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貝
弄堂里的人陸陸續續地走出家門,手持兩米左右的棍或桿,頂部插有“V”形部件,這是上海居民曬被晾衣的專用家什。清晨,女人或男人用它撐起一根根掛滿衣物的晾衣桿,而此刻,則需要靠它在夜晚來臨之前收攏晾曬的衣物。這些衣物一排排地懸掛在弄堂的上空,有風的時候,像極了古代的排扇,一起左,一并右,人們在下方出出進進,進進出出。
王偉偉站到了她家的衣物下面,抬頭望去,那根屬于她家的晾衣桿,顯得有些空蕩,有衣服丟了……是小妹的新褲子。王偉偉的腦袋“嗡”了一下,下意識地低頭四處查看,旋即扯開喉嚨大喊起來:“小妹,小妹,你有沒有收了你的褲子?”沒人回應,她突然想了起來,小妹壓根就不在家,她去了母親的學校,練書法去了。
客堂間的掛鐘剛敲過七下,十七歲的王光光踏進家門,穿過灶間進入客堂,個子中等,穿了一件藏青色的中山裝,腳上是黑皮鞋,他的褲子有些顯眼,毛料的,墨綠底印有黑色的條紋,他的肩上搭了個鼓鼓的軍用挎包。踏進客堂的剎那,他便將挎包拋向對面靠墻的高背椅,自己徑直走到飯桌邊,拉出桌下的圓凳,一屁股坐下,伸手翻看桌上的蓋碗。
桌上齊齊地置著四個碗,是四樣已做好的菜,為了保溫,大碗上覆著小碗,大碗小碗皆是橙紅色的。橙紅并不是它們原本的顏色,它們原來是五彩的,還有中國古代美女的圖案,是外祖父一個個地將它們涂成了橙紅色,還涂了其他的壇壇罐罐,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外祖父母都還健在。
將四個小碗一一揭開,檢查了一遍即將要享用的食物,看來他對今晚的菜肴還算滿意,因為他咧了咧嘴。十五支光的燈泡懸在他的頭頂,那盞已有相當年份的有著磨砂玻璃外罩的吊燈,原本可伸縮的吊桿銹蝕了,卡在一個不合適的高度,在王光光頭上半公尺高的地方,當然是他坐著時的距離,昏黃的光暈柔和又舒緩,籠在他剛剛剃過的寸頭之上,頭皮青青的,頭皮下,一張很“歐款”的臉,長長的睫毛與黑白分明的杏眼,高聳的鼻梁,消瘦的雙頰泛著青色,青色加之昏黃,使得他的面目有點凌厲,側面則更加凌厲。
“媽,你回來啦。”是王偉偉在灶間招呼母親。
“光光回來了嗎?”母親在問。
“前腳后腳,就在你之前的兩分鐘。”王偉偉回答。
“切,”王光光滿臉不屑,“不告狀就不舒服。”他自言自語地站起身,走到客堂的后門口,是為迎接母親還是為了其他什么,他沒多想,可能是習慣動作,再犟也犟不過母親,最多是陽奉陰違,對母親絕不還手還嘴,這就是王光光了,號稱是整條街道的“鬼子王”。
母親拉著小妹的手走進房來,光光上前招呼,母親沒答理他。王偉偉緊隨其后也走了進來。母親吩咐洗手吃飯,她眺視了一眼桌面,轉臉問王偉偉:“老大,湯呢?”
“啊呀,我忘了做湯了。”
王光光不失時機地又“切”了一聲。
“你不要‘切切切的,姐姐每天要上班還要做家務,你都干了些什么?整天就知道打架浪蕩。”母親有一張同王光光一模一樣的臉,此刻,她杏眼圓睜,眉骨高挑。王光光趕緊別過臉去并低下腦袋。
一家人圍著方桌的四面坐下,未等母親開口,像往常那樣,母親會詢問三個孩子各自的情況,偉偉就先開腔了:“正正的新褲子被人偷了。”她把從清洗到收攏的整個過程敘述了一遍,“肯定是弄堂里的小癟三偷的,對了,家里一定有和正正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王光光聽了姐姐的講述,迫不及待地發表自己的見解,“沒事的,正正,哥哥一定會幫你找回來。”說這話時,王正正看見她的哥哥,頭皮與眼睛都閃閃發亮。
哥哥的承諾并沒有減輕王正正的傷心,作為家中最小的孩子,她難得有一件新衣服或新褲子,她總是穿哥哥姐姐的剩余之物,有句話怎么說來著,新老大,舊老二,破老三。她還算不破的,盡管很舊很舊,先是母親,后是姐姐給她做衣服,她們把舊衣服洗洗、染染、改改,就到了她的身上,她已十三歲了,有點懂了,如有可能,她不希望再穿那些洗洗染染改改的衣服了,因為不論怎么改,舊的總是舊的,她明白,同學們也明白。
說到這條新褲子,是小姑作為新年禮物送給她的,姐姐、哥哥也各有一塊布料,媽媽給做的,這可能是王正正記憶中的第一條屬于自己的新褲子,她沒穿幾次,新年剛過不久,學校也剛剛開學。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這么倒霉,姐姐為什么要把褲子晾到外面去,而不晾在自家的天井里。
