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成飛
[關鍵詞]馬克思主義;大眾化;“問題與主義”之爭;學理對話
[摘要]發生于20世紀初期的“問題與主義”之爭既有政治色彩,也有學理之辯,且應以學理討論為主,政治論戰次之。這場爭辯在很大程度上促進了馬克思主義的大眾化。但和傳統觀點將之歸功于政治意識決裂而推動馬克思主義大眾化的觀點不同,本文恰恰認為,這場爭辯的學理性,及其在爭辯過程中表現出來的開放、自由和包容的氛圍乃是馬克思主義大眾化的最重要原因。這一方面說明了馬克思主義學說的科學性,另一方面則表明在開放的爭論中,馬克思主義更容易為人所接受,更容易大眾化。
[中圖分類號]A8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257-2826(2012)06-0043-08
19世紀末20世紀初,隨著西學東漸一日千里,國人趨新、趨西,傳統文化遭遇寒潮,形形色色的西方思潮、主義廣泛流布于中國社會。這是“主義”興起的時代,也是中國近代歷史上一次思想大解放。這一趨勢隨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發生發展而愈益昂揚,“社會主義”即有幾十種,以至于孫中山曾疑惑地說:“社會主義有五十七種,不知那一種是真的”。一些別有用心的政客也打出社會主義的招牌嘩眾取寵,如北洋御用政客安福系王揖唐通過兜售“過激”社會主義來美化軍閥統治。面對魚龍混雜的“主義”沖擊,胡適發表了《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一文,指出:“一切主義都是某時某地的有心人對于那時那地的社會需要的救濟方法”,抽象理論不能取代實際問題,高談主義不但“沒有什么用處”,而且“偏向紙上的‘主義,是很危險的”,“很容易被無恥政客利用來做種種害人的事”;他要求大家“實地考察中國今日的社會需要”、“多提出一些問題,少談一些紙上的主義”。胡適的立論受到學界關注并遭到回擊。最早是藍公武的駁斥,之后引來李大釗辯難,再之后又有諸如嚴復、梁啟超、陳獨秀、魯迅、毛澤東、張東蓀、戴季陶等人參與討論,各抒己見,很快形成一場有意義的思想爭辯。這就是“問題與主義”之爭。
“問題與主義”之爭發生不久,關于這次爭辯的起因、性質、規模及其影響就成了學界聚訟不已的話題。尤其是胡適的立論和李大釗的辯難是否是中國思想界的一次大決裂,是否是馬克思主義者和反馬克思主義者在中國斗爭的第一個回合等等。本文不愿意卷入這些爭辯之后的再次爭論,而試圖另辟蹊徑,從學理的角度談談“問題與主義”之爭和馬克思主義大眾化之間的關系。
一、“問題與主義”之爭:溢出學理范圍的學理對話
關于“問題與主義”之爭及其影響究竟如何界定,長期以來是“百家爭鳴”,互不相讓。但有一點非常明確,就是對于該問題的討論曾一度被政治因素所干擾,被意識形態因素所左右。即使略去新中國成立初期批判胡適思想時所認定的,是“資產階級自由主義對馬克思主義的惡毒攻擊,是思想領域的階級斗爭”的論斷外,很長時間以來,這一論爭仍被一些學者定性為“馬克思主義與非馬克思主義的爭論”,是一場意識形態領域里的爭論,也是新文化領域同人分道揚鑣的一次決裂。其爭辯“在本質上還是意識形態內在規定性的沖突”,由暗而明的爭辯其實是“改良”與“革命”的對立。
近年來,學術界對上述判斷的商榷開始增多。更多學者認為這一爭辯固然有政爭的意味,但更應該說成是學理的爭辯:“很難說當年的論爭就是胡適與馬克思主義者的沖突,除政治意義外,‘問題與主義之爭尚有更深遠的學術思想文化意義。”這場爭辯使人們能對“主義”建立起必要的理性,“從這個意義上說,這場討論應該成為五四思想啟蒙的重要組成部分。”甚至有學者以胡適和陳獨秀、李大釗在“問題與主義”之爭后仍是好朋友,甚至保持了終生的友誼而認為他們之間當初的爭辯范圍是有限的、平靜的、學術的,甚至當時雙方還是同盟者。
