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光恒
5月7日晴
爺爺沒去世的時候,我很小,我們常在一個桌上吃飯。
那時候,生活困難,飯食自然也不豐盛,但正在長身體的我,饑不擇食,不管三七二十一,在呼嚕呼嚕的的聲響中,地瓜稀飯,被我喝了一碗又一碗。爺爺那時牙已經脫落好多了,嘴癟癟的,所以吃飯的速度很慢。于是,他有時就停下來,用慈愛而溫暖的眼光看著我吃,那眼光,像一只咩咩叫的老山羊看小山羊在院子里蹦跳。
我那時很饑餓,只顧埋頭吃,爺爺的目光只是在吃飯間隙、偶爾抬頭感覺到的。那時候,我感到很奇怪,為什么爺爺在吃飯時總是看著我?后來母親又對我說:“你爺爺看你吃飯很香,真是發自內心的喜悅。”這倒是真的,有一次,我生病了,躺在床上,不吃飯,爺爺也跟著不吃飯,看著我。我那時已經十二歲了,于是猜想,可能是爺爺看我吃得多、快,覺得我身體好就高興,而我吃不下飯的時候,他就難過了。
記憶中,衰老的爺爺,經常背著一個破舊的化肥袋子去趕集。去時,袋子里裝著地瓜干或者其他舍不得吃的稀有農產品,在集市上賣掉,來時,袋子里裝的就是用換回來的錢買回的菜和水果,當然,都是貨底,價格低賤。然而,那時候對于我,就是極致的美味與誘惑了。就在灼熱的夏天午間,一個拖著大鼻涕、木訥的泥巴孩子,在村口小路,翹首盼望,盼望能在村口那條狹窄的鄉間土路上,出現一個老頭身背化肥袋子、佝僂著腰身前行的身影。
出現了,遠處有一個小黑點!小黑點越來越近,是爺爺!他疲憊的臉上汗水橫流,腳指頭從黃色的解放鞋里探出頭來,滿身塵土。他大張著口,呼哧呼哧地喘著氣,看見我,眼睛笑成了月亮牙,伸手從化肥袋子里掏出一個西紅柿,遞給我。我狠狠地咬一口,汁水四濺,滿頭滿臉都是,斑駁淋漓,那些賤價買來的、孬得歪嘴扭腮的桃啊、杏子啊,真是那么好吃!就是這樣,爺爺整個晚年,用他那皺巴巴的化肥袋子,背起了全家人的生活。
后來,年邁的爺爺,衰老得連路都走不動了,生活與時間的榨取,使爺爺的身體如同家里的那只老山羊一樣,形容槁枯,耳聾眼花,行動遲緩,常把自己的家人,認作是外人。爺爺因病去世,是在我二十八歲那年,我永遠不會忘記。
現在,我在吃飯的時候,習慣性地、往他坐的位置上看,但那兒卻是空空的了!沒有了爺爺看著我吃飯,我的心里也是空的,飯也就不如以前吃得生猛、有勁。有時候,想起爺爺看我吃飯時,微笑而彎起的眼睛,像月牙,現在沒了,我的眼淚,有時就會不由自主地流進飯碗里,和著飯、咸成地吞下。
現在,我有孩子了,吃飯時,我總是擔心飯不合口味,她不吃,或者吃時被燙著、噎著,我就會停下不吃,看著孩子吃。我覺得我的目光越來越和小時候爺爺看我的目光相似了。
這時候,我明白了,看著自己的孩子吃飯,那是一種叫做親情的愛。
山東省滕州市平行南路2009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