三十年后,通過越洋電話,王正正問王偉偉記不記得被偷了的那條褲子,王偉偉說當然記得,王正正問她的姐姐為什么把衣服曬到外面去,王偉偉回答:“別家都曬到外面,在家里水滴滴嗒嗒的,很煩。”
一個多星期過去,王正正已不再想她的新褲子了,她是那種大大咧咧的孩子。可能是從小被當成男孩養的緣故,在上小學之前,她通常穿的是哥哥穿下的衣服,又推了一個標準的男孩頭,以至于有一次母親帶她去澡堂洗澡,看門的阿姨攔著不讓進,說:“弟弟有點大了,還是跟他爸爸洗的好。”是澡堂阿姨提醒了母親,自此之后,她讓正正改回了女裝。
與同齡的女孩不太相同,王正正對漂亮、對性別還不上心,她喜歡與男孩們一起游戲,在讀書之余打彈子、滾鋼圈、斗雞(單腿著地,另一條腿架在著地的腿上,用手抓住;不能用手,只能用膝蓋對抗攻擊)。她不擅長女孩子們的娛樂,比如跳繩、踢毽子,比如跳橡皮筋。正是基于這樣的個性,沒幾天,王正正就把她的新褲子拋到了九霄云外,直到有一天她看見她家斜對門那個叫唐寶文的女孩,穿了一條藍黑色的褲子,自己新褲子的記憶,又莫名其妙地閃了回來。
這條藍黑色的褲子,穿在唐寶文的身上顯然有些短小,而且一眼望去,藍黑的顏色十分不均勻,顯然是重新染的,并且沒染好,所以顏色有深有淺。唐寶文比王正正大兩歲,已經在讀初中,雖然斜對而居,兩家卻少有來往,不僅是王家,弄堂里的其他人家也不愛搭理他們,小孩子們也是,雖然唐家有五個孩子。
自己的東西就是自己的,它會呼喚你,多少年之后,王正正還是這么以為。她直直地向唐寶文走去,走到她的面前,唐寶文比她高出了半個頭,所以她仰起臉,手往下指著那條褲子,用很堅定的語氣說:“這條褲子是我的。”
看到王正正迎面向自己走來,唐寶文有點忐忑,她沒看那孩子的臉,只聽見她說:“這條褲子是我的。”語氣很肯定,有種不容分說的堅持,然后,她聽見她自己說:“瞎說,這是我媽給我買的。”再然后,她就轉身回家了。
王正正卻沒有回家,她去找她哥哥了。
她從三支弄出來,右拐,進了主弄堂,主弄堂的一邊是高高的圍墻,圍墻的里面是家藥廠,圍墻與一條條橫支弄間大約有十米的距離,以前栽有梧桐和柳樹,遠在她還未出生的年代,這些植物就被連根拔起,成了煉鋼爐中的助燃物,而現在,這些曾經存在過的植物唯一留下的痕跡是,它們曾經存活過的地方還有泥土或碎石,而其他的所在都是光溜溜的水泥地。
王正正奔跑著,眼睛的余光掃過了四支弄、五支弄、六支弄,右拐進了七支弄,七支弄與她住的三支弄格局完全類同,所謂的雙石庫門,上海特色的老式住宅,大都建造于二三十年代,正門有個小天井,天井之后是客堂,左右兩邊是廂房。王正正推開了76號大門,穿過天井及客堂直接上了樓梯。聽到有動靜,一位中年婦女從后面的廚房間里快步趕來,她看到王正正蒙頭蒙腦地急速攀登樓梯,“是正正嗎?”她問。王正正轉過身來,她看見了這家的女主人,“林阿姨,我哥在嗎?”“不在,他們都不在。”林阿姨說完旋身回廚房去了。
王正正僵立在樓梯半當中,邊思索著哥哥可能的去處,邊懨懨地下樓。這時,她聽見大門被“嘭”地一下撞開了,一堆嘈雜的人聲涌了進來,有四五個或七八個人,她不能確定,但其中她哥哥的聲音她辨得格外分明。
看見妹妹,王光光愣了愣,“你來干嗎?”
“我找到那條新褲子了,哥哥,你知道是誰偷的嗎?是唐寶文。”王光光與他的同伙圍在王正正的四周,聽她講述她的發現,女孩由于激動,胖胖的圓臉漲得通紅。其中有個叫大凡的問女孩,你怎么知道這是你的褲子?女孩回答我就是知道。王光光站在女孩的身后,接著妹妹的話音說:“正正不會搞錯的。再說錯了又怎樣。走,先去看看再說。”
一伙人呼呼啦啦地涌出了76號大門,吆吆喝喝地穿過整條里弄,來到了三支弄28號的后門。
28號住了三戶人家,唐家住了二樓的亭子間和三層的閣樓,平常他們都從后門進出,前面的天井、客堂和廂房屬于原住戶毛家。唐家是公私合營以后才搬來的,像這條弄堂里的大多數原業主一樣,毛家是銀行職員,屬于這座城市的小資階層。
白天,28號的后門是不關的,進去就是廚房間,出了廚房,一拐便可登樓。在王光光的率領下,這堆人轟隆隆地蹬踏著樓梯,木質樓梯發出“吱吱嘎嘎噼叭噼叭”的聲響,是那種馬上就要斷裂的聲響。已到亭子間門口的王光光回身望去,他的身后是張華,張華之后是他的小妹,小妹之后是李強,大凡落在最后,在樓梯的半腰部分。
“唐寶亮出來,我有話跟你講。”王光光叫的唐寶亮是唐寶文的哥哥。
門開了,出現在王光光面前的是唐寶亮和他的弟弟唐寶勝。唐寶亮纖細而蒼白,穿了一件無外套的灰色棉襖,一條膝蓋上打了補丁的紅色絨褲皺巴巴的,他的頭發長而亂,幾乎遮去了半張臉,一副未睡醒的模樣。而他的小弟,圓頭圓腦的,眼神清澈大膽,直直地仰視著到訪者,用他戴了半截手套的小手指著問:“你們,找我哥干嗎?”