的確,“問題與主義”之爭發生的時候,中國共產黨還沒有成立,陳獨秀還沒有信奉馬克思主義。李大釗雖然在十月革命后開始宣傳馬克思主義,并且已經成為一名馬克思主義者,但他的宣傳研究更多的還是一種學術層面的認同,沒有上升到具體的革命實踐領域。爭辯的雙方既不反對“主義”,也不反對“問題”,只是各有側重。在胡適看來,“主義”是為解決“問題”服務的,否則它便失去了意義;在李大釗等人看來,沒有“主義”的指導就不能根本解決中國社會存在的亟待解決的現實問題。顯然,當年雙方的爭辯表現于學理的歧見超越了政治的分野。更何況當“問題與主義”之爭開始時,雖然李大釗等從事科學馬克思主義的傳播和介紹,但談論社會主義的主要還是無政府主義者、國民黨人、進步黨人和社會黨人。胡適最初言辭所向亦旨在譴責王揖唐等政客利用好聽的“社會主義”來蠱惑民心。
由于新中國建立后兩岸的政治對立,以及大陸對胡適思想的批判,使原本的學理爭辯很快變了味道。包括胡適本人晚年也持如此看法:“馬克思主義者和共產黨卻認為我這篇文章十分乖謬,而對我難忘舊恨。三十多年過去了,中國共產黨也在中國大陸當權了,乃重翻舊案,發動了大規模運動來清算我的思想。”并把這場爭辯看成是他“同馬克思主義者沖突的第一個回合”。顯然,胡適刻意渲染了當初雙方論爭的政治意義。
歷史發展超出了多數人的想象。回過頭來,對歷史的認識和分析又摻雜了后人太多的政治意識的過度詮釋,使這一爭辯超越了學理范圍,上升到意識形態的領域了。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在‘五四之后,中共黨內知識分子不僅根據政治思想立場和革命時代的需要來闡釋‘問題與主義的原始發生史,而且在新中國成立后進一步對‘問題與主義作了追加性的評判”。這一評判“適應了不同階段政治形勢和革命任務的需要,充分體現了20世紀上半葉中國革命的風云變幻,昭示了劇烈的時代變遷,也折射著中國社會政治思潮的漲落。”
“問題與主義”這一學理爭辯被后人及當事人后來做政治化渲染的背后,乃是一種歷史潛流的顯現,也即是五四時期知識分子“尋找新思想”以解決中國面臨的實際問題的努力和激情。這一沖動推動著當初學理爭辯的雙方按照各自的理想進行社會實踐,首先在思想上,繼而在行動上的裂痕與日俱增,以致在以后的年代里產生了巨大分裂,當年的學理性研究發生了政治性的嚴肅意義。此后,胡適雖以獨立知識分子自居,但和政治發生了越來越多的關系;陳獨秀、李大釗則根據馬克思主義的精神在中國開始了革命的實踐,要根本解決中國社會問題。他們不僅創立了共產黨,推動了馬克思主義大眾化,還點燃了中國革命的熊熊烈火。最終他們的后繼者將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學說應用于中國革命的具體環境,取得了巨大的勝利,埋葬了國民黨政府。毛澤東曾對這一分化有深刻的分析:“五四運動的發展,分成了兩個潮流。一部分人繼承了五四運動的科學和民主的精神,并在馬克思主義的基礎上加以改造,這就是共產黨人和若干黨外馬克思主義者所做的工作。另一部分人則走到資產階級的道路上去,是形式主義向右的發展。”“問題與主義”之爭的學理歧見,演變成了政治思想的歧路,進而轉變成了政治行動的分野,并使“主義”一方完成了從書生到革命家的蛻變。
二、矢志不渝:馬克思主義大眾化的正面推進
“問題與主義”之爭規模不大,時間不長,參與的人也不算多,但這次爭辯卻從多方面直接推動了中國馬克思主義大眾化的進程。
首先,“主義”派吸收了“問題”派的許多有益觀點,促進了自身馬克思主義觀點的成熟,開始了馬克思主義大眾化的具體實踐。“問題與主義”之爭發生時,“主義”派還沒有進入到具體的革命實踐階段,但通過這次爭辯,早期馬克思主義者認識到自身的不足,并從“問題”派方面吸取了許多優點,從實際問題著手,開始了馬克思主義大眾化的具體進程,以及對中國革命事業艱辛而曲折的探索實踐。有學者就曾指出,從“問題與主義”之爭幾年后的反應來看,在最初的爭辯后,雙方都曾向對方表示善意,而馬克思主義者一方似更明顯;胡適的主張不時得到呼應,其中包括一些共產黨人。
此后,馬克思主義者開始傾向于關注中國實際問題,并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問題和大眾化工作進行了最初的探索。李大釗認為,任何“主義”都有理想與實用兩方面,“我們要想解決一個問題,應設法使他成了社會上多數人共同的問題。要想使一個社會問題,成了社會上多數人共同的問題,應該使這社會上可以共同解決這個那個社會問題的多數人,先有一個共同趨向的理想主義”;“所以我們的社會運動,一方面固然要研究實際的問題,一方面也要宣傳理想的主義。這是交相為用的,這是并行不悖的。”
