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蓮
白天,幸福路顯得蒼白無力,一條小路被來往的車輛堵得死死的,喇叭也不甘寂寞,大聲地在那里此起彼伏;遠處的小超市門口,堆放著一些不太新鮮的蔬菜,時而散發出一陣陣腐爛的氣味,似乎在為幸福路嘆息;丁字路口上的酒吧,沖著所有的行人,惡狠狠地敞開了胸膛,可是門面破舊,臺階上落下了不少灰塵。但是,一到夜晚,打著“幸福163”字樣的霓虹燈“呼啦”一下打開的時候,你再看看?路邊歪歪斜斜的小樹都被照亮了,豈止是照亮,樹葉在霓虹燈光的閃耀下跳躍,像滿天的星星,簡直要飛上屋頂。很快,那些時髦的年輕人、外國人都朝酒吧走去,才拉動了一下門把,“轟”地一陣吉他聲和一個男人的嘶吼就從門縫里沖出來了。他叫喊著:坐在火車站上/買張去別處的車票/手持行李和吉他/度過一夜的旅行/一個人的樂隊啊/多希望這是回鄉之旅/回到所思所唱的故鄉/那兒有真誠等待我的姑娘……
歌聲越吼越慘烈,走進酒吧的人,身上幾乎是蹭滿了歌詞魚貫而入,拉緊門后,歌聲在大門外戛然而止。霓虹燈還在閃爍,在它的背后,會忽閃忽閃地出現幾行小字:足底、全身保健按摩。還沒看清價格的時候,燈光又暗淡了,再一次閃亮起來的時候,還是不能立刻捕捉到全部的信息。后來,天長日久風吹雨淋,窗戶上的小字消失了。但是,里面的生意卻做得越來越紅火,人家不用打出廣告就能招徠顧客。
“Liza,今天好漂亮啊!上次按摩的頸椎好點了嗎?”剛跨進門檻,秋芹就大聲地迎上門去。潔凈的小廳堂里落滿她和Liza的笑聲,“好多了,好多了。”“這衣服掛這里,不要弄臟了。”“沒關系,隨便掛。這衣服是我家阿姨給我的,她說我老是穿舊衣服,她做的其他東家要扔掉的衣服,就給了我。我無所謂啊,就是不喜歡浪費。”“Liza,你穿了就不一樣。”“是嗎?你要是喜歡,你拿去。”“我不要,我說,你穿上去就是蠻好看的。氣色也好,眼睛都在發亮。”Liza又笑了,“真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剛開了雙眼皮。都八十多的人了,你們不要笑話。”“不會啊!不過,Liza,你原來的眼睛就蠻漂亮啊!”“我覺得,原先眼皮是有點耷拉下來,一個朋友帶我去的。在美國,大家都不喜歡什么雙眼皮,我一回中國,大家都說雙眼皮好看,雙眼皮好看。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說話的這會兒,秋芹已經把按摩床換上了新床單,Liza趴在上面的時候,會聞到熟悉的太陽的氣味。“哎呀,曬干的床單真舒服。在美國都是用烘干機,也不環保……”“要我先生給你做吧?”“都可以啊!”
按摩室暗暗的,但是走進這個角落的時候,就讓人安靜下來。朱師傅睜著他大大的眼睛,眼珠常常是朝上翻著,他長得真是帥氣,可是眼睛已經全部失明。二十五歲練習拳擊的時候,硬是讓別人給打破了視網膜。一家都是老實人,什么話都沒說,也沒有讓對方賠償,父親就拿著那一張小小的公費醫療卡,請了假,扣了工資,帶著兒子一次一次跑醫院。可是沒有人認識,總也找不到好醫生,于是就眼睜睜地等著失去了視力。奇怪的是,朱師傅一家從來沒有抱怨過,他們家的人就是人們常說的,老實人。社會怎么變,這些老實人就是不變,所以就被人欺負。不過他自己還是覺得做老實人簡單、踏實,心也安,于是臉上總會帶著淺淺的微笑,伸出雙手摸著門檻慢慢走。當他把自己的大手,按在客人身上的時候,這成了他的一種彌撒,一份虔誠。慢慢地、認真地做著,更像是他的一種宗教儀式。于是大家都會跟著放松下來,特別是當朱師傅寬厚的大手觸摸到你的肢體時,讓人會有一種信任,一種愿望,一種渴望釋放自己、周邊的人、朋友,不知不覺就會絮絮叨叨地往下說。朱師傅和秋芹都是最忠實的聽眾,他們會跟隨你一趟一趟跑到很遠的過去,或者是很遠的地方,你或許喜歡把這叫成“生活”。
Liza說著一口標準的北京話,可是她是一個徹底的美國人。她最喜歡用的就是“不好意思”這個詞,因為她不認識中國字。“那你也是美國的大教授啊。”“不好意思,我不行啊!我們家祖上就是看不起女孩,所以我一生下來也不好好讓我上學,家里請來的私塾,都不許我們女孩子去聽,說是女孩嫁個好男人才是福氣,讀書有什么用啊!”秋芹忍不住問道:“那你們家不也是讀書人嗎?” “我們祖上是行醫的,我在皇城根下長大,祖上都是給皇族看病的,后來曾祖父那一輩的時候,上海變成殖民地啦,曾祖父就到上海來開了中醫學校,就是你們現在上海的中醫學院。很小的時候,我的祖父帶我來過一次上海,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外國人,街上的警察都是印度人,他們可不是一般的印度人,都說是從印度專門選出來的,所以特別高大,頭上扎著紅布,一臉的大胡子。一眼望去,特別顯眼。祖父跟我說,上海人管他們叫‘紅頭阿三。好像你們上海人一叫阿三,是有點罵人的意思吧?”“沒有,沒有。就是有點小看你,阿三嘛,不是老大啊。”“是這樣噢,祖父似乎對我有這么說。我和祖父過南京路的時候,一個‘紅頭阿三朝我們走來,我嚇得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以后,家里人嚇唬我就說,不聽話,就讓‘紅頭阿三帶去。說這話的時候,我已經不害怕了。我在北京,哪里有什么‘紅頭阿三。”秋芹和朱師傅都哈哈大笑起來。
可是那時候的記憶,就剩下家里小院的金葉子了。后來家里把Liza送人了,女孩子家送了就送了。那是家里的世交,學西醫的,人家不在乎什么男孩女孩,都喜歡,她去了,還在那里說要上學要上學。養父就說,女孩子家要上學,就去外國上學。Liza說外國就外國啊。但是沒有人認真地搭理她,后來日本人來了,都說日本人到處強奸中國婦女,家里害怕了。養父聽說有貨輪從天津走,要去美國,就說趕快把Liza送美國去吧。那時候,她已經十七了。夜里,突然害怕起來,不知道美國是怎么回事,看了一些好萊塢的電影,想到的事情,都是電影里的場面。“我想,哎呀,那里肯定都是美女和美男子,我去了怎么辦啊!長得這么丑。又一想,就要離開我深愛的北京啦,再也看不見院子里的銀杏樹,那葉子一片一片飄下來的時候,就像我們夾在書里的書簽,在太陽下飛舞,金燦燦的。我小時候,白天坐在院子里,看著那黃黃的金葉子,會睜著眼睛做夢呢。北京那會兒,真是漂亮。不知道怎么回事,現在從美國回來了,我喜歡住在上海。”“那時候去美國,有飛機嗎?”“很少,那是非常非常貴的,一架飛機坐不了幾個人。我們坐不起啊。坐船從天津走,繞路,走了三個月。一說去美國,就像生離死別一樣。黃包車來了,外面下著大雨,油布把車擋住了。我透過油布的縫隙,看見一盞黃黃的小馬燈吊在車輪子上,一抹清光灑在老北京的柏油路上,我的小妹妹——養父后來自己生了一個小女兒,她跑出來,拉著我的手,說‘姐,那么黑,你上哪里去啊?那時候才知道,什么叫欲哭無淚啊,我拉著小妹妹的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還在下雨,養母把小妹妹抱走了。