王光光并沒理會孩子的發問,而是盯著唐寶亮說:“跟我走,我有事問你。”
唐寶亮有些猶豫,王光光上去推了他一把。已站到王光光身后的張華跟進一步,又推了他一把。小弟唐寶勝一下沖了過來,攔在哥哥與攻擊者中間,他大聲嚷嚷著:“你們干嘛打我哥,你們干嘛打我哥?!”
聽到呼喊,從三樓沖下兩個女孩,是唐家的老大唐寶華及老四唐寶文,老二唐寶麗不在,她們的母親也不在。
看到這陣勢,樓梯上的人推搡著往上涌,男孩們威脅著,謾罵著,將女孩們擠壓到了樓梯的角上。“別動女的。”王光光吼了一聲,緊接著他一把抓住了唐寶亮的衣領,“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走。”
還站在樓梯上的男孩先轟轟隆隆地下樓,跟著的是逼迫女孩的那幾個,而后是王正正,再而后是張華、唐寶亮及王光光。
出了28號,王光光就讓他的妹妹先回家,他不要妹妹跟著,可能是他不希望妹妹看到她不該看到的東西。
王光光回家的時候,手里拎著那條藍黑色的女褲。王正正趴在方桌上正聚精會神地讀小說《金光大道》,看見哥哥回來,還帶回了自己的褲子,正正非常高興。她從哥哥手里接過那條褲子,來來回回地看了看,說道:“沒錯,這就是我的褲子,你看這紐扣,是媽媽從她的外罩上拆下來的。”
本來的藍卡其布很漂亮,可現在藍不藍,黑不黑的。不得已,母親又把它染了一次,只能染成炭黑色,像老人家穿的顏色,從此,正正就不再喜歡它了,她也從未問過哥哥,用了什么手段從唐寶亮的手里拿回了這條褲子,不問,她也能猜得出來。而且她進一步猜到,偷褲子的是唐寶亮,而不是唐寶文,因為唐寶亮本來就是個偷兒。
都是為了妹妹的褲子,一個哥哥為妹妹偷褲子,一個哥哥又為妹妹奪回褲子,所有的沖突只是為了一條卡其布的褲子。無論何時,只要一想起這些,成年之后的王正正都會有揮之不去的哀傷之感。
時節交替,冬日之后,春天準時來到。走出家門的人顯然比早些時候多了,人們三三兩兩湊到一起,在弄堂的各個地方,議論東家長西家短,關于時事的,話題都圍繞著鄧小平的復出,幾乎都是小市民式的胡亂猜測。不知為什么,大家都認同鄧小平很聰明,有一套,有人說因為鄧小平很矮,矮的人都很聰明,所以鄧小平很聰明。說的人煞有介事,聽的人皆點頭稱是。
清明季節的上海總是濕漉漉的,尤其是接連幾天陰雨之后,從被窩到衣衫都是黏黏的,干凈利落的那種身體感覺通常找不到,胸腔里也仿佛注滿了水,稠稠的、重重的。
王正正端了把靠背椅坐到了客堂間的門口,就她一個人,只要不是星期天,家里白天不會有人。媽媽、姐姐都上班去了,哥哥不到晚飯時間是不會到家的,她剛剛在看《牛虻》,是從閣樓里翻出來的。自從發現了閣樓里有堆書,王正正就一本本地拿,讀一本就給書包上封面,通常是用舊報紙,報紙可以將書名遮住,只要不讓別人翻,基本不會有麻煩。
此刻,她想找點其他的事情做做,她無意繼續她的閱讀。
環顧四周,家中整齊有序,沒有什么可以讓她擺弄。她的目光轉回了天井,墻角里有幾個涂了黃釉的大壇子,以前是外祖父裝酒用的,幾經雨水沖刷,壇子潔凈透亮,壇子邊有三盆迎春花,也是外祖父留下的,植物滋潤而豐滿,年年如此又掛滿了小黃花。
天井的大門敞開著,沒有人走動,下午三點剛過,上班的人們還未歸來,而孩子們由于下雨也都滯留在家中。王正正注視著大門外的弄堂,努力伸展自己的聽力,外面與家里一樣,只有那只老式掛鐘“嘀噠嘀噠”的聲音。
還是沒人,王正正有點煩躁,她起身走了出去,走到大門口,正對著大門的22號緊閉后門,這家人都從前門進出,后門難得有開的時候。旁邊的24號也關著后門,王正正家是32號,34號的大門開了半扇,擋住了左邊的視角,她看不見36號的門是否開著,斜對面26號的門卻開著,她看得很清楚。
支弄里空無一人,連主弄中也無人通過,天壓得很低,好像趴在圍墻上,弄架高點的梯子就能夠著。
有細語聲從28號的門洞里傳出,王正正循聲走了過去,她看見唐家的老大唐寶華與老五唐寶勝在打牌。他倆靠在一張藤木編成的長桌旁,桌上擱放著許多瓶瓶罐罐壇壇,還有菜刀和案板,姐弟倆聚精會神的,他們并沒有發現王正正的到來。
“你在看什么?”聲音從身后傳來,在王正正轉過臉的同時,唐家姐弟也齊齊地抬起了頭。
“沒什么,我只是聽見有人說話就過來看看。”
問話的是唐寶文,曾穿過正正藍卡其布褲子的那個,她繞過了側立著的王正正,走進了家門,在門口,她又停住了,“你們倆又在打牌啊……要不我和你們一起打,打四十分,讓正正也來。”她轉向王正正,“正正,要不要和我們一起打四十分?”
