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洪飛
山谷中的濕地
一只鷺鷥在一洼濕地上練習拔腳,這樣說也行。濕地中水聲咕嚕咕嚕的。水聲中,它的左腿抽出,右腿落下,并在抽出一只腳的剎那間扔掉粘在腿上黃去的或灰去的腐葉。它有時也伸出尖喙叼住身邊的荒草。并不是企圖做一只三條腿的鷺鷥向觀者亮相:也不是將披著羽毛的背部弓起,故弄玄虛地吸引他人的眼球。并不奇怪這種姿勢,誰都明白這只鷺鷥陷入泥沼。濕地中,它的反復地拔腿運動,以及另外加入尖喙插入泥沼的行為,只不過想用自己的尖喙把它的一只瘦腿和另一只瘦腿從泥沼中銜出,即使尖喙插入泥沼深處,它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觀看者們誰都不愿意揭穿它的困境,并且端坐在事物之外忽悲忽喜地一邊觀看一邊揣摩表演者的結局。這時鷺鷥也看見了我,它倏地用力抬起腦袋,取出插入泥沼的尖喙,扭曲起身子瞅著曾經飛過的遠山。可是,它的兩只瘦腿由于取出尖喙的客觀原因從而陷入泥沼的更深處。在它取出一只腿、勢必再取出另一只腿的運動過程理所當然變得更為緩慢。不說了,我得走了,你們繼續觀看,鷺鷥的拔腿運動與我似乎沒有關系。其實我是不愿意看到它謝幕時的或悲或喜的結局。可是,有個現象我仍然好奇怪,就是鷺鷥從泥沼中取出的瘦腿盡處,緊緊粘攏在一起的趾蹼,是不是它在踏入濕地之前也沒有來得及打開?
做條沙鰻也行
我怎么樣也要沉入水底,晝夜滑動在巖石的隙縫中和水草的根部;即使做一條沙鰻也行,滑入沙層,讓粗糲的流沙打磨著我無鱗的身體。這一切的容忍,只是為了今生不要浮出水面。因為經歷了多年的水上浮游,我忍受不了每日的陽光和月色,不斷刮去我的鱗片,仍然要佯裝出笑容般的痛苦。當然,沉下水底之后,我曾答應過的,每夜,必須吐出幾個泡泡,投向水面,掛在水草梢頭上,并且一次又一次地裂開婉約的聲響。當然也知道,在我換氣的時候,在我第二輪的泡泡吐出之前,水草的梢頭已經停止擺動。
落日
落日是過路人休憩時可以隨手叩響卻沒有聲音的一座空寂城堡。光芒中人影密集。有很多人路過,很多人坐下,很多人返回,還有很多人伸出手指摸索著你大門的環扣。城堡的門呢?當然,誰也沒有觸摸到你銅質的門環。最終叩門的人還是攤開手掌撫摸著,并且說道(也有人歌唱):我的掌下,只要是你的身體我就感到很滿足。
古鏡
那日去鄉下淘到的鏡子好歹也有一百多年了。擦去灰塵,剔出鏡框縫隙中的污垢,牽出幾絲黑發白發,它們混和的舊日子氣味在我的四圍流動。我忽然想起,這面鏡子,一百年前的執鏡人是誰?是哪一位執鏡人獨上高樓,推開窗欞;你臨窗豎起的高高發髻,風一梳,便落花流水地卷起一簾秋意跌倒在楊柳岸上。我不是要說白霜涂岸楊柳葉落。我想要說的是一面古鏡已被自己清潔、打開,此刻,它安靜地坐在白銅鑲嵌的鏡架上。被我擦拭中的鏡面逐漸清亮。歲月,鏡中來來往往。桑梓陌上,腳步聲踢踏,一徑的桃花凋敝零落,花香泥軟;然而深秋野地的海棠紅顏依舊。不論是你還是我,如果換個位置,站在鏡內觀景或者去鏡外執鏡。也來不及說一聲后悔了。事實上,我清洗鏡子的目的很明了,只是為了給古鏡尋一個藏家。我找到這面鏡子是個收獲。你是誰?問聲你好!我正沉溺于擦拭鏡面工作忙碌的興奮之中,并不介意這柄被我洗凈的鏡子,一瞬間被不認識的你捧住,而且看見你倚在高樓的朱欄上,正千方百計地調整鏡面的角度,天天灼灼的光華,瞄準我照射過來。
香味的花環
請你不要插隊、擁擠,站好,目視前方,死亡正在數數。也許在第五個人頭上;不,跳了過去,在第七個人頭上死亡停下手指,再用它閑置的另外四指,在指定的人頭上一指一花地編成一個花環。這是個錯誤,后來被裝進紅色棺木的人。怎么變成了站在第八位?剛才明明看見他的眼神隨著死亡的手指點擊在第七位置的人頭上波動、游移,并且唇角上彎掩飾唇中上下的牙齒咬緊即將大笑也許暴出唇外的舌頭。請你目視前方,站好,不要擁擠和插隊。死亡的手指正在眾人頭頂游移不定,不敢茍同的結果,垂掛人們眼前,變換時青時枯的角度,往往使人們目瞪口呆,措手不及。移動在即將吹響嗩吶的人群中,我知道自己錯了。悔不該拿走已經編在你頭上散發著香味的花環,這也不是枯萎的惟一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