真是凄涼得很,我都沒有怎么來得及跟我親生父母告別,就一直給拖到車站。那里有日本人,只聽見有人在喊:‘快快,上了火車就好了。家里人把我的臉也抹得臟臟的,扮成一個鄉下人。進了車廂,我趕緊縮在角落里。一直到貨輪上,才想起了養父、養母呢,我還沒有好好跟他們告別啊!擠在貨艙里,哭啊哭的,哭累了就睡著了。船走了三個月,走的時候是冬天,到舊金山的時候,那里是陽光燦爛,我就這樣給送到美國來讀書了……”才說到一半,手機響了,Liza輕輕地在那里說了一會兒英文,掛了電話,Liza又說,“不好意思,那么不禮貌。盡說英文了,沒有辦法,我先生不會說中文。”“沒有關系,我們這里老有外國人,不能讓他們都說中文啊。”“不好意思,我先生怕我在外面不安全,就打電話問問。我說,我躺在床上,舒服得很呢。”“你先生在美國長大?”“是,他就是一個美國人。”“黃頭發、藍眼睛的外國人?”“是,是藍眼睛,但頭發不黃,是棕色的,現在也全白了。”“你的孩子像爸爸還是像你啊?”“女兒長得完全是中國人的樣子,和我前面的先生生的,他是中國人。”“噢……”朱師傅覺得自己問多了,就借著一個“噢”字趕緊住口。但是Liza還是大大方方地往下說。“我前面先生是個好好先生,做生意的,成天就是算賬。我在大學教的是精算師,也是算賬,回家、上班成天算賬哪里受得了啊,我就跟他離婚了,帶著一個女兒在大學教書。后來,遇到我現在這個先生,他那時候很年輕,才三十多歲,在當系主任。”秋芹叫了起來,“這么年輕就當系主任了,真是成功人士!”“在美國誰要當系主任啊,煩死了。進了大學,都想把自己專業搞好。就是看見我先生年輕,還有精力,大家都投他的票,他也沒有辦法。那時候,我帶著孩子不容易,經常要請假啊,這事那事的,老去找他。其實,我看見他就蠻喜歡他的,他比我小九歲,還是單身。后來我們好了,他說,我就是要找年紀大的,年輕的,就會要生小孩啊,這個那個,事情太多。”“那你們結婚也很多年了。”“是啊,四十六年了!”“哎喲,快要過金婚了,祝賀祝賀!”Liza在那里呵呵地笑得像個孩子。“現在和中國的家里人有來往嗎?”“有,我們原來行醫的丁家幾乎都來上海了,我侄子也是名醫。下一代,就這個侄子的兒子,傳承了家業,也是看中醫的。我養父養母都去世了,我81年回來時,找到我的小妹妹了……唉……”Liza長長地嘆了口氣。秋芹趕快接口說:“不講了不講了,都講累了。”“苦啊,她是我們家最苦的。‘文革的時候給人家斗,關起來,都是我害的啊。”“怎么會是你啊?”“就是你們那時候,60年那時候,沒有東西吃嘛。我通過香港的朋友,寄了十公斤的面粉和三公斤的油、三公斤的美國大香腸給養父家,他們沒有拿到面粉,讓政府沒收了,說是糧食不能隨便交易。我不是做買賣啊,還好把油和香腸給他們了。‘文革,就說我妹妹是美國特務,她英文都不會,大學里學的是俄文,怎么會是美國特務呢?受我的牽連!我一回國,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她,看見她的時候,哪里還認識啊。我走的時候,她才三歲,那只小手緊緊地拉著我,現在那雙手都變成雞爪子了,團在一起,骨頭也變形了,不能伸展,得了類風濕關節炎,疼得在床上叫喊。苦啊……我們兩家都是醫生,都是有名的醫生,可就是看不好妹妹的病。我要帶她去美國治病,她說,那要多少錢,她在美國也沒有買醫療保險,美國看病多貴啊。可她是我妹妹啊,我賣了房子,也要給她治病。她說,她走不了路。那我就用輪椅推你去,她不肯。我第三次回來,就是來開她的追悼會的,她走的時候,五十歲都不到……”Liza一口一口地嘆氣,屋子安靜下來,大家都不再說話,朱師傅輕輕地揉著Liza的太陽穴,讓她放松一下,可是朱師傅的手濕了,Liza的眼淚不停地順著眼角往下淌。朱師傅抽了一張餐巾紙給Liza,她努力帶著笑意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盡說些不愉快的事情。”秋芹和朱師傅一起說:“不會,不會。中國人,家家都有這樣的故事的……”
外面的霓虹燈是不愿意聆聽這樣的回憶,似乎這情感會撲滅它的閃光,現在它在空間中賴以生存的是物質,是回歸空氣的輕快,是它自己本身的樂趣,它沒有靈魂,這才讓它的變化顯得隨意、輕松,它像蒲公英似的可以飛揚起來,甚至是張揚的。于是,夜幕越來越深的時候,酒吧門口聚集了不少年輕的外國人,他們叫喊著,喝著自己帶來的啤酒,同樣歡樂同樣感覺興奮。在一陣尖叫之后,把那喝空的玻璃瓶狠狠地砸在地上,讓你們酒吧里面的人聽聽,我們不用進來,我們不用買你那么貴的啤酒,可是我們喝著同樣品牌的貨色,我們甚至比你們還要快樂。
一輛車開過,打開了車燈,把這群瘋瘋癲癲的外國年輕人照亮了,他們瞇縫著眼睛,在黑暗中集體狂喊起來,夾雜著英文的臟字,有人把酒瓶砸在車子邊的路沿上。綠燈亮了,車子踩動了油門,“轟”地一下沖了出去。他們開始唱歌,唱一些誰都聽不明白、也不知道是哪個國家的歌曲,就這樣堵在酒吧的外面,感受著上海的夜晚。
按摩室的拉門“嘩啦啦”響著被拉開了,秋芹一邊給李太太按摩著腳,一邊說:“李太太,你看誰來了?”李太太抬起頭,驚訝地叫了起來:“林小姐,你怎么會來的?”“來看你啊!”“真的?怎么那么有情意啊!”“我回去快半年了,現在臺北呆不住,就想回上海。”“是啊,我也喜歡上海,看來是要在這里養老了。王太太也快回來了吧?”“早回來啦,我在機場碰見她的,比我早一班的飛機回來的。昨天晚上還跟她一起打麻將呢。”“又在那里罵人了吧?”“那是,把可頌坊的老板,都是九十多歲的人,一邊打牌一邊罵,說是‘怎么有這么笨的人啊,捂著牌不出,還想帶回家生小的? 我看王小姐臉色好尷尬啊,背著王太太,準又要給老頭子送禮去。”
秋芹問林小姐,“王太太,為什么要罵他啊?”
“王太太什么人都要罵。除了她父親,她好崇拜她父親喔,父親是黃埔一期的,跟著老蔣好多年了,是將軍。1949年就是她父親派的飛機護送老蔣飛臺灣的。蔣介石對他們家好好喔,看見王太太父親說話都像自己家人,但是要生氣了,就像罵兒子一樣,拿著手杖在地上使勁地戳,用紹興話大聲地罵,誰都不敢出聲音。王太太是他們家的獨生女,哎喲,不得了的脾氣,從小就這樣,看誰不順眼,就罵,動不動就罵‘賤人,她的女婿是‘賤人,干妹妹是‘賤人。王太太罵女婿是最厲害的,‘這個賤人,有臉做男人。女婿去看她,才進門,她就說‘你還不去死啊,不要叫我。”
李太太趴在按摩床上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你學得好像啊,好好玩。”
朱師傅有點為這女婿打抱不平,怎么可以這樣呢。
“唉,是她女婿自己討罵嘛。他在外面搞女人。其實,她女兒王小姐都知道,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家里太平就算了。臺灣女人還是蠻傳統的,嫁了人,就是一輩子的事情嘛。王小姐家好有錢啊,加拿大有房產,房子有三千多平米,今年還在武康路巴金家隔壁買了大花園洋房,裝修就花了三千多萬人民幣。她對老公才叫好呢。”
秋芹聽不懂了:“那老公怎么還要亂搞啊?”
