后窗,我常會不由自主地往左側的方向望。
我總希望那和我相同樓層的窗前,也有個人站著,也望著我。
只是,雖然距離較遠,但能大體地辨出窗戶終日關著。
把房買在這個小區,很大程度上是那扇窗的主人的緣故。
他是我一生中交往時間最久、交情最深的朋友。
那是一個純真的年代,那是一段美好的時光。我們師范三年同窗,畢業后分在同一所鄉間學校,同睡過一張床,同穿過一條褲子;后來,他調走了;再后來,他跳了槽。盡管不在同一個地方了,可是每逢假期,我們還是經常在彼此的家里三五天地逗留。我們曾經就著一盤花生米,把土罐里的泡酒喝了個底朝天。我清楚地記得:當初在得知他調走的消息時,我偷偷地躲在廁所里獨自流淚。那是一種不是兄弟勝似兄弟的感情。這些年他過得挺順,升了職,調進了縣城,住進了這個縣城最早開發的小區,我們的來往日漸減少。
搬來后,我興致勃勃地約過他幾次,但他的應酬太多,總是沒時間。后來,他抽空“接見”了我們夫婦兩次——是在酒樓里,鄭重其事,氣氛隆重熱烈,還請了陪客;桌上的酒很高檔,包裝精美,價格不菲;我舉起杯子,他的妻子連忙制止,說他“三高”,不能喝酒;他滿含歉意的樣子,象征性地喝了一口;幾個陪客很會察言觀色,殷勤地紛紛向我勸酒。好酒也醉人,兩次都是一杯即醉。以前,他像個瘦猴子;現在,他至少比我重三十斤,體態臃腫,動作遲緩,舉步維艱。偶爾在小區進出時和他不期而遇,我似乎有好多掏心窩子的話要說,但見他總是穿著莊重、頭發一絲不茍、背個皮夾子、行色匆匆的樣子,便只好簡單地打個招呼。之后,在公共場合又見過幾次,但我們都顧左右而言他。
搬來這里前,到縣城辦事時,我還到他家去過兩次。轉眼間,搬來這里已經兩年多了,同在一個小區,我們居然沒到彼此家里坐過。
無事的時候,站在陽臺上,望著不遠處他的窗戶,時常無端地想:此刻,他在家嗎?在忙著什么呢?會不會也正站在窗戶前,望著我這邊?他會時常想起從前那段純粹而青蔥的時光嗎?可我知道,我們現在已經生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圈里,再也回不到從前了。我的心里充滿了魯迅在《故鄉》里的那種渴望與悲哀!
我們曾經通了好些年的信。一個冬日的下午,有些冷,關上窗仍寒意襲人。我枯坐半日,無聊而索然,清理舊物,又看到那些信。它們被我用一根細的橡皮筋緊緊地扎成一疊,鎖在抽屜里,連妻子都不知。近二十年里,我搬過四次家,每搬一次都要棄掉一些舊物,但這些信我一直保存著。我抽出幾封,翻開來看,信封和信紙上似乎還殘留著寫信人當年的氣息,看著看著,忽然覺得了無生趣,便隨手撕碎,把這些信全扔進了垃圾桶里。然后,我的心也像紙片一樣緩緩飄落,最后,歸于如釋重負的沉靜。時間真的可以消融一切。其實,早就有只無形的手,在冷靜的時光里,悄然地把過去撕成了碎片;而誰也無法撿起它們,拼成往日完整的圖景。
我知道,人不能總是沉浸在過去里,也不可能回到過去,就像這條街和它的街名一樣,幾十年的光陰早已把它改得面目全非。人,只能站在此岸。
我把小臥室布置成了書房:一張小床,一排書柜,一臺電腦,一張書桌。
向外的前窗關閉著,但向內的后窗必須開著。
我在后窗下安靜地讀書、寫作。
我的內心需要一扇敞開的窗。
此刻,天地間一片沉寂,小小的雪花無聲地飄落下來。窗臺上,散落著幾片竹的枯葉,盆里的竹葉卻依然青綠。該黃的黃著,該綠的綠著,該凋零的凋零著,該生長的生長著。雨水是天空的眼淚;而雪花,你是天堂來到人間的精靈,是天使的眼淚,是一場清晰而模糊的夢,冷艷,高蹈,純潔。或許,越是純粹美好的東西,越無法持久。我站在窗前,伸出手,雪花飄落在我的衣袖上、手上,短暫停留,然后消失。我的舌尖,殘留著一絲清冷卻溫暖的回味……
作者簡介
梁炳青,男,生于1965年,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家協會會員,四川省長寧縣作協理事,教師;作品散見《散文百家》《散文詩》《散文世界》《中國散文家》《小小說·大世界》等,有作品收入《2010中國散文經典》《散文百家十年精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