“好啊好啊。”王正正的歡喜一目了然。
廚房里顯然布不了四十分的戰局。在唐寶文的率領下,四個人上了二樓又登了三樓,在三樓的樓梯口,唐寶文向外拉開了閣樓的木質小門。
王正正是第一次光臨唐家,進門第一眼她就看見小小的空間里一橫一豎地放了兩張雙人床,橫著的那張伸過了門框的三分之一,所以門只能往外開。除了大床之外,僅有的家具是一張五斗櫥,幾個壘疊起來的木箱,還有一張小圓桌和幾個方凳。靠墻的一角掛著一面布簾,人只能溜著家具的邊行走,空間非常擁擠。
雖然地方逼仄,卻干凈清潔,床上的被褥規規整整,家具上寸塵不染,連掛著的那條遮蔽馬桶的布簾也都是挺挺的,隱隱約約,可看出有米黃色的小碎花。
四個人在圓桌前坐下,唐寶文從牌里抽出了四個K,讓每人摸一張。王正正摸了一張黑桃K,唐寶勝摸了一張梅花K,于是換位,唐寶勝坐到了正正的對面,他們倆打配合。
王正正欣慰自己與唐寶勝搭擋,她擔心和唐寶華作組合,唐寶華生過小兒麻痹癥,左手不能自然運用,語言不清,還有點傻。
“你在家里做飯嗎?”唐寶文摸著牌問正正。
“做呀。飯都是我做的。”
“菜呢?”
“我姐做,星期天我媽做。你們家誰做?”
“我們家都做,老大做得最多。”
兩圈過后,王正正突然記起自己還沒淘米做飯,“啊呀,壞了,我忘了做飯了,幾點了?”
唐寶文扭頭看五斗櫥上的小鬧鐘,“四點三刻了。你要回去嗎?”
王正正放下手中的紙牌,“不行,我得回去了,我好像門都沒關,要是給偷了東西……”她把到了嘴邊的后半句咽了回去。
有了第一次的環桌而坐,唐家的老大、老四、老五就時常過來32號找王正正,當然是正正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正正的感覺是唐家的人蠻好的,不記仇,他們沒有因為“褲子事件”而記恨于她,她想當然的是,她的哥哥一定把唐家老三揍得很慘。
雨季平靜地度過了,風和日麗的春天降臨,雖然聽不見鳥鳴,嗅不到草木的芬芳,人們還是活了過來,不再掩頭縮腦,脫去了棉衣、毛衣、棉毛內衣,人們的肢體變得輕快,而心情似乎也放達了許多。1975年的春天,與無數的春天沒有什么兩樣。
王偉偉還是上班、下班、做家務,她二十一歲了,在一家電子原件廠已工作了三年。她沒有男朋友,也沒有女朋友,她的整個心思全寄存在這個家庭,以至于忽略了這個年齡應該在意的其他事項。
由于王偉偉留滬,王光光理所當然地要去近郊農場,這是當時的政策,這也就意味著7月以后,王光光將告別上海,開始他新的人生。對此,王光光并不在意,某種程度上他還有點渴望離開,因為離開的同義詞差不多就是“不再被管束”。
母親在飯桌上講了好幾次,都是吩咐兒子在未來的日子里應有的行為舉措,王光光點頭承諾著,謙遜得讓人起疑。王正正并不在意哥哥的表情及心態,對哥哥的即將離去,她萬分不情愿。她本來喜歡哥哥就勝過姐姐,更何況9月她就要上中學了,缺失了哥哥的保護,在那亂哄哄的學校里,她有點擔心會被人欺負。
王正正清晰地記得在她上四年級的時候,非常不幸,班上也是全年級最搗亂的男孩馬小兵,坐到了她的后排。馬小兵不僅拿她的鉛筆、偷她的橡皮、畫她的書本,還拉她的頭發,有一次竟然拔掉了她的幾根頭發,她實在忍無可忍,回家就告訴了哥哥。
那一天早晨,像無數的早晨一樣,全校同學又齊集于操場,八點剛過,升旗禮畢,喇叭里傳來了“發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提高警惕,保衛祖國。現在開始做廣播體操,第一節:伸展運動,預備——起”,即刻,千只以上的手臂,在同一時間齊起齊落,同左共右。
突然,排列整齊的隊伍起了一陣騷動,似乎是隊伍的后方發生了什么,學生們都停了體操,驚訝地轉身探望,王正正也回身觀望,她看見有一幫人從隊伍的背后向她這邊斜插過來,近了些,她發現其中有她的哥哥,本校的“大王”石林沖在最前面。這幫人一路沖撞過來,原本排列有序的隊伍立刻亂作一堆,這幫人目不旁視,徑直來到了馬小兵的面前,停住,圍上,石林上前,不由分說,揮手就抽馬小兵嘴巴,左右開弓,直打得馬小兵滿臉是血蹲下身去。好像就那么幾秒鐘,這幫人又呼啦啦地走了,整個操場的人都愣愣地看著,廣播還在繼續,老師不見蹤影。