“這么兇的丈母娘,娘家人根本看不起他嘛。后來他搞的那個女人,呀,就是你們上海女人,厲害死了!沖到王小姐家里,當著王小姐的面,要王小姐離婚,說是,‘你老公喜歡的是我,你賴在那里干什么?其實她老公已經打算甩掉那個上海女人了,沒想到就找到王小姐家來了。王小姐家住在三十四樓,那個女的威脅她,說是‘你不離婚,我就要跳樓自殺,還說自己懷孕了,要死給王小姐看,那是要一尸兩命。你看這上海女人厲害不厲害?也不知道她懷孕是真是假。王小姐愛面子,不想把事情鬧大,就給了她三十多萬賠償金,外加一套在閔行的房子和一輛奧迪車子,算是把事情了斷了。當然啊,王小姐還是生氣了,要求她老公把工作辭掉,把給老公用的信用卡全部收回,賬號封掉。這種男人,早該這樣了,拿太太的錢去玩女人,難怪王太太要說‘還有臉做男人?這次,王太太是不知道女婿又做的丑事,不然一定會趕他出家門的,你看看,就是不知道,還是一口一個‘賤人、賤人地罵。男人沒本事,吃軟飯,總是讓人看不起的。現在她老公老實啦,成了王小姐的跟班,陪她裝修房子,陪她逛超市,陪她散步,出門兩個人都手拉著手,看上去好甜蜜呀。”
“那個甜蜜也是假的唉。”林小姐不屑地說道。
“假的總比沒有好嘛,現在人家王小姐就什么都不缺了。”秋芹說。
“噢喲,我說天天跟自己演戲也是蠻辛苦的,聽了也是蠻心酸的。”李太太總結了一下,“還是你們朱師傅好,看看你們家朱師傅,眼睛看不見,還要學一身的本事,靠自己!”
“哎呀,我們家這位,才叫傻呢。”說著秋芹笑著看了看朱師傅。
朱師傅就那么笑笑,沒有說話。
“他一點不傻,不然你會看上他?”
“上當了嘛。他們家和我家是浙江同鄉,家里介紹的,他爸爸帶著他到鄉下介紹人家里。人都到了,你怎么好回頭人家?家里人都說他人好,一看就是老實人,長得好……”
“是啊,朱師傅長得真是帥氣,怎么把眼睛搞壞了。”林小姐真為他惋惜!
“我女兒都問,媽媽,你怎么肯嫁給爸爸的?”
“哎呀,現在的小孩子哪里學得這么實用,這樣勢利的啊。有這樣問媽媽的,她才幾歲啊?那是讓朱師傅寵壞的。”
“我哪里寵啊,秋芹才寵她呢。不要看她哇啦哇啦地在罵她,到哪里就是想著女兒。”
“不過話說回來,朱師傅啊,你命好,這么好的太太,嫁過來幫你理家理財還跟著你學手藝,你看看,你們家多好啊,這個舒心。這年頭也是好人有好報。”
“是 ,是 ?”朱師傅咯咯地笑出了聲音。
其實家里也不像外人看見的那么舒心。那次周先生在門外,還沒有敲門,就聽見秋芹在那里叫喊了:“就是不修電視,你把眼睛都看壞了。再說啦,那電視里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看了是害你!”
“是你和爸爸答應的,一天可以看半小時的卡通片。”
“那電視機壞了,我有什么辦法。”
“你為什么不找人修?”
“沒錢!”
“我出錢。”
“你出錢,你的錢哪里來的?不許修就是不許修。”
接著,屋子里一片安靜,周先生這才把門鈴按響了。一開門,秋芹完全改變了口氣,重新回到那份親切、熱情的口吻,好言好語地說道:“周先生,儂好啊,長遠沒來了。”“咯是啊,有三年沒來啦。儂還記得我啊。”“哎喲,哪能忘記儂啊,兩年不困覺的大博士啊!”“現在不來三了,一天不困,眼睛就張不開啦。”
周先生手里拿著一只白毛大猩猩。他把玩具交到朱師傅的女兒手上,她抬頭看了一眼周先生,靦腆地一笑。周先生帶著一點蘇州口音的上海話,顯得有點老派又有點儒雅,他跟孩子說:“跟媽媽吵架啊?”“沒有,就是她不讓我看電視。” “虧你說得出口,近視又加深了,看電視不是害你?”秋芹在整理著按摩床,隔著房間依然大聲數落著女兒。
周先生悄悄跟孩子說:“媽媽為你好啊。你看你們家多好,你多幸福啊!”“還幸福呢,住在我們幸福路上,是最不幸福的!我們小學也叫幸福小學,所以我們就更不幸了!”“哎喲,現在小孩子怎么會這么想的。你要多幸福才算是幸福呢?”“我們小朋友今天早上剛剛跳樓自殺了。”“什么?”“就是呀,都是她爸爸媽媽不好,她是從瑞典來的,他們一定要帶她回來學中文。Maggie說,在瑞典上學很開心的,成天就是玩,根本不像中國這樣。回來以后,這不可以那不可以,每天晚上的功課都是做到半夜,還不許看電視。到了學校,老師連糖都不讓我們吃。”“為什么?”“說我們都太胖了。”“那確實要少吃點,為你們好啊!”“為我們好,就不要做那么多作業嘛。成天就是抄書,其實抄了老師根本就不看的。Maggie那天把口袋里的糖都分給我們了,她帶來的糖都是外國糖,特別奶油,比我們這里的好吃。我說,你自己留一顆呀。她說,她再也不會吃糖了,也不怕老師罵了。后來,她就跟大家說,活著真沒有意思,好想死啊。我們都笑了,大家都說,要死的話,就一起死,我們就從學校樓上跳下去,那才叫方便呢。我們說完都笑死掉了。結果,結果……她真的跑到樓上跳下去了……”小女兒突然不說話,喉嚨里發出一聲嗚咽的聲音,眼淚控制不住地淌了下來。秋芹默默地走了過來,她不再責備女兒,微微地彎下身給女兒擦眼淚,女兒倔強地擰過身去,嗚咽聲變大了;秋芹嘆著氣,撫摸著女兒的頭發,女兒又把母親的手撩開,坐到另外一張椅子上,背對著大家。秋芹尷尬地朝周先生笑笑,周先生趕緊說:“現在做小孩子也不容易啊……”停頓了一會兒,他有點尷尬地問道:“我可以開始按摩了嗎?”“好了,好了,都給你準備好了!”
才轉身,只聽見女兒帶著哭聲說道:“周先生,你的大猩猩……”
“美國帶來的,送給你的禮物啊!”
“爸爸媽媽不讓我拿人家的東西。”
“我的東西,爸爸媽媽沒有意見的。是不是啊?”
“那快謝謝周先生。”朱師傅和秋芹一起關照女兒。
“謝謝周先生。”女兒低低地說著,她拿起那個大玩具,臉上透出微微的笑容,可是眼淚還是在往下淌。
周先生趴在床上的時候,感慨地跟朱師傅說:“我們出去的時候,就覺得要好好掙錢,不要讓下一代再過苦日子,可是,現在的孩子怎么比我們當年更苦?我們過去是物質上的苦,他們現在是心里頭的苦,碰勿碰就自殺!”“是啊,出了事以后,學校很緊張啊,都不許小朋友回家說。”“怎么可能回家不說呢?你瞞得了誰啊?我們那時候苦的時候,還是很開心。記得我剛到美國讀書,口袋里只有四十美金,第一次租房子,押金拿不出來,就問朋友借,然后立刻給他開個支票,等我把打工掙到的錢打到銀行去,讓他月底去兌換。”“你開始在那里干什么啊?”“送外賣。芝加哥到了冬天很冷,出去送外賣騎著車,遇到路遠的地方,早些來打工的就教我,說是把飯菜的盒蓋子都打開。”“哎呀,那不都冷掉了。”“我當時傻了吧唧的也這么說。他們就說,就是要它冷啊,凍住、結冰了才叫好呢。以后那么遠的地方,就沒有人來電話order了。送過去,常常小費也不給,路上摔倒了,打翻了飯菜,還要你自己賠。不能給他們送!于是,天冷,又是路遠的,總是這么干!”說著,大家都笑了,秋芹笑得被自己嗆住了,不停地咳嗽,說是, “怎么想得出這么缺德的主意啊!”
