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如期未可期

張震

一直以創作題材豐富、思想深刻、形式新穎戲劇作品的龍馬社最近推出了話劇《花事如期》。所謂“花事”就是北京話里的男女之事。該劇是一部按照“三一律”戲劇結構創作的戲。全部故事是發生在某一夜，女主角的單身公寓里一男一女之間的對手戲。

“三一律”作為西方戲劇結構規則，對戲劇創作頗有束縛，因此，18世紀以后，就逐漸被棄用。具有創新意識的龍馬社，為什么會采用這種陳舊法則？

其實，無所謂新，無所謂舊。新即是舊，舊即是新。一切能夠打破當前主流、普遍、固定等等思維模式的就是創新思維。據說黑格爾的名言“太陽下面沒有新事物”，最早出自所羅門王，《圣經·舊約·傳道書》第一章第九節“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無新事。”這反映了循環論的歷史觀；但不無道理，戲劇創作方法的新與舊也作如是觀。

《花事如期》敘述：某夜，某大齡女在她的單身公寓中梳妝打扮，等待情郎前來歡會（或求婚）。在等待幸福將臨的過程中，女子反復模擬著各種見面式。大段獨白，描述了深陷愛欲情感中的女子，那忐忑憧憬而又激情難耐的心理狀態。這段情節的演繹非常生活，非常真實。

古人稱夫妻為敵體。“敵”就是力量相當。男女對性欲的渴望也相等，只是表現的順序場合有所不同。在公共交通上，要知道戀人關系發展到什么程度，只需觀察他們的肢體語言就可猜出八九。男方情急吼吼，主動地時時伸手捏摸勾摟，索吻求嗅，而女方則隱忍矜持，這時的戀人往往還沒發生肌膚之親。反之，男方淡定從容（因為知道盤中餐是跑不了的），而女方則主動挨擦碰撞，投懷送抱。

孫悟空三調芭蕉扇假變牛魔王，鐵扇公主不辨真假地對他挨挨擦擦，做出許多丑態。這種“丑態”和路邊的農民工口微張眼發直緊緊盯著偶爾走過身邊穿超短裙的女孩裊娜而去的神態，在本質上并無兩樣。

劇中處于“性幻想”中的女子終于聽到了門響聲。女子按照自己設定的預案，倒臥在地，拗足造型，等待愛撫。不料門開處，出現的不是情郎而是一個小快遞。女子猶如被攪了好夢似的，不問情由厭惡地命令快遞出去并關上門，然后繼續自己的幻想（好夢）。不久，門又響了。女子閉著眼睛撲進了對方的懷抱，迫不及待地把香唇印了上去，直到品嘗了對方滿臉的臭汗才使女子明白，抱著的仍然是小快遞。女子憤怒了，但也清醒了，知道必須先收下快遞送來的東西。

使女子激動的是，發件人就是即將要出現的情郎。于是，一邊拆封一邊猜測是否是愛情信物。可是，發現只有兩塊白板、一根結好的領帶和賬單。如墜五里霧中的女子在快遞的提示下，明白了兩塊白板代表“拜拜”，領帶和賬單是代表把兩人的過去“絞死”以及為她支出的花費。

處于愛欲幻想巔峰狀態的女子，實在承受不了這樣的現實落差。在通過快遞致電男友，得到證實之后，女子陷入了歇斯底里狀態。

按照生活常規，此時的快遞應該走了。他的任務已經完成。發件人和收貨人也通了電話（間接）。可是，快遞不能走；不然，戲就演不下去了。于是，女子矯情地拒絕在快遞單上簽字，快遞也就有理由賴著不走。看著女子尋刀覓剪，撫弄煤氣開關，快員就更有理由賴著不走，為了阻止女子自殺。