陳獨秀根據胡適的某些觀點,開始了馬克思主義大眾化的具體工作。陳獨秀認為,“我們改造社會,是要在實際上把他的弊病一點一滴、一椿一件、一層一層漸漸的消滅去,不是用一個根本改造底方法,能夠叫他立時消滅的”。這和胡適的實驗主義觀點有某些契合。其后,陳獨秀在出席上海碼頭工人發起的船務棧房工界聯合會成立大會上發表《勞動者底覺悟》的演說時,開始向工人宣傳馬克思主義,并號召他們團結起來為本階級的利益而奮斗。
應該說,這次規模不大的“問題與主義”之爭,是馬克思主義傳人中國以后,中國先進知識分子在探索中國出路時的理性思考和價值判斷。其爭辯的結果,促使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在理論上更加成熟,在實踐上更加積極。并且努力促使馬克思主義的大眾化,以此推動實踐的進程。
其次,“問題與主義”之爭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主義”派向馬克思主義者轉變,為中國馬克思主義大眾化準備了最早一批理論家和踐行者。作為爭辯的一方,李大釗雖對俄國布爾什維克主義的介紹稍早,但他對馬克思主義的傾向,卻是在胡適的文章刊發后才明確表示出來的。經過這次爭辯,李大釗的思想更加成熟。他在《再論問題與主義》一文中談到:“依馬克思的唯物史觀,社會上法律、政治、倫理等精神的構造,都是表面的構造。他的下面,有經濟的構造作他們一切的基礎。經濟組織一有變動,他們都跟著變動。換一句話說,就是經濟問題的解決,是根本解決。”這一論述說明李大釗已經掌握了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并開始嘗試用它來解釋中國的社會問題。
李大釗成為一名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使中國馬克思主義大眾化有了早期的宣傳骨干和組織力量,這對推進馬克思主義大眾化起到了極為關鍵的作用。爭辯之后,李大釗更注重對馬克思主義的研究,并先后發表了《我的馬克思主義觀》、《物質變動與道德變動》、《由經濟上解釋中國近代思想變動的原因》、《唯物史觀在現代史學上的價值》、《中國的社會主義與世界的資本主義》等文章,其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和研究更加深入和寬泛。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些進一步的學理思考和創作靈感源于“問題與主義”之爭。此后,李大釗對馬克思主義大眾化的推進已經邁入實踐領域,“誓向實際的方面去作”。他發表了一系列文章,如《面包運動》、《婦女解放與De-mocracy》、《妨害治安》、《出賣官吏——蹂躪人格》、《被裁的兵士》、《“用民主義”》、《青年厭世自殺問題》、《五一勞動紀念日于現在中國勞動界的意義》。這些文章的發表和問題的提出,表現了李大釗務實的態度和積極參與討論解決中國社會存在的具體問題的趨向,并期望通過具體問題的解決,將馬克思主義的觀點方法應用于實際,從而達到馬克思主義大眾化的目的。1919年5月,李大釗在《新青年》雜志設立《馬克思主義研究專號》,廣泛宣傳和介紹馬克思主義。1920年初,在李大釗的主導下,北京大學成立了馬克思學說研究會,組織翻譯馬克思的著作,推介馬克思主義。
正是基于李大釗的研究和宣傳,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影響迅速擴大。十月革命之后的一段時期,在西方輿論的誘導和北洋政府的壓制下,中國國內報刊普遍以“暴烈黨”、“激烈黨”、“過激派”等字眼形容列寧領導的布爾什維克黨,以至于布爾什維克究竟是什么樣的主義,“十個人之中恐沒有一個能夠明白”,這一狀況在李大釗的努力下得到了很大的改觀。