“周先生,怎么那么能吃苦?”
“我想,跟我的出身有關系。”
“儂是啥出身啊?”
“資本家。”
“資本家,咯,哪能吃得起苦啊。”
“儂就不懂了,最能吃苦的人,就是這些人。阿拉爸爸很小就跟我阿爺從寧波出來的,剛到上海的時候很苦,全靠自己一路打拚。先是阿爺盤下一間小廠房,一點一點做。有了一點錢,阿爺就送父親去讀大學,大學畢業,他接手管廠子再把它做大的。所以,家里從小教育我們,就是要好好念書,要能吃苦,才有好日子。”“那你說話怎么會有蘇州口音?”“阿拉姆媽是蘇州人。”“哎呀,儂姆媽就跟著父親吃苦?”“沒有,姆媽家里條件好,她父親是我父親的教授,是他給女兒相中的女婿。姆媽雖說是大小姐,還蠻會過日子的。里里外外都是她在打點,人家都說阿拉姆媽是個‘角色。”“什么角色啊?”“‘角色就是老上海人說的厲害的意思,其實她對我父親、對我們小孩子,都是蠻好的。”“你是太能吃苦了。”“唉,我現在都不敢回頭想,整整兩年,沒有一天睡過一個完整的覺。你看,我是早上八點開始,剛做完夜班,騎車十分鐘到十五分鐘回家,倒頭就睡。十點趕緊起來,去大學上課,我基本上修的都是中午的課。上到十二點結束,又趕緊回家吃一點,再睡三小時。接著趕到學校的計算機房,給人家管機器,從三點半做到八點半。回家,吃了飯,又趕緊睡覺,大概從九點睡到十一點半,再就是趕到旅館上夜班了。”“那晚上沒有什么人,你可以睡一會兒嗎?”“去了就是做賬,那是84年的時候吧,沒有什么計算機,來了什么客人,是從一個小機器里打出那種紙帶。到了那里,就是把紙帶整理出來,然后就要一點一點結算。這樣,就要忙到夜里兩點。深夜還有客人要來住的啊,還有打電話過來,要卷筒紙,要吹風機,什么都有的。還有,說是水箱壞了,抽水馬桶漏水了,你也要去修理,就是那種小旅館,什么事情都要干的。賬一結算完畢,我就要開始做功課、看書啊。讀博士,除了英語,還要通過兩門外語,我修的是法語和日語,那時候要看好多好多的書,美國的博士是真家伙。到四點的時候,老板起床了,他起得早,特別喜歡來找你聊天,那你就陪著他說啊。”“他是怕你在那里休息吧。”“倒也不是,他就是喜歡說話,差不多說到六點的時候,早上要走的客人又來check out,又開始忙。到七點半就要交接了。八點下班,趕緊回家睡覺,就這樣整整過了兩年。”“兩年下來,儂做不動了吧?”“不是的,是這個經理越來越相信我,他把這個旅館扔給我管,讓我當經理,自己進城去管他另外一個大旅館了。”“儂不生病的?”“哎呀,那時候不懂啊,代價很大。就是牙齒看著它一顆一顆掉了,就是在這兩年里面,那牙啊,就自己松動了,用手搖搖就拔下來了。有一顆牙,一直疼啊,連看病的時候都沒有。說是拔了算了。只好去醫院,醫生正急著下班,說是拔牙的,那就趕緊拔吧。拔完回家,還是疼啊,都不能上班了,結果一看,老天爺啊,把我一顆好牙給拔了,已經沒有幾顆牙了,還拔了一顆好的。人家說,你告他去啊。唉,那時候剛到美國,膽子也小,哪里隨便好去什么衙門,我們這種出身的中國人,都是給衙門嚇死掉的人啊。其實,到美國,你拿得出證據,一告一個贏,他是要賠大錢的。不知道啊,我找到那個醫生,他也嚇壞了,說,‘那我不收你的錢了,把這顆壞的趕緊給你拔了,還幫我治療了。我想想,就算了,拉倒了,不跟他計較啊。”“你干得實在是太狠了。能掙多少錢?”“旅館,每小時給我是四點五美金。我就算啦,那時候美金和人民幣的比價還是一比一點八,我想四點五美金,八個小時,就是三十六美金,折合成人民幣六十四元八角。我出來前,在上海交大做助教,這就是我一個月的工資啊。一想,就很興奮。說是一個晚上,把一個月的工資給掙了,還睡什么覺啊。”“那計算機中心給的多嗎?”“不多,才三美元一小時,但是那時候想把太太和孩子從上海接出來,就想拚命多掙一點。其實,現在想起來,真不該去掙計算機房的這份工資,應該在家睡覺的。可這些都是現在才會想明白的事情。那時候我們從中國出來,窮慌了,實在也是窮怕了,不是不去掙錢,是有了力氣,根本就沒有機會,所以美國給了你機會,哪里還敢錯過啊。就是讀書、掙錢,掙錢、讀書。滑稽吧,怎么就把這兩樁完全不搭界的事情扯到一起去了。”
“牙齒都落掉了,人沒有倒下來,儂還算是身體底子好的。人,不要說兩年不困,人家說,一夜不睡,十天不醒。儂真是不要命啦!讀的是啥么書嗎,要嘎拚命的?”朱師傅不停地給周先生揉著腰,似乎想要為他把苦水從那里擠出來。“讀的是尼采哲學。”朱師傅“噢”了一聲,估計也沒有聽明白尼采是怎么回事。這不再讓朱師傅困惑,而是當周先生說出口的時候,自己突然感覺到一份無可言語的荒謬,生活原來離開尼采的哲學是如此地遙遠;那些深奧的哲學,在形而下的生活里,變得毫無意義;那超人的價值,是經不起沒有睡眠的日子的煎熬的,精神的力量根本就抵抗不住周先生非常具體的、物質的身體的衰弱。尼采的深刻,付出了滿口牙齒的代價。思想,竟然像一張輕薄的紙張,在陽光中飛來飛去,更像一個頑皮的孩子,和周先生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他在學校——家——旅館這樣往返了兩年,全部的意義是在哲學,不,具體地說,就是在尼采和金錢之間架起一座橋梁,如果不是學習尼采,他是不能出國的。
“儂不曉得,我剛到美國,最喜歡去哪里?去他們二十四小時開的超市,我有時不買東西,都會到里面轉一圈,我們的美國同學以為我是裝得與眾不同,后來發現我真的喜歡去看超市,都笑死了。就是,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么大的市場嘛,什么東西都有,也沒有營業員,要什么儂就自己拿。現在,中國也有大超市了,還是不能和美國的比,沒有那么大、那么明亮干凈。我第一次進去看見的時候,人就傻在那里。那是81年,第一次到芝加哥大學當訪問學者。” 于是,那碩大的超市,仿佛給貼上了尼采的照片,周先生在那里迷失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如果周先生再看見了尼采的照片,會不會把他當成超市里冰激凌的廣告?仁慈的上帝,就給我們中國人開了這么大的玩笑,在玩笑之中制造出恐怖,在恐怖中一切安全感都已經毀滅,即使金錢,也不能讓我們踏實下來,比恐怖更為強烈的是,在我們的頭上似乎還有那么多的偉人籠罩著你。就為了這個尼采,為了中國還沒有地方可以研究尼采,于是,周先生想盡一切辦法跑到美國來了。
歌是怎么唱的?坐在火車站上/買張去別處的車票/手持行李和吉他/度過一夜的旅行/一個人的樂隊啊/多希望這是回鄉之旅/回到所思所唱的故鄉/那兒有真誠等待我的姑娘……