糾纏之間突然斷電了，就著一根蠟燭，快遞對女子娓娓地講述了自己青澀的初戀，他的文學夢以及湮沒在眾多書稿中再也尋不回來的書稿。故事講完，電就恢復了，女子趕走了快遞。

過了一會兒，快遞又撞（破）門而入，說因為聽到了屋內煤氣開關聲，并聲稱今夜不能走了，要阻止女子自殺。快遞在收繳了刀剪之后，荒唐地在女子的浴室里洗了澡，并意淫地把自己滿是臭汗的衣服塞進了女子的洗衣機中洗滌。

同樣荒唐的是，劇中女子居然收藏著每一任被她拋棄的或拋棄她的前男友的衣服。正常女子的愛是專注單一的，除非騎驢找馬，不然不會留著自己看不起的或曾經傷了自己心的臭男人的任何物件。

更荒唐的是，原本聲稱為了阻止女子自殺的快遞，當覺得和女子有希望那個時，就任由女子像美國電影《偷窺》中的女殺手一樣，把他捆鎖在床架上。

舞臺上出現了一張突兀而滑稽的大床。至此，整臺戲完成了由現實喜劇向荒誕劇的轉變。女子穿上黑袍，刷白了臉，取出了早已準備好的砒霜，要結束自己的一切——令人失望的期望。同時，讓一個男人代表世界上所有的男人，看著自己慢慢死去，以示懲罰。極為荒唐的念頭。

快遞清醒了，緊張了，掙扎了，呼喊了，哲學失靈了，勸說無效了。當女子喝進液體的剎那，快遞突然神力爆發，如武松脫銬般地掙脫了鐵鎖鏈，撲上去扼喉拊背，迫女子吐出了液體，并深情地對女子說出了聽上去像現代版的賣油郎和花魁娘子的故事：他兩年前還是個農民工，在修路時，就見過女子。女子紅裙白鞋，鮮活美麗；使他迷戀。他把女子踩在膠泥上的一個鞋印燒制成飾物（該飾物先前在快遞洗澡時已有交待），像護身符似地掛在胸前。后來改行成快遞，就期望有朝一日為女子服務一次，然后離開北京回老家。

快遞說完了，下場了，女子平靜了，臉上的白粉擦凈了，戲也收場了。似乎這一夜的這一切從未發生過。

是的，在筆者的劇情理解中，這一夜的這一切原本就從未發生過。這一夜的這一切原本就是一個大齡女的獨自幻想。以快遞送東西來為界限，之前是性幻想，之后是自虐幻想。快遞的舞臺形象只是在送東西的這一刻是一個真實人物的呈現，之后就可以理解成是女子自虐幻想中的緩沖劑和調節器了。

女子失戀尋死覓活，生活中常有；但真正死的不常有。失戀有一萬種尋死的理由，卻也有一萬種可以解脫的理由。最基本的一條就是，王子不常有，可癩蛤蟆并不稀有。運氣好的話，還可能碰上被施了魔法的王子，就像劇中的小快遞雖然身操賤役，卻時時閃爍著詩人、哲人的光芒。他讓筆者想起了，黃永玉曾經勸慰黃霑，要懂得失戀后的詩意。

藝術品是由藝術品的創造者和藝術品的欣賞者共同完成的。沒有一部戲是不好的，所區別的只是觀眾的理解水平和欣賞水平。如果筆者的劇情理解真的暗合編導的創作初衷，那么該劇的某些演繹并不荒唐，而是跳出了艷情喜劇的窠臼。許多與情感有關，與生命有關，與生存有關的對現實生活的思考、渴求都通過男女對話得到了反映。如此，啟蒙和娛樂，魚和熊掌兩兼得。

當然，為了能使更多的觀眾更好的理解該劇，適當地加一個尾巴進行劇情注釋，劇場效果或許會好一點。譬如，當女子默默地擦凈臉上的白粉，一切歸于平靜后，電話鈴驟響，女子的公司來電索要文件。女子回答因身體原因，無法上班。公司則說，會讓快遞上門取。小快遞再次上場，幾句對話就能說明昨夜他并不在這里。

最后需要說的是，該劇由于演員的表演頗具爆發力，因此舞臺并不顯得沉悶。編劇的細膩也體現在演員的每一段對白中，臺詞雖多卻細膩順暢不拖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