“問題與主義”之爭的另一成果乃是陳獨秀轉向馬克思主義。“問題與主義”之爭發生時,陳因身陷囹圄而沒有直接參與論戰,他當時的立場顯然是“中立偏胡”的。只是在陳獨秀出獄之后,經過重新思考,他很快轉變了態度。在《主義與努力》一文中,陳獨秀對“主義”的重要性進行解說,算是對“問題與主義”之爭做了一個總結。陳指出,研究問題固然重要,宣傳主義更是必需,僅“把主義掛在口上”尚不算數,重要的是憑藉一個主義去“努力”進行。該文還特別批評了“一班妄人”主張辦實事,“不要談什么主義制度”的謬論。這無疑是對“問題”派治標而不治本的改良主義主張的一個批判性回應。其后,陳獨秀又發表了一系列的論文,如《社會主義批評》、《婦女問題與社會主義》、《馬克思學說》、《答區聲白的信》等,都顯示出了較高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水準。陳以其在青年中的廣泛影響和科學的理論觀點給了迷茫中的青年以切實的思想指導,加速了馬克思主義大眾化的進程。1923年,陳獨秀又以馬克思主義者的姿態介入到“科玄論戰”之中,進一步推動了中國馬克思主義的大眾化。此后,陳獨秀很快從理論宣傳層面,轉入到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革命的實踐中,開始通過暴力革命方式根本改造中國社會。陳獨秀成為徹底的馬克思主義者,是“問題與主義”之爭的巨大成果。
再次,“問題與主義”之爭的雙方揭露冒牌“主義”,直接宣揚了科學的馬克思主義,推動了馬克思主義的大眾化。胡適在挑起爭辯的《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一文中首先指出:“馬克思的社會主義和王揖唐的社會主義不同。你的社會主義和我的社會主義不同”;“你談你的社會主義,我談我的社會主義,王揖唐又談他的社會主義,同用一個名詞,中間也許隔開七八個世紀,也許隔開兩三萬里路,然而你和我和王揖唐都可自稱社會主義家,都可用這一個抽象名詞來騙人。”胡適旨在揭露冒牌“主義”的言辭,無疑將反襯出科學主義的價值。同樣,李大釗在《再論問題與主義》一文中也用了相當篇幅指責王揖唐等冒牌的“主義”,“這種假冒招牌的現象,討厭誠然討厭,危險誠然危險,淆亂真實也誠然淆亂真實”,需要真正的“主義”來抵制冒牌的“主義”。他說:“我們又何能因為安福派也來講社會主義,就停止了我們正義的宣傳。因為有了假冒牌號的人,我們愈發應該一面宣傳我們的主義,一面就種種問題研究實用的方法,好去本著主義作實際的運動。免得阿貓、阿狗、鸚鵡、留聲機來混我們,騙大家。”
論爭雙方對冒牌“主義”的批判,無疑喚醒了人們對真正“主義”的關注。那么,李大釗選擇和宣傳的“主義”是什么呢?他說:“我可以自白:我是喜歡談布爾扎維主義的”;“不過我總覺得布爾扎維主義的流行,實在是世界文化上的一大變動。我們應該研究他,介紹他,把他的實象昭布在人類社會,不可一味聽信人家為他們造的謠言,就拿兇暴殘忍的話抹煞他們的一切。”李大釗的“自白”,顯然有為馬克思主義正名的意味。在馬克思主義剛剛在中國傳播不久,多數民眾還不清晰馬克思主義為何物的時代,李大釗的解釋在很大程度上宣傳了馬克思主義。“問題”派的胡適在《四論問題與主義》一文中亦多次提到“馬克斯”、“馬克斯主義”,并部分地指出馬克思主義的進步性:“馬克斯主義的兩個重要部分:一是唯物的歷史觀,一是階級競爭學說。唯物的歷史觀,指出物質文明與經濟組織在人類進化社會史上的重要,在史學上開一個新紀元,替社會學開無數門徑,替政治學說開許多生路。”盡管胡適從反面立論,但他對世界范圍內都相當吃香的社會主義也不能拒斥,甚至曾“確信社會主義是新時代的世界發展趨勢”。爭論雙方的論辯事實上都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中國馬克思主義大眾化的進程。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那樣:“論爭雙方通過批判種種冒牌“主義”,使馬克思主義從眾多的“主義”之中脫穎而出,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引入了一個最基本的要素,引來了國人對馬克思主義的更多關注,為馬克思主義的宣傳奠定了基礎。