回來了,沒有什么姑娘等在那里,也不是為了什么姑娘渴望回家。就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愿望,想帶著太太和孩子回上海看看,可是孩子不愿意,她不會說中國話,不認識中國字,上海是父母心中的符號,跟她沒有關系。上海,是周先生一輩人在心里揮之不去的印跡,再怎么走遍天涯,似乎終點還是要走回這里。但是,上海變了,已經不再是童年記憶里的上海,天空被一棟棟的水泥高樓堵住了;弄堂房子上的紅屋頂,被那些塑膠板的假屋頂替代了;已經不敢在小攤子上買東西吃了,小時候的大餅油條,是他們的最愛,現在被地溝油解構了;還有,還有我們的自行車,再也不能自由地在街道上飛馳了,擁堵的車輛,把最后的空間給占領,大家開始像敗兵一樣從戰場上潰退下來,狼狽不堪,真是不知道是回上海還是在美國度過晚年為好。周先生,這些“50后”的,還不清楚自己是迷失在哪里。女兒更不想去理解父親兩年不睡覺的意義,她跑華爾街掙錢去了,中午出來買午餐的時候,看見游行隊伍堵塞在街道上,她木然地看著,讀著上面寫的英文字“占領華爾街”,她聳了聳肩膀,沒有詢問,沒有思考,也不會加入。他們既不是中國人,也不關心美國,更沒有愿望加入到他們的文化里,不是嗎?吃完午飯,重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想太多了,“70后”、“80后”的,繼續他們剛剛開始的人生,剛剛開始的追求,還有,剛剛能夠張揚著自己的個性和選擇。琪琪和阿佳到朱師傅這里來按摩,他們兩個人進屋就會自覺地在門角邊上換鞋子,透過擋板的玻璃,隱隱綽綽似乎看見琪琪低頭的時候,阿佳會忍不住親吻一下她的脖子。琪琪不說話,不拒絕,默默地接受著。當他們轉身走來的時候,他們從來沒有過親熱的表現,不拉手,不靠得緊緊的。這一對,真有意思,趴在按摩床上的時候,互相之間也是很少說話,最多是在按摩的時候,哪一邊發出一點疼痛的聲音,另外一邊,就會抬起身子,朝那一側看去。時而,琪琪會問阿佳:“你冷嗎?要朱師傅給你蓋個毯子嗎?”“不用。”他們站在那里的時候,你會覺得,他們一直在對話,那眼睛不時地對視著,全部的交流都在這里。秋芹清清楚楚感覺到,他們互相之間有一份很深的交流和默契。
有一陣子,他們倆常常跑來按摩,每次進門的時候,都是那么興沖沖的,臉上掛滿了笑容,有一份無法掩飾的快樂,那份快樂就融在幸福里,像喝醉了似的,已經再也無力說話了,他們就軟軟地躺在各自的按摩床上,沉浸在里面。有時候,那份幸福都溢出來了,你會聽見,不管朱師傅、秋芹說了什么,他們倆都在那里咯咯地笑個不停。走的時候,總是會比價格多付出一些錢,似乎是想和朱師傅、秋芹一起分享他們的幸福。
秋芹說,琪琪是到他們這里做按摩最漂亮的一個女的,挺拔的個子,皮膚特別好,就像一個剝皮的白煮雞蛋,像公主一樣啊。“好像你看見過公主似的。”朱師傅還會調侃一下秋芹,她大聲說:“當然看過啦,那么多的外國電影里,不是都有的嗎?”
不過有很長一段時間,琪琪和阿佳再也沒有出現。有一天,阿佳突然跑來了,他進門就問:“朱師傅,琪琪來了嗎?”“沒有。”“噢……”然后他就站立在門口,愣著,不知道該不該進來。“朱師傅,她有打電話來嗎?”“沒有。”“噢……”“進來,進來講呀。”“朱師傅,你有客人吧。”“剛做完,你來吧。”“噢……”阿佳一下變了一個人,木頭木腦的,他剛在床上趴下,又說:“朱師傅,我做半個鐘頭可以嗎?”“可以啊,你要是有事,不做也沒有關系,我不會收你錢的。”“不是,我有時間,就做半個鐘頭好了。”才做了沒有一會兒,阿佳就起身了,他塞給朱師傅一個鐘的錢,轉身就走。朱師傅摸著錢,覺得不對,還沒有趕上去的時候,阿佳就走了。
就在阿佳走出去不多會,琪琪來了。秋芹一開門:“哎呀,阿佳剛走,你們在路上沒有碰見?”“沒有,你們有空嗎?”“有空有空。”“我可以做三個鐘頭嗎?”“沒有問題,我先給你做,后面兩個鐘,讓秋芹給你做好嗎?”“誰都可以,在你們家呆著,就覺得特別舒服,你們家的氣氛好。”“哎呀,你怎么那么客氣,那么會說話。”“是真的。”說著,琪琪就趴下了。這次,琪琪的話特別多,她上來就告訴朱師傅“我要到南非去了。”“怎么啦?要跑那么遠?”“就是想跑得遠遠的,呆在上海煩死了,那么多人,那么多車子、房子,真是受不了。”“為什么選了南非,天多熱啊。”“去過南非的人,都說那里特別美,海,藍得像墨水瓶打翻似的;最重要的是,我在那里找到工作了。”“干什么啊?”“還是做我的平面設計,給一家荷蘭公司做廣告啊,跟這里的活是一樣的,但是那里條件好。”“那就好。就怕你一個人跑那么遠,出了什么事情,連個幫手都沒有。那阿佳去嗎?”“他不去,他在上海的公司都做得那么大了,哪里跑得了啊。”“你也是的,跟他一起做一個公司多好啊,看你們兩個人多般配啊,干什么跑南非去呢。”“我喜歡玩,現在還年輕,就想出去瞎跑。”“那什么時候結婚生孩子啊。”“哎呀,朱師傅,我哪里喜歡想這些事情,我就想到處看看,那么早結婚干什么呀,我還有很多東西要學呢!”“是的,是的。我們都是老派人,你們現在是新潮的一代,不要結婚的。”“真的,結婚沒有意思啊。天天看著一個人,再好看的人,也經不起你看一輩子啊。”說得大家都笑了,朱師傅說,“是的,馮小剛說,這叫審美疲勞。”琪琪笑得更開心了,怎么朱師傅也知道馮小剛的臺詞啊。她突然轉過話題問朱師傅,“剛才阿佳就是躺在這張床上的吧?”“唉,你怎么知道的?”“我可以聞出他的氣息。”“對不起,對不起,我換了床單的,怎么還是有味道呢。”“不是,我喜歡啊。”大家又笑了。很快,又進來一個客人,秋芹接手,給琪琪按摩頸椎、脖子和腦袋,琪琪不再說話,就那么趴著,隨著秋芹的手勢,揉著揉著漸漸地睡著了。
客人離開后,秋芹心疼地跟朱師傅說:“他們倆肯定有什么事情,琪琪今天進門,把我嚇了一跳,人,看上去好像老了很多。像是剛剛哭過,眼睛都是腫的。”“我聽她講話,蠻開心的嘛!”“哪里聽得出來,后來她走的時候,我收了她的床單,枕頭都哭得濕透濕透,他們肯定出了什么事情。你看阿佳,那個心神不定。”