許多年過去,只要一提起小時候做廣播操,王正正都會發笑,曾經有人一臉迷惘地問她有什么好笑,她說:“你想呀,幾千萬人甚至上億的人可以在同一時間,不同的地域,卻做著同樣的動作,這難道不好笑嗎?如果有上帝,并且上帝恰巧在看著中國,上帝會怎么想?”別人又問:“你說上帝會怎么想?”王正正回答:“我不是上帝,我不知道,不過,上帝肯定看不懂,他會認為下面的人都在發癔病。還有,上帝不會認同這樣的事,甚至會感到有點恐怖,因為這違背了他造人的本意。”“這又是為什么呢?”別人還問。“上帝把人造成一個一個的,沒有讓你們連在一起,就是要讓各人去做各人的事,不然,他把你們造成連體的不就完了嗎?”王正正回答。
馬小兵被班主任送回了家,三天沒來上學,第四天回了學校,王正正看到他的臉還是腫的,有同學說還打掉了兩顆牙。
第一節課是語文課,授課的是班主任金翠芳,王正正是課代表,她從講臺上抱起老師批改好的作業,一本本發還給同學,來到馬小兵的桌前,王正正低著頭,努力避免馬小兵的目光,她聽見那邊的馬小兵在一字一字地說:“不要高興得太早,放、學、后、我哥、會去、收拾、你哥。”
馬小兵的哥哥比王光光大,叫馬大兵,也不是盞省油的燈,王正正對此早有耳聞,所以中午一放學,她就狂奔回家,想把警告送給哥哥。
但是,那個中午,王光光沒有回家。
下午放學,王正正一路小跑去了哥哥讀書的學校。
離開學校大門還有相當的距離,遠遠地,她就看見有人群圍在校門口,時不時有吼叫聲傳出,人群忽東忽西的,像滾動的蜂群,蜂群忽地裂開了一條口子,有人從里沖了出來,前面的人在逃,后面的人在追,追的人手里提著一根亮晶晶的棍子,棍子時而舉起,時而劈下。王正正一眼認出了那根不銹鋼做成的棍子,同時她也認出了提著棍子的人,那正是她的哥哥,王光光。
這是場群毆,參加的人數在三十人之上,其中有兩人頭被打破,傷手傷腳的無數,最嚴重的是,不知是誰帶了匕首,把馬大兵給捅傷了。王正正不認識馬大兵,她只看到有人倒在校門口,血從他的腿部不停地向外冒。人群已經散開,三個年長的老師模樣的人從校內奔了出來,一男兩女,男的來到了馬大兵的面前,俯身向他詢問,那兩個女的怔怔地佇立在校門的門楣之下,在她們的頭上,王正正看見,有五個血色殷紅的大字——為人民服務。
當晚,王光光沒有回家,母親帶著正正外出找了兩次,幾乎走遍了街區的大街小巷,母親邊走邊喊:“小光,小光——”聲音凄慘,在黑夜里飄蕩。
王光光進了公安局,他承認是自己挑了馬大兵,公安局并不認可他的招供,他們要他供出真正的兇手,或許是講義氣,或許是他原本就不知道,他一直沒說。三個月之后他被放了出來,母親立即把他轉到自己所在的學校。
成家立業后的王光光,有句常掛嘴邊的話:是老媽救了我。他的感嘆絕不僅限于轉學,在這之前,在轉學之后,用他自己的話說:從初二開始到考入復旦,我沒有一天是太平的,哪怕在農場復習迎考的那個階段。
王正正進了唐寶亮、唐寶文所在的中學,也就是她惡名遠播的哥哥曾經就讀的地方,湊巧的是,她的班主任。不僅擔任過王光光的班主任,還是王偉偉曾經的班主任。談到哥哥姐姐,正正有種感覺,班主任鐘老師非常喜歡哥哥,遠勝于姐姐,她是這樣評論王光光的:“光光很聰明,就是太搗蛋了。”“他老自己搞一套,弄流氓義氣。”“初一還好好的,功課也好,初二整個就變了個人,打打殺殺的,跟他說什么都是虛心接受,屢教不改。”提到王偉偉,鐘老師的語氣平淡了許多,“偉偉什么都好,就是在加入‘紅衛兵的問題上,她不肯和你爸爸劃清界限,所以她一直都沒能加入。”
這是個讀書無用的年代,雖然如此,老師們還是喜歡功課好的孩子。老師們隨意地教,學生們隨意地學,大家都沒什么壓力,及不及格無所謂,都能一級一級升上去,似乎是,人們在意的僅僅是過程,與目的本身無關。
從正正入學的第一天起,唐寶文就來約她。從家到學校有兩站路的路程,步行需要半小時,上課下課,每天四次,女孩們從不坐車。
一天,正正的同班同學費雨潔給她遞來了一張紙條,在上數學課的時候,紙條上寫著:下課等我,有要緊事告訴你。
王正正滿心狐疑地扭頭看了看坐在最后一排的費雨潔,費雨潔也在看她,沖她點了好幾下頭。
下課的鈴聲響起,教數學的莫老師還站在講臺上,費雨潔就從后排躥了上來擠坐在正正的板凳上,她壓低聲音,嘴湊到正正的耳邊:“唐寶文前幾天在人民公園做‘拉三你知道嗎?”
