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雪丹
筆名薩日朗蕊,七○后,生于呼倫貝爾市阿榮旗,自由職業者。出版過散文集《在沒有你的城市想你》,長篇小說《夜的花》榮獲呼倫貝爾市第五屆文學藝術創作政府獎(駿馬獎)。
從冰雪剛剛消融的家鄉離開時,我心里充滿了深深的不舍和茫茫的期盼。回首,已經兩年了。
走的那天,還未從前夜的宿醉中完全醒來。不想親眼看著這些景象從我的眼前殘忍地退隱,廣場,車站,阿倫河水。親情,友情,無望的愛情。閉上眼睛,感受曾經熟悉的一切漸漸遠離。仿佛,這樣就可以減輕一些內心的悲傷。
急于讓自己不致反悔盡快地停留下來,半個月后,我終于在這個城市暫時安頓好了自己。租住在江邊的萬人小區,與大佛隔江相望。與我同住一個小區的哥哥每天開車帶我出去看房。想買房,當然要臨江的,空氣指數高。當然要高層的,視野開闊。當然要電梯的,省時省力。
看了幾天,越看越覺得自己的鈔票太少。沒關系,有了目標,才有動力。
四月底,我開始專注地投入到一部長篇的寫作狀態中,暗無天日,晨昏顛倒。每天,除了必要的睡眠和簡單飯食,其余的時間都扎到電腦里,描述我從草原上帶來的愛情故事。深居簡出。
那晚出去吃飯,才驚覺夏天早已經來臨。女人都穿著吊帶裙和涼拖,而我還捂著密不透風的長衣長褲。還有街頭巷尾都彌漫的梔子花的香氣。買了兩把回來,插到剪開的礦泉水瓶里,房間馬上充盈起令人迷醉的味道。在這種氛圍里編造愛情,應該更有親切感和真實性。
家鄉的映山紅又是滿山爛漫了吧。每年都相約看映山紅的哥們兒姐們兒又要攬回滿懷的快樂了吧。今年少了我,他們也會一樣的開心吧。
內心充滿了對他們的嫉妒,我伏到梔子花瓣上,挑釁似地深深吸了一口香氣,睜開眼,干活。
可惜,我僅僅享受了一晚的梔子花香。第二天,就發生了那場浩劫般的災難。
四川,在短短幾分鐘之內讓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到這里。樂山市,處于重災區的邊緣地帶。
時至今日,我已經不愿再去回想地動山搖的那一刻,我大腦空白得只能聽到自己心跳的那種恐懼,我忘記關房門只握緊正在通話的手機就沖下樓的那種慌亂,和我完全沒有穿鞋的概念跑下四樓空地站在奔逃人群中的那種狼狽。當然,還有在通訊完全中斷的情況下忽然看見哥的車橫沖直撞戛然停到我的面前時,那份劫后余生般淚與笑分流的親情感動。
此后,整整十五天單調而動蕩的生活。
隨時做好逃亡的準備。剛買的adidas背包派上了最大的用場,里面裝上必備的煙、水、錢、卡、點心、證件。還有筆記本里我幻想了一半的愛情。再塞進去一瓶養生堂維E,以做后續支援。丟進去紙筆,萬一要是需要留下遺書呢。哥嘲笑我,帶上毛巾和牙具吧。我連忙感謝他的提醒,又扔進去一瓶木糖醇。
衣服和鞋是絕對不能脫掉的,無論是靠在床頭看電視或者坐在電腦前上網,甚至完全沒有規律地吃東西,背包永遠在觸手可及處。
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第一次明白原來死亡猙獰著迫近時對世間的留戀竟只剩下了一個背囊。第一次懂得原來活著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而我的新生活才剛剛開始。我并不怕面對死亡,可是,我不能沒有準備匆匆奔赴未知的刑場。
上網,看電視,吃東西,少而又少警覺再警覺的睡眠。生活,似乎只剩下了這些能做的事情。
密切關注每一支救援隊伍向前進發的速度,關注每一組更新的死亡者的數字,關注每一個從廢墟下被救出的幸存者的面孔。感動,難過,歡呼,擔憂。與畫面上倒塌的樓房,學校里整齊排列的書包,廢墟下高舉的手臂,還有武警官兵們永不停止的挖掘混雜在一起,心情徹底變成了一只巨大的多層漢堡。每天,家人都在客廳一邊對著電視流淚一邊用手機短信捐款,直到提示余額不足。生命正在結束或者繼續,而我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
遠隔萬里的姐開始每天下班就坐在電腦前和我視頻,常常是正在敘述某一個感受片段時窗口里的我就突然閃身不見了。很簡單,余震來了,我就得消失。不分時段。腦海里記得那些天聽過和說過最多的話只有兩句:又震了又震了,晃了晃了。廣場和江邊這些開闊地成了最經常的住宿之所。街道上隨處可見身披床單被罩或毛毯的男人女人。燒烤店和面館生意夜夜興隆。
五月十九日,新聞通知成都將有一場七級余震,而成都與樂山的直線距離還不到一百公里。
我在網上給姐留言,把寫了一半的小說手稿發給她,并且將接下來的情節編排扼要凌亂地寫下來,沒說什么別的。這部長篇,竟在地震發生的過程中成了唯一的寄托,所以,愈顯彌足珍貴。
那晚,全家人在熱鬧非凡的江邊度過了平靜得出奇的一夜。
遙望對岸那座已經完工的翡翠國際二期高懸的燈火招牌,那是我的奮斗目標,哥笑著問我,還買電梯公寓么?我拼命搖頭,停電了跳樓死得更難看。他大笑,又問,還想買高層的么?我嘆了口氣,說,其實我在想,要不,回家把老宅翻建了吧。
對家的思念,只有那個寂靜的時刻才騰出時間來襲擊了我最軟弱的心靈。
天色在等待不知何時發飆的余震中漸漸亮起來。不經意地抬眼望見對面屋頂花園上探出兩蓬怒放的紅玫瑰,晨光中,看著身邊草坪上還未醒來的人們,這兩蓬隨處可見的玫瑰刺痛了我的目光。也許花木本無心,可是,它們該知曉自己生命短暫得只有一季,卻也在這一季的生命里盡情開放,癡迷到絢爛。
那個清晨,我重新審視了自己。在一場欲來而未來的災難面前。
半個月后,我回到自己的家里,開始在余震中繼續我自己的愛情。照樣每夜衣冠楚楚,背包放在手邊,一面快速打字,一面敏感地捕捉窗外任何異常的聲音。貓一樣靈敏。直到有一天,我發現自己竟然能比較準確地估算出剛剛過去的那場余震的震級是多少。幾分鐘后上網查看,大部分八九不離十。很長一段時間,我把這件事當成了每天必修的幾堂游戲課程。于是,我知道自己已經度過了那場洗禮,那場劫難,那場軟弱和那場悲觀。這是一次心靈的飛躍和進化。
兩年后的這個早晨,我翻看著姐姐給我發來的在漫山的映山紅叢中與朋友們的合影,那每一張熟悉的臉上,掛著的都是一份曾經給我的開心掛念和祝福。
而獨自在外奔走的我,對他們的顧盼和思念,沒有減輕分毫。
(責任編輯 晉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