年輕人的故事,看上去都在向前發展,可是,漸漸地又在向后回歸。真是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不管你愛聽不聽,開始的時候,都像壁爐里的火焰,往里面添木柴,讓爐火燃燒著,只是為了討得對方的喜悅。那點火引燃的紙頭,爐子里躥出的火苗,還有呼呼作響的火花,它們不停地吞噬著木柴,這些,都曾經讓人興奮。最后你躺倒在壁爐邊上,被火光映紅臉頰,這一切的一切都成為難以忘懷的記憶,讓你幸福得想哭。這時候,一旦歌聲響起,是如泣如訴的那種,在你耳邊輕輕地低吟著:坐在火車站上/買張去別處的車票/手持行李和吉他/度過一夜的旅行/一個人的樂隊啊/多希望這是回鄉之旅/回到所思所唱的故鄉/那兒有真誠等待我的愛人……
你一定感動得熱淚盈眶。
很久以后,是林小姐說的:“我一直說上海女人是最壞最壞的,就知道勾引有婦之夫,人家有錢啦,有地位啦,事業有成啦,她們就來了,都不是東西!可是琪琪還真不是這樣,她不像上海女人,這個女生不一般,蠻善良的,心好!阿佳是結了婚的,太太好兇喔,所以阿佳跑到上海來開公司了,就是要避開那個太太,兇不算還懶,說是在家里帶孩子,那孩子不是祖母祖父在那里帶啊。琪琪在阿佳公司,幫阿佳多少忙啊,她一來,公司真是起色很大。后來他們好了,阿佳倒是認真的,他決定和太太離婚,他太太吵啊,提了好多條件他都答應了,連臺北的房子都留給太太。這個太太,平時又懶又笨,可遇到事情,誰不輸給她?你想想她就能把阿佳一把捏在手里?她憑什么?!琪琪,那么能干的女生,哪里經得起她的算計,隨便撥弄一下,就全都輸了,輸定了!你猜猜,她怎么辦的?”秋芹和朱師傅都愣在那里,那么厲害,誰猜得出啊。“太太跑到上海來了,沖進阿佳的辦公室,關上辦公室的門,即刻給阿佳兩個大耳光,‘啪、啪兩下。那就讓她打啊,然后跑到公司大樓的大堂里,等琪琪一出電梯,就攔住她……”秋芹嚇了一跳,“阿佳太太跑那里去打琪琪啦?”“哎呀,打了就好了,打人的話,事情全好辦了。唉,人家厲害就厲害在這里,出門就變了一副面孔,說要請琪琪喝咖啡,和她談談。你說琪琪能怎么說?就是出于禮貌也要去的嘛。哇,這女人厲害,太厲害太厲害,誰想得出來啊。”秋芹和朱師傅都咯咯地笑,就聽林小姐趴在按摩床上在說“厲害厲害”,喝個咖啡有什么厲害的?“還不厲害?你猜她說什么?咖啡一上來,阿佳太太一句話沒有說,眼淚就開始滴滴答答地落在咖啡里,琪琪頭都不敢抬,像一個罪犯似的。然后,阿佳太太開口了,她說:‘我知道阿佳喜歡你,為你,他什么都愿意付出。我就想看看阿佳喜歡的女人是什么樣的。現在看見了,果然是非常優秀!我了解阿佳,他是不會看錯人的,他也不是那么簡單就會喜歡上一個人。看見你,就覺得自己是配不上阿佳。我找你,不是來吵架的,全當是兩個女人之間聊聊天,我們家出了那么大的事情……我跟人家怎么開得出口……我能和誰有個商量……阿佳的太太中間就有好幾次,哽咽得說不下去,這次低低地嗚咽著哭了一會兒。然后她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淚眼汪汪地看著琪琪,‘你讀書比我多,智商也比我高,能給我出點主意嗎?孩子才四歲,是最需要爸爸的時候,我想她到上海跟你們過,你一定會待她好的。可是……可是,你說我什么都沒有了,家庭、丈夫、孩子,我全沒有了,我守著臺北那個大房子,怎么活下去啊?想想,除了去死,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我要是有你一半的本事,一半的美麗,我到哪里都可以混口飯吃,可是現在……都快四十了,上哪里去找工作啊?你……你……你給我一點幫助,我是個無能的女人,你就不要嫌棄我,就教教我,怎么辦啊……再也說不下去了,捂住臉,幾乎是嚎啕大哭起來。幸好咖啡吧里沒有什么客人。琪琪哪里說得出話,從頭聽她說話,就跟著她一起哭。最后,琪琪拉著阿佳太太的手說:‘我會和阿佳分手的,對不起……琪琪說不下去,她也要大聲哭出來啊,她心能不痛嗎?于是她起身掉頭就走。琪琪這個女生好,她說話算話!阿佳后來跪在琪琪面前,求她不要離開他,不要離開公司。琪琪說,她不能再看見他了,她太痛苦啊!阿佳說,那他們繼續好下去,他幫助琪琪另外開一家公司去。琪琪說,‘你有太太有孩子有一個家,我再跟你好下去不成二奶了?琪琪哭得很傷心,她是真心的,這個女生心純,也善良。但是她也是很驕傲的,她不要做二奶,她就跑到南非去了。”“現在琪琪怎么樣啊?”“不知道,她跟誰都沒有來往。這么優秀的女生,她會過得好的。就是這種感情太傷心啊,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可以恢復。她一走,你再看看阿佳,婚是不離了,那個兇太太搬到上海來看住阿佳,看得住嗎?阿佳呢,在外面瞎混,什么亂七八糟的女人都睡,阿佳是完蛋了。我說啊,最好琪琪快點回來見見他,見了以后,心就死了,也不要為這種人傷心,這樣的男人有什么好值得留戀的?”
長久的嘆息過去以后,日子還是在繼續。
有一天,有人扛著攝影機、帶著簡易的照明燈,跑到朱師傅家來拍電影了。客人還趴在按摩床上,身上蒙著一塊大大的白被單,他支支吾吾地說:“哎喲,朱師傅你們家真是熱鬧。”
朱師傅有點顧及不暇:“秋芹不在,等她回來拍吧。”
導演笑了,他說:“我們是拍紀錄片呀,我們是給世博會拍一點上海百姓生活的花絮,想拍拍你的故事,電話里都跟你說好了。”
“噢,說了,說了!就是我一個瞎子有什么故事啊。”
當導演把朱師傅的話翻譯給攝影師聽以后,只聽見攝影師說了一串帶西班牙口音的英文,導演又轉身翻譯給朱師傅:“他說,誰都有故事,瞎子的故事才讓人意想不到呢。”
“我就是天天窩在家里給人按摩啊,有什么故事?”
“你怎么會想到開這個按摩室的?”
“原來我是給人家打工,到那里做按摩。有一天晚上回家,走在路上,被一塊大石頭翻倒了……”
“怎么會的呢?”
“我的盲人棍子伸出去沒有碰到什么,結果剛上前,左腳就給撞上了。我摔倒在馬路上,是整個人撲面倒下去的,整個臉、身上都摔破了,我摸了一下臉,那里全部是血,手臂上、手掌都破了。好幾天不能去上班。我們不去上班就沒有錢了。治療也花費很大,都是自己出的。這些錢我沒有問老板要。沒有想到,老板要罰我曠工的錢,我說,我是摔壞的,不是好好的人賴在家里不來上班。老板說我們是簽了合同的,一周要保證工作六十個小時,摔壞,那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沒有去上班,有些客人點名要我做按摩……”
“是不是你做得特別好啊?”
“沒有沒有……”說話的時候,朱師傅不好意思地解釋著,“我就是和客人都熟了,知道哪個客人需要什么治療,不用他們說,就會給他們按摩的。后來,老板說,有的客人來了,一看我不在,扭頭就走,影響了他們的營業額,那些日子沒有利潤了,所以要罰我。”
“那你怎么辦?”