“瞎說。你怎么知道?”
“她當場被人抓了,學校里都傳遍了。”
“我怎么沒聽說,這種事可不能亂說的。”
“我姐跟她同班,聽說都要被送少教所了。”
費雨潔的神態絕不是開玩笑或編故事,臨了,在她站起身的那刻,還補充了一句:“你不要再跟她玩了,離她遠點。”
王正正呆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回不過神來,“送少教所”這幾個字嘭嘭地敲打著她的心,這幾個字騷擾了她許多年,母親說過,姐姐說過,里弄干部也說過,對象都是王光光,她們都說:“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你要進少教所。”
哥哥總算逃脫了“少教所”,現在,好像要落到唐寶文的頭上了,大人們都說進過少教所的人出來就沒用了,那唐寶文怎么辦,何況她還是個女的。
王正正拎起書包,加快腳步往家趕,掛在脖子上的大門鑰匙在胸前一跳一跳的,書包啪嗒啪嗒地撞擊著她的胯部,身上已經出汗了,額前的劉海貼緊了額頭,圓圓的臉上浮了一層細細的汗珠。她沒有去開自家的大門,而是徑直鉆進了28號的后門,登樓,再登樓,在三樓閣樓的門口,她定了定神,隨后拉開了小門。
唐寶文坐在圓桌前,弓著背,背對著王正正,聽到開門聲轉過身來,她左手捧著一只大碗,右手捏著一雙筷子,“你怎么來了?有事嗎?”
王正正沒有回答,只是快步走到唐寶文的旁邊坐下,“你怎么現在吃東西呀,你在吃什么呀?”
“我餓了,吃點飯。”唐寶文扒拉著碗里的飯往嘴里送,王正正看見碗里沒有任何菜肴,而桌上有半瓶黑乎乎的醬油。
唐家的經濟狀況不好,這是弄堂里人所共知的。自從唐家的男主人因為偷竊被判刑之后,這家的女主人,一個普通的紡織女工就負擔起全家六口人的生活。唐家的男主人叫唐乃仁,是上海手表廠的技工,他從廠里帶出各種手表零件,自己在家組裝,而后出去倒賣,換錢貼補家用。據說被抓的時候,他身上有兩塊完整的上海牌手表。他被判有期徒刑八年,現在還在服刑中。
唐家有五個孩子,老大唐寶華因為有殘疾無法工作,在家;老二唐寶麗與王光光同齡,畢業去了街道工廠;老三唐寶亮在上高二;老四就是唐寶文了;老五唐寶勝還小,在上小學。
他們的母親,一個身材嬌小、相貌平平的中年婦女,弄堂里的人們對她有很多的議論,尤其是住在同幢樓里的孫家婆婆。她告訴她認識的每一個人:某日某日的半夜,某天某天的凌晨,她看見有男人從亭子間里溜出來,躡手躡腳的,“那個女人從亭子間的門縫里偷偷地往外看。”“她家只要有菜燒,準是有男人來過了。”孫家婆婆是有名的“壞嘴”,她家占了28號最好的部位——前樓和后樓,祖孫三代共聚一堂,她的兒子與媳婦都是“革委會”頭頭,所以弄堂里沒人敢招惹她。
唐寶文吃完了醬油泡飯,用手背擦了擦嘴,說:“你心急慌忙地找我干嗎?”
