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銅
捉閃電·懷素
如果沒有足夠帶電的風云,在體內奔騰、洶涌;如果沒有出鞘的筆鋒,殺過墨和紙,就不會有一束束的閃電,離開身體外出。
佛經一次次被風翻閱。
靈魂一次次掙脫鏈條上升。
像發光的魚,從梵唱青燈中飛射云端,讓寒冷的星星發抖。
有閃電從墨池升起,發光。
把這光芒捕捉一生,一生就在筆鋒上游走。
從芭蕉葉出發,需要經過多少芭蕉葉,才能把狂僧的名字送到長安,趕上一場還沒有散場的盛唐酒會?
當酒闌人散,退筆成冢,卻再也擺脫不了糾纏不清的閃電,在體內抽打。
這電光從唐朝出發,穿過浩渺時空,千年不熄。
寫給神靈的信箋·甲骨文
那時沒有鐵,沒有青銅,但人們有話,要說給神聽。
他們要說的那些話,比針尖更鋒利。
那時人們相信,神靈就在頭頂。
他們用龜甲和獸骨,給神寫信,傾訴他們的愿望。他們相信,送上犧牲和足夠的貢品,神靈就會替他們辦事。
那時春暖花開,國家以樹為界,家族以篝火為中心。
那時人們吃飯認真,活著也認真,愿望純樸,為了自己活著,對敵人不仁慈。
那時生命燃燒得瘋狂而充分。
那時災禍太多。下雨。出太陽。森林著火。河流泛濫。野獸出沒。農作物經常沒有好收成。
人們內心虔誠,敬畏自然。
那時人們從疾病、生育和夢,救出婚姻、糧食和福祉,從戰爭救出血,從星空救出信仰。
那些寄給神靈的信件,保存在灰燼中。
幾千年后,人們認真解讀,才知道,自古以來人們的祈愿,像幸福、平安一樣簡單。
在遼闊的身體里牧馬·鄧石如
“疏處可以走馬,密處不使透風,常計白以當黑,奇趣乃出。”
讀完一年書之后,采樵、賣餅餌之后,戴草帽、穿芒鞋、騎毛驢之后。
在遼闊的身體里牧馬。
飲馬墨池。八年。
從草莽回到草莽。釣雨耕煙。灌花釀酒。一生。
做一座山的主人。與鶴為友。當一條魚的領導。做一塊石頭的替身。每天。
總得挪開太多浮云,放下得失,才能清理出疏可走馬的空間。
總得貯存足夠多酸甜苦辣,并以墨痕修補空隙,才可讓靈魂密不透風。
當落葉吹盡,只留下疏疏密密一些老辣的樹枝,不正是一幅書法,白有白的奇妙,黑有黑的恰當?
用月光修改人生·蘇東坡
用多少減法,才能留下足夠的空白,讓人生遼闊起來。裝下更多不要錢的清風?
省下多少墨汁,才能減少人生的錯字和污漬?要多少月光,才能把黑色的字跡涂白,把命運修改?
君門深九重。一重比一重陌生,一重比一重寒冷。不如西子湖的景色淺。
修一道長堤給自己行走,左風右月,水上花瓣和詩情一起蕩漾。
到了秋天,月色自然就涼了,人清醒了幾分。發現人生要修改的地方很多。
山間月色本是上好的修改液。
但月色不是一人所有,不能自取太多。況朗月不是夜夜都有的。
從東方發白開始,雨一下就是三個寒食,那些受潮的墨跡變得更黑、更重。
嘗試把筆放下,身子輕了許多。
宣紙上長出一片荔枝林,每天有三百枚紅果熟透,迎風搖曳。
——單憑這點,就比唐朝的妃子幸福。
鄉村特產·吳昌碩
亂世。饑饉。流亡、做短工、打雜的日子。
野生植物、樹皮和草根。金屬和石頭。
都會進入一個人的身體和靈魂。
用堅硬的指甲和骨頭,把青銅和摩崖,一塊塊摳下,放入硯臺中。
把硯底磨穿!下筆風生水起,隱隱有雷鳴。
一個人。就像一只土色的箱子。
海派大師是人們的稱呼,里層的布衣,還帶有耕作時留下的泥塵和汗漬。
布衣之內,裝滿長了五千年的墨菊、墨梅、竹筍、石榴、青菜、葫蘆、南瓜、桃子、枇杷,都是鄉村特產,隨便挑一棵拎一拎,都能感覺到腳下這片土地的厚重。
刀和筆·李斯
作為政客,刀不出鞘,而能殺人;作為書家,筆不露鋒,而能圓挺。
兩種身份,是否真能夠合二為一?
除了刀,還有舌頭——把對手一一擊敗。
除了筆,還有火——焚盡百家之書。
留下醫藥、卜筮、種樹的文字,與鐵線小篆放在一起。
從刀開始的人生,還在刀上結束:三族如草,再無發芽的機會。
“書同文”。小篆,剛剛從起跑線出發,旋即退出歷史舞臺。
在刀火之下逢生的隸書,卻登上漢朝摩崖,正襟危坐,活成千年奇景。
獄中題壁·譚嗣同
這是一篇游記。
一個人一生中最后一篇文字。說明他已越過天涯海角。來到了世界的真正盡頭。
這也是一篇臨別留言。
告別。在千古,在永恒。
告別。在故國,在親人的痛處,在愛和恨交織的火焰深處。
一把剛剛出鞘的大刀,寒氣直逼一個朝代的腐骨。
比刀更鋒利的,是那陣豪邁的笑聲,破壁而出,在鐵鑄的天地間割開一道口子,一些人看到更黑,一些人看到遙遠的天光。
創作手記
閱讀,將我帶到時間的縱深。讓我看到多維的人生和立體的社會。
在時間的深處,那些已經過去的生活,仍有火熱的溫度和蕪雜的喧囂。我佩服把時間形容為河流的第一個人,他從生活中抽身而出,往遠處撤退,退到一定的距離,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返觀生活,就看到了它的流淌。時間這條河流所流經的河床,就是當下的生活。而這個當下,正被不停地往后推移。所謂歷史,就是剛剛過去的生活。昨天,前天,甚至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天。可以同時并排在時間的同一個背景下,受到檢閱。
把歷史放進現實,就找到一個高于現實的位置,來重新審視生活。這個位置,給我一個新的海拔,讓我進行一次高于河流的旅行。我看到的風景,依然這般生動,無比鮮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