“是啊,你說我有什么辦法啊,非但沒有掙到錢,還給罰了一大筆,我們也沒有工會,誰管你?想來就氣,氣得飯都不要吃。我又不能說不去上班了,那違反合同,就罰得更厲害。我太太說,千萬千萬不要再氣出病來,不值得!正在這時候,我阿爸家的老房子要拆遷,有一份拆遷費,家里的兄弟好,他們一邊安慰我,一邊說,我是瞎子,就多給我點錢。秋芹拿著錢就開始到處找房子,她說,我們買個房子,自己在家里做,不要受人家的氣啦。我一想,說得對……就這樣我們自己開始做起來了。”
才說到秋芹,像是蒙太奇剪接那么自然,她就開門進來,導演暗示了一下攝影師,于是鏡頭一下轉了過去。秋芹一看,立刻用手捂著臉說:“我難看死了,不要拍不要拍。”屋子里洋溢著一片笑聲。
屋子,收拾得很干凈、整潔、有條有理,這是一個三房一廳的公寓房,顯然這是一個溫馨可人的小家庭。墻上還掛著一些佛教的字條,用紅木鏡框鑲嵌著,在那下面,是女兒的小書桌,桌子上放著蘋果電腦,那個缺口的蘋果,像是一個提示,家里有一個頑皮的女兒。后來女兒下課回來,導演讓她在鋼琴前給大家彈奏了貝多芬的簡版《月光曲》,鏡頭搖到墻壁上,那里有一張幸福的全家福照片。鋼琴聲還在回響著,小廳堂后面的屋子里,朱師傅和秋芹都在給人按摩,秋芹點上了艾條,一邊燒著一邊給人扎金針。屋子里彌漫著艾條的香味,還有它的煙霧。
“你在哪里學的針灸?”
“就是嫁過來以后,開始跟老公學推拿。后來到中醫學校辦的一些短訓班學的,還拿到了證書。我蠻喜歡的,先是給自己扎,后來就給客人扎了。”
“你真是一個好幫手啊!”
“哪里哪里,我們的客人都成了朋友,他們喜歡,讓我去學針灸減肥,那我就去學啊。朱師傅他看不見,不方便,我去學學就好了啊。”
說是紀錄片,你能紀錄到多少生活的本質?很多時候,是沒有人愿意把自己真實的面孔呈現在影片里的,除非你帶著攝影機生活在他們中間,像種子一樣埋在別人的土壤里,攝影機才會像影子似的消失。有一天,故事就慢慢地在你的膠片里生長起來。拍一個什么城市題材的百姓宣傳片,那些傷心的故事,誰讓你去宣傳啊。朱師傅是不會告訴你的,有好長一陣子,他在唉聲嘆氣,他不但不跟你說,他都不愿意跟自己說,他可不想提醒自己記住曾經有過的傷心經歷。是很久以后,戴戴去了,他們實在是太熟悉了,朱師傅才會說出這個故事。
戴戴問道:“朱師傅,現在到處都是金融危機,你的生意還好嗎?”
“好也沒有用啊,錢都給人騙掉啦!”
“多少錢?”
“五萬美金。”
“哎呀,就是你這么一點一點做出來,攢起來的錢啊。”
“是啊!”
“那個騙子是從哪里來的,不會是那種電話詐騙吧?”
秋芹走進屋子,一邊在那里整理她的火罐、醫療家伙,一邊告訴戴戴:“東北人,大連來的,就住在我們隔壁嘉華苑,房子還很大的。他最初到我們這里來按摩也有三四年了,都是很熟的老客人了。”“騙你們的錢,心太狠啦!你們怎么想到把錢給他的呢?”
“唉,”朱師傅說,“當時正好有一筆錢。盤盤有五萬美金。”
一說到這里,秋芹就來氣了:“哎呀,一下子存了點鈔票,就想去投資,人也是作死。”
“不是要去作死。按摩的時候,老聽這個大連人說,他炒外匯行情多少好,他賺了多少多少錢。他說,你們這樣掙錢太辛苦了,要掙到猴年馬月啊?等通貨膨脹一來,這點錢真的只能去買草紙了。你看,秋芹昨天去買豬肝,都三十二元一斤。我們小時候,豬肝頂多三毛多一斤。我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想想反正是老客人了,就住在隔壁,我們自己也在幫人家臺灣人買股票。因為他們臺灣人不能在上海開賬戶嘛,還有用我們的戶口代買房子的呢,名字都是寫我們秋芹的。最結棍的時候,2002年人家拿了一百四十萬放在我們這里就回臺灣了。后來買房子的,把房子拋掉了,賺了一把大鈔票,我們也沒有吞掉人家的錢嘛,都是老老實實還給客人,我想想這種鈔票上往來是很平常,很正常嘛。我們這里來的,都是好人,我們總是認為大家都是好人,可以信任的。”
“那個大連人當時講得多好聽啊,說一年可以翻三番,我們連想都沒有多想,” 秋芹砰的一聲關上了抽屜,大概是出口氣吧,“我們把錢拿出來開戶,告訴他密碼,卡直接交給他,全部由他來操作。”
朱師傅又補充說道:“你不知道,剛開始的時候,這個大連人還怕我們不相信他,就帶我們到他住的嘉華苑去看他的大房子,去看他的老婆,一個蠻年輕的女人,正在那里給一個小毛頭吃奶。房子也很清爽。我們想老婆房子都在這里,肯定是牢靠的。當時我們雖然沒有簽文字合同,但是口頭說好的,虧了百分之十的時候,就不炒了。我們就想虧個五千美金,已經很厲害了。哪里知道三個月他就跑來和我說,炒虧了百分之十二,后來又說炒虧了百分之四十,叫我們再加五萬美金進去補倉。我們說,不補了,我們再也拿不出五萬美金了呀!我們說,把錢拿出來吧,可是他就是不肯拿出來。”
“現在回頭想來都后怕,幸虧那時沒有去補倉,否則虧得更多。”
“后來鈔票一分也沒有撈回來啊?”戴戴問道。
“沒有!后來他打電話說鈔票基本上全部虧掉了。”秋芹還翻出那個人的電話給戴戴看,“你看,我就是打的這個電話,我們就在電話里說,剩下來多少全部拿出來,他的電話就打不通了,人也聯系不上,找不到了。我們趕緊到他嘉華苑去找他老婆,那個女人說,‘我根本不是他老婆,就是一般朋友。我跟警察說了,這是詐騙啊,他們去調查了,說那個女人確實不是他老婆。可是那時候,他每次來都帶著這個女人來按摩,他就是介紹說這是他老婆,那個女人在按摩床上,也一口一個‘老公、老公地稱呼他的。而且,你看得出的,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一舉一動就是像夫妻那樣的。我們實在沒有辦法,就跟那個女人說,那你出來幫助我們作證,她說她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作證啊!說了這話以后,那個女人也消失了。”
“那段時間,也是急瘋了。我每個禮拜都拄著盲人拐杖去經偵處找警察,讓他們想辦法抓人。他們說,沒有證據不能抓人,那個女人也不是他的老婆,那個什么嘉華苑的大房子,根本就是租來的。那個大連人的老婆是在意大利,他肯定就逃回意大利去了。警察說,這種案子很多的,大多數的時候,鈔票是追不回來啦。我們的臺灣客人也說這大概是個騙子,讓我們趕快去報警。看見不對了,就立刻去報警,我們去經偵處報了好幾次,他們說要收集證據,我們還花了一千多塊錢買了錄音筆,到處收集證據,但是我們當時是委托他炒外匯的,用的是我老婆的賬戶,也沒有和他有書面的協議。經偵處的人光吃飯不辦事,每次我們去都敷衍敷衍我們,連問題都不愿意回答,老說‘知道了,知道了。后來又讓我們請律師去告這個人。”
“講到請律師,那才叫好白相呢。”畢竟過去也有些年頭了,秋芹說話,已經多了一份幽默,“律師什么事情都沒做,又騙掉我們好幾萬。”
戴戴自己就是律師,趕緊問她:“啥人幫你們找的律師啊?為什么不找我啊!”
“也是客人呀,客人是開律師事務所的,就介紹了一個他的合伙人給我們。請律師費也花了好幾萬,請來的律師還不如我們自己懂得多,都是在那里搗糨糊!”
朱師傅說:“最后開庭的時候,律師什么話都不說,都是秋芹在那里說話。因為那個人有個公司,就等于告了他的公司,最后算判給我們一萬美金。但是上法院,訴訟費也花了好幾千啊!”