唐寶文長得并不難看,除了鼻梁有點塌,眼睛圓圓的,嘴巴也小巧可愛,最難得的是她的頭發,又粗又黑又長,分梳成兩條辮子,一前一后地搭在肩上。
“那件事真的很對不起,我沒想到我哥會那樣。”王正正的回答不僅搞暈了唐寶文,連她自己都糊涂了。
“你在說什么呀?什么那件事呀?”唐寶文歪著頭,張著嘴,笑得很燦爛。
王正正開始支吾起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說出這句話,這原本就不是她來的初衷。她來,是想問唐寶文有沒有費雨潔說的那件事,怎么會變成說褲子的事了。
“不就是那條褲子的事嗎,我沒想到我哥會打寶亮。”
“誰說光光打寶亮了?沒有,根本就沒有。光光說只要把褲子拿出來,就當什么事都沒發生。寶亮就回來拿了,就這樣。”
王正正完全愣住了,這太出乎她的意料了。
“怎么,你不相信?”看到王正正的表情,唐寶文從凳子上蹦了起來,繼續補充道,“后來,光光還好幾次幫過寶亮呢。”
清楚了,一切都清楚了,難怪唐寶文會邀請她進家門打牌,王正正始終覺得這事有點不可思議。
不知是因為被岔開了思路,還是原本在意識的深處就已斷定了,直到離開唐家,王正正都未提及費雨潔說的那檔事。但是第二天,唐寶文真的進了少教所。
唐寶文是怎么進的少教所,在什么時間進去的,說法多種,有人說是在課堂上被公安直接帶走的,在上午的第一節課,也有人說是在中午放學的時候,在校門口被抓走了,還有人說是在早上去學校的路上被截走了。說來說去,進去的方式不同,進去,那是肯定的了。至于唐寶文在人民公園是如何做“拉三”的,沒人探究,大不了與某個男人親親抱抱,還能怎么的。
沒有了唐寶文的三支弄一切正常,學校里同樣,沒幾天,唐家的老大、老五又來找正正聊天了,只是他們絕不提及“唐寶文”這三個字,就像他們從不涉及有關他們父親的話題一樣。
庸常的生活平實而俗常,從凌晨的糞車鈴聲響起,一天生活就算開始了,要倒糞桶的人家倒糞桶,不用倒糞桶的人家提籃上菜場買菜;要生煤爐的人家生煤爐,不用生煤爐的人家打開煤氣做早飯。女人們都在忙,忙的全是女人們。
因為是一家一戶的設計,這條里弄的每幢房子都只有一個抽水馬桶,一個煤氣灶具。隨著人群的涌入,舒適的格局被打破了,于是,弄堂里有了糞車的鈴鐺聲,也有了為搶占公用空間的爭吵聲。
王偉偉的起床時間很固定,每天早上六點半,雖然她不用倒馬桶、生爐子,但她必須去買菜,母親也在差不多時間起床,她負責做早飯。王正正還可以在床上賴段時間,但七點過后,她也必得起床,吃了早飯去上學。每天如此,周而復始。
轉眼,1976年的暑期到了,就在學校放假的第一天,王正正收到了一封信,白色的信封上沒有回件地址,在信封的右下角有兩個很小的字:“內詳”。
信是唐寶文寫來的,內容很簡單:要一塊肥皂,并要求把肥皂交給住在62號的趙建國。
王正正知道趙建國,那個永遠是一身軍裝的敦實的男孩,他的父母都是軍人,在外地工作,他從小跟著爺爺奶奶過,與正正同校,與唐寶亮同屆,馬上就要畢業了。趙建國有點怪癖,獨進獨出的,既不與別人招呼,也不到弄里閑逛,更別說到鄰家串門了,所以王正正只是知道有這么一個人,卻并不了解他,甚至于他的面貌,王正正都描繪不清。
肥皂讓王正正煩了幾天心。肥皂是寶貝,要憑票買的,光有錢還不行,像大米、火柴、棉布、白糖等等等等,好像除了鹽和醬油還有醋,什么都要票。唐寶文為什么不問自己要錢或是糧票,而是要肥皂呢?難道漂亮比吃飽更重要?王正正聽說里面是吃不飽飯的,她知道唐寶文死愛漂亮,補個衣服破洞都能弄出“花”來。
家里只有用剩的半塊肥皂,她到哪里去弄塊肥皂呢?
王正正沒有肥皂,她也沒去找趙建國。
1976年的秋天有點特別,相對于浩瀚的中國歷史,它可能什么都不是,但是對于短暫的個人生命而言,尤其是生活于那個時代的人,它的意義非比尋常。因為從那個秋季之后,許多人的命運被改變了。
王正正異常明確地感到了這種變化:父親平反——雖然他多年前就自殺了,物資發還了,母親回了機關,哥哥從農場回來了,自己進了市重點中學。短短的兩年時間,世界變了,一家人,除了王偉偉有點郁悶外,都興高采烈。王光光考取了復旦大學物理系,在1978年的秋季正式入讀。
看到弟弟妹妹有了新的開始,王偉偉也想嘗試,她告訴母親,她要停職溫課,然后考大學。母親沒有同意,理由是她負擔不起,正正明年肯定能進大學,三個大學生的經濟要求是她無法滿足的,況且她不希望孩子們很拮據。王偉偉的懇請被駁回了,她只能按照母親的要求,在王光光畢業以后再考慮上大學的問題。
1979年的春節瞬間來到,王家闔家上下喜氣洋洋,不僅是王家,這條里弄里的很多人家,在這兩年中命運都有改變,當然,不是他們自己改變了命運。他們從來就沒有這種能力,而是冥冥之中,在不經意間有人改變了他們的命運。
這條古舊的弄堂,在除夕之夜子時時分,鞭炮震天,歡聲四起……
喧鬧的弄堂終于沉寂下來,燈一盞盞地熄了,最后連路燈也滅了,萬籟俱靜,星光明媚,夜空深邃。高高的圍墻拖著長長的陰影,映射出屋檐的斜頂,像一幅展開的畫軸,緩緩地延伸開去,再延伸開去,圍墻之下,滿地皆是果皮、糖紙,還有紅紅的炮衣,隱隱綽綽的。王正正被一陣凄冽的干嚎聲驚醒,她抬起身,發現對床的姐姐也坐了起來,正側耳似乎在辨別那聲音,“好像有人在哭。”“還是個男的,在后弄堂。”王偉偉抬手指了指后弄堂的方向。
王正正掀開被褥,套上毛衣,穿了棉褲,蹬進棉鞋,拎起棉襖將自己快速地塞了進去,邊扣紐扣邊下樓,進入廚房,拉開后門,一步蹦到了四支弄內,但是,哭聲消失了。
王正正站在后門口,沒有了聲音便沒了方向,她想退回家中,天剛放亮,戶外的溫度還很低,地下的薄冰還未溶化。
“你起來,你站起來呀。”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呼喊,從后弄堂的方向傳來,帶著哭音,有些顫抖,充滿哀求。
王正正拔腿循著聲音的方向跑去。她跑過了五支弄,事情發生在六支弄,她看見62號的門口圍了一堆人,人們在交頭接耳地悄然議論,“建國你起來呀。”還是那個蒼老的聲音從人堆中傳出,有點聲嘶力竭、氣血用盡的味道。
王正正扒開人群,從縫隙間向里窺探,她看到有個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另一個人伏撲在那人的身上。她繼續往前擠了擠,她看見趙建國的爺爺蹲在那里,不停地拉扯著伏撲之人的左臂,而趙建國的奶奶整個癱坐在地上,滿臉是淚,不停地搖頭。
伏撲之人是趙建國,只見他緊緊地抱擁著地上的人,一動不動,無聲無息的,只有抽動的肩膀表明他還活著。他的身體整個趴在那人的背上,遮蔽了地上之人的上半身,只露出一條灰色的棉褲以及一雙腳。那雙腳,左腳穿著黑色燈心絨的棉鞋,右腳是薄薄的白色尼龍襪,被蹬掉的棉鞋就在腳邊,有花色的絨布襯里,鞋底部分,滾了一圈白邊。
有人上去幫忙,意圖將趙建國拽拉起來,人群在向內擠壓,似乎是圍觀的人們都想看清地上人的臉。又有兩人上去,他們在掰扯趙建國的手臂,那人終于從趙建國的懷中滑落下來。
人群“轟”地一聲,“怎么會是她呀?”“她怎么死在這兒?”“她家不是搬走了嗎?”“她不是進了少教所嗎?什么時候出來的?”
王正正沒有看清地上躺著的是誰,但對那具身體,有種異常的熟悉之感,她覺得自己應當認識她,一個名字從她的腦際劃過,但她不能確定,于是她問旁邊的人:“這人是誰呀?”
“不就是那個以前住在28號的唐家老四嘛。”
“唐寶文?”
“不是她還能是誰。”
地上的人灰衣灰褲,很短的短發,裸露出白白的脖頸以及半截青色的頭皮。她的整張臉貼在地上,鬢發將她的臉掩藏住了,她的兩只手,掌心向上,緊緊地貼在胯部的兩旁,紅色的碎屑鋪呈在她的四周,她躺在一片紅色之上,有揚起的幾顆,黏上了她的頭發,有風吹來,頭發微微地舞動。
趙建國終于被人們架回了屋里,大門“砰”地關上,“咔嚓”一聲,里面上了鎖。
太陽出來了,大年初一的太陽,天氣并不像王正正以為的那樣,或大雪紛飛,或陰冷晦暗,或濃霧蔽天。
唐寶文死了,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或大年初一的凌晨,她把自己吊死在62號的大門口,用那些晾衣物的鐵架外帶一條結實的麻繩。
王正正甚至都不知道唐家已經搬離,這幾年里弄里搬進搬出的人家很多,而她自己自從進了高中就一直住讀,每個周六的下午回家,星期天吃了晚飯就得返校。在家的時間很短,功課又很多,她根本無暇顧及左右鄰居,她幾乎將他們所有的人都忘了。至于唐寶文是何時離開的少教所,她就更不知道了。
好心的街坊鄰居弄來了一輛三輪車,車上鋪了塊門板,他們齊力將唐寶文的尸體抬到了車上。一個中年男人騎上了車,人們三三兩兩跟在車后,進了主弄堂,沿著高高的圍墻,太陽明晃晃的。
躺在門板上的唐寶文俯臥著,保持著固有的姿勢,因為有人說吊死的人,臉非常難看。她的右腳還是裸著的,那只棉鞋被擱在她的手邊,就像她自己提著自己的鞋,那只鞋,有著細細的黑色燈心絨鞋面,白色的滾邊,鞋帶都還沒有松開。
看著唐寶文的背影,從前到后地看了好幾遍,恍惚間,王正正有些懷疑,這還是唐寶文嗎?她那又黑又長又粗的辮子呢?可能是在少教所被剪了,但是,這已全然不再是那束令她羨慕無比的秀發了。映入她眼簾的這窩頭發,濃密,粗而黑,干枯,缺乏光澤,糾結在一起,像一堆沒有血脈供養的人造物,它只是黏在頭顱上,仿佛只要輕輕一提即可剝離。這窩奇異的頭發,使王正正生出一種獨特的感覺,她感到一切有機物質已從頭發中消失,在生命離去的同時,頭發也死了。
三輪車緩緩而行,出了主弄堂,進入那條叫成都南路的主街,人們皆已離去,王正正也停住腳步,沖著三輪車的背影,王正正問了唐寶文一個問題:“你就這么死了嗎?”
很自然的,王正正琢磨唐寶文的死因,隨著年歲的增長,逐漸得出結論:假如唐寶文像自己一樣有點晚熟,遲幾年再談戀愛,干脆晚生幾年,降生在摟摟抱抱在公共場合被允許的年代,又假如出生在趙建國那樣的家庭,父母皆是響當當的軍人,她的悲劇就不會發生。另外是王光光,假如晚幾年恢復高考,哥哥又會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