秋芹在那里咯咯地笑著:“好像一個圈子一樣,先被大騙子騙掉五萬美金,律師是中騙子,又騙掉七八萬人民幣,法院訴訟費又花了好幾千,法院那就是小case是小騙騙啦,繞了一圈,錢全用掉了,什么也沒有換回來!后來,經偵處的人告訴我們,也去查過他的賬戶,他其實一開始是賺錢的,把自己的本錢都拿到手,拿著賺到的錢和別人的錢再炒,就說全部虧掉了。經偵處的人也沒辦法找到這個人了。那段時間朱師傅心情老不好的,一夜一夜地睡不好。我真怕他得抑郁癥,成天不睡,平時還要干活,人不要累垮掉的啊?我一有空,就帶著他去綠地走走,倒來倒去是這兩句話,‘錢沒了好去賺的,身體垮了就不能工作了。人要想開點,騙掉就算了嘛。”
“我們這個錢,真的賺得很不容易啊。開始為了賺錢,做生意做到半夜里兩三點還在給客人按摩,人家讓我們去延安飯店上門服務的時候,都舍不得打車,都是自己走過去走回來的,就是想能省一點是一點。但這是五萬元美金,我們是在八點五的時候跟人家換來的,就這樣扔進大海里沒有了。想起來還是覺得‘挖塞(郁悶)啊。”
“挖塞也沒有用,還好我們沒有再投進去鈔票。想想就是后怕!現在,他終于好多了,也可以把這個故事講給你聽了。”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啦,比我們慘的還要有嘞。我們有一個臺灣客人被朋友騙了炒期貨,一天就沒了三千多萬,以前還好吃吃老本,現在只好又去給人家打工了。”
“人真的老奇怪的,有鈔票就作死,鈔票賺來多少不容易啊。”秋芹長長地嘆了口氣。
正說著的時候,屋門打開了,女兒回家,沒好氣地把書包狠狠地扔在桌子上。朱師傅討好地問女兒:“補課補得好嗎?”“好什么好啊,老師就是叫我在那里抄書,自己一直在那里打手機,打了都快有一個小時了才來教我。然后說,‘吆,兩個小時的家教,不來事啊,今天要多教一個小時。我才不讓她騙錢呢,我說,‘我爸爸跟我說是兩個小時。多加一個小時,要征得他們同意的。‘那你打電話去問你爸爸。我說,‘我沒帶手機。老師就把手機塞給我,叫我打。我就不打。”
“噢喲,你這個小孩子,不要去跟老師憋氣嗎,她要多教就讓她教吧!”
“就不要,爸爸,老師一個小時要收兩百塊呢,你掙錢那么不容易!”說完孩子轉身回自己屋子去了。
“你看看,你看看,老師給孩子是什么印象?還要為人師表呢,都是錢啊錢的。都給錢作死了!我聽到這種故事就生氣。”戴戴說,“這次北京組織了一次公務旅行團,就是去土耳其在青年中間進行文化交流,就二十六個人,一半算是什么青年企業家啦,一半是各地的一些團干部。因為是對方接待我們嘛,坐的是土耳其航空的經濟艙,住的也算是他們的五星級酒店的標準間啦,兩個人一間。噢喲,那些富二代就不得了啦,罵罵咧咧,‘我這輩子還沒坐過經濟艙啊,腳都伸不直,空氣也不好。我出門都是住行政套房的,從來沒和人家合住這么小的房間,我會失眠的。一共是十天活動,七天交流開會,兩天參觀景點,一天購物。在文化景點參觀的時候,這些所謂的企業家們就說啦,‘我們都是搞實體的,經濟懂點金融懂點,講什么天文、歷史文化肯定比不上你們,不行啦,你們提問好了,我們聽聽就可以了。一等到買東西的時候,你看看這些偉大的企業家吧,全沖在最前頭。我還在他們的工藝品柜臺流連忘返呢,一個回頭,那個在北京開陵園的周總,天哪,已經把柜臺上全部的愛馬仕包,六個,三十根手鏈還有十幾根領帶全部買掉。人家的柜臺,就空在那里。我都看不懂啊,周總看到大家都這樣看著他,有點不好意思,就解釋說,‘這里東西便宜,國內愛馬仕包一個就要十幾萬,這里只要五六萬哦,我買回去也是送人的。你們要嗎?要的話,我讓兩個包給你們。云南來的團干部,他們一天的補貼就是一百塊人民幣,看到證券公司的李總在名表柜臺上,把那些手表,也是一掃而空,他們都不忍心看,轉身到商店外面抽煙去了。李總炫耀地說:‘我最喜歡給親朋好友送手表了,我自己也喜歡手表,世界上的好表我家里都有,第一名是百達翡麗,第二名是積家,第三名……回到賓館,青海來的團干部就呼哧呼哧抱怨:‘像什么樣子,一出來就把人家商店包圓了,算他們有錢,搞得中國,人人都像暴發戶一樣。云南人能說什么?‘我們一年的工資只夠他們買半個包,我們出來一趟盼了六七年,大家一樣都是人,待遇處境完全不一樣。我只好安慰他們,‘我們心要平點,他們做生意也不容易,他們買了東西也是送人情,買東西還是要看自己需要。安徽團的人嘿嘿笑:‘對啊,企業家是最危險的行業,政府一不高興就能整垮你,今天還金山銀山,明天說不定要欠錢跑路嘞。朱師傅啊,現在一個二十六人的代表團,就貧富差距如此懸殊,你不要說一個國家了。”
“是咯,是咯,我就說,再做十幾年,不做了,回鄉下養老去。不要看著人家有錢生氣,我們就好好去過自己的太平日子。窮,也不怕。只要有口飯吃就可以了嘛。”
“想得好嘞。”秋芹要比老公現實得多。“鄉下到哪里去過?好的田都給房地產開發了,鄉下河水也污染了,吃的東西比城里都貴。”
“這些房地產商也是缺德,造房子又不是種莊稼,為什么盡把肥田占去嘛。”戴戴就是想不通。
“好的田地都在家門口,山上的地他們不要。那時候,村里人不肯賣地,都種了莊稼。結果到收割的時候,半夜啊,房地產商就組織了人,偷偷地一卡車一卡車地裝了碎石頭進村,比日本人都壞,就把它們倒在莊稼地里,收成全部完蛋啊!”
當青灰色的晨曦在天邊出現的時候,酒吧的霓虹燈也暗淡下來,很快就熄滅了。車垃圾的卡車,轟隆轟隆地開進了街道,先是把酒吧門口的酒瓶子鏟進了車子。同這些垃圾一起戰斗的,是那些瘋瘋癲癲的綠頭蒼蠅,超市門口那些腐爛的菜葉被卷進大斗里,翻倒進垃圾車箱時,綠頭蒼蠅發出了一陣戰斗機的轟鳴聲,“嗡”的一聲,席卷整個街道,圍繞著卡車瘋狂地飛舞著。一大群藍色、綠色和金色的大頭蒼蠅,不知廉恥地叫囂著,它們無疑也會被裝進垃圾車里,可是怎么能隨便放棄自己的信念,還有比混雜在垃圾里面更讓它們快樂的事情嗎?這臭烘烘的生活,卻是豐富多彩的,那絢麗的色彩使它們的血液沸騰。垃圾車吼叫著,開走了,一片蒼蠅尾隨在后面,一起追趕而去,歡快無比……
白天的幸福路又回到原來的模樣,一條小路被來往的車輛堵得死死的,喇叭也不甘寂寞,大聲地在那里此起彼伏。遠處的小超市門口,重新有一些不太新鮮的蔬菜被倒在路上,時而散發出一陣陣腐爛的氣味,似乎在為幸福路嘆息。丁字路口上的酒吧,沖著所有的行人,惡狠狠地敞開了胸膛,可是門面破舊,臺階上落下了不少灰塵。
蒼白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