最后,“問題與主義”之爭的雙方將爭辯放在學理范疇之內,并通過自由、平等、開放、包容的形式“百家爭鳴”,將救國拯民變成了多數人的事情,將“主義”的傳播變成社會各界的自由、自愿選擇,這從根本上加速了中國馬克思主義大眾化的進程。一種思想要引起社會的廣泛關注,就不能囿于一家一派之成說,必須讓社會不同階層參與討論,然后推而廣之。這就是李大釗在政治策略上的正確選擇。在李大釗看來,只有把馬克思主義變成“社會上多數人”的“共同趨向的理想、主義”,中國社會問題才能得到根本的解決。在《再論問題與主義》一文中,李大釗說:“一個社會問題的解決,必須靠著社會上多數人共同的運動。那么我們要想解決一個問題,應該設法使他成了社會上多數人共同的問題。要想使一個社會問題,成了社會上多數人共同的問題,應該使這社會上可以共同解決這個那個社會問題的多數人,先有一個共同趨向的理想、主義,作他們實驗自己生活上滿意不滿意的尺度(即是一種工具)。”于是,作為《新青年》第六卷主編的李大釗,在《馬克思主義研究專號》上發表了七篇介紹馬克思的文章,而其作者則來自不同的政治派系,如顧孟余屬于孫中山一派人物,黃凌霜則是無政府主義者,陳溥賢是改良派所辦的《晨報》的重要撰稿人,劉秉林也是改良主義者,還有李大釗本人。
李大釗敢于將不同派別和觀點的人物的思想拿出來共同討論,足見李大釗對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傳播和獲得認可的信心,也反映出李大釗希望將馬克思主義放到整個中國知識界去討論,去引起關注的策略。瞿秋白即謂:“社會主義在中國無疑正在成為很受歡迎的研究對象。”有學者在分析這一現象時認為,不同價值取向的知識分子“幾乎同時談論馬克思主義或對之感興趣,當然不能看成是一種巧合,甚至也不能看成主編者李大釗的功勞,它反映了一種客觀的趨勢,這也是歷史的必然。可以說,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傳播的歷史,就是以這種特殊的形式拉開帷幕的”。這種特殊的形式,就是社會廣泛參與、互相包容的共同討論,這種自由、平等的討論氛圍,無疑為馬克思主義大眾化提供了良好的環境。可以說,“五四”前后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大眾化,是不同政治取向和價值取向的知識分子“歷史合力”作用的結果,這也是“問題與主義”之爭雙方所堅持的立場。這一立場成為五四時期一大批立志改造中國社會的知識分子最終拋棄無政府主義和改良主義,選擇馬克思主義的思想淵源和價值動力。
三、種豆得瓜:馬克思主義大眾化的另一種途徑
作為“問題與主義”之爭的一方——李大釗、陳獨秀等人正面地推進了中國馬克思主義的大眾化,作為爭論的另一方一胡適及其所代表的“問題”派也客觀地促進了馬克思主義在知識分子當中的傳播。在胡適等自由主義者提出“多研究些問題”建議后不久的20世紀20年代,許多社會主義者及其追隨者,開始走進工人和農民中去研究他們的生活狀況,而自由主義者卻很少參加社會調查和勞工活動,而是傾向于從事考據之類的學術工作。曾深受胡適影響,而后來成為著名馬克思主義者的毛澤東、瞿秋白等人就是代表。
作為中國最早的馬克思主義者之一,毛澤東受“問題與主義”之爭的影響更多的來自于“問題”派。毛澤東與同人在1919年9月1日于長沙創立問題研究會,制訂《問題研究會章程》,著手對包括經濟、文化、政權、教育、外交、實業等71個大類,大小共140多個問題的研究,毛澤東深受胡適實驗主義思想之影響由此可見一斑。恰如其本人所說:“《新青年》是有名的新文化運動的雜志,由陳獨秀主編。我在師范學校學習的時候,就開始讀這個雜志。我非常欽佩胡適和陳獨秀的文章。他們代替了已經被我拋棄的梁啟超和康有為,一時成為我的楷模。”毛澤東直陳自己在思想方面的追求即是“實驗主義”。只是,隨著毛澤東對問題研究的深入,及其實踐的碰壁,其思想和胡適的實驗主義發生了分離,并最終完成了超越。
毛澤東雖曾提出過需要解決的140多個具體問題,但和胡適主張從具體問題人手找出解決問題的方法不同,他更傾向于通過引進“主義”來發現問題,解決問題,而不是點滴的改良。“問題之研究,需以學理為根據。因此在各種問題研究之先,需為各種主義之研究”。[2。]毛澤東開始在政治上重視信仰和旗幟,認定先有主義才能更徹底地解決中國的問題。而在幾次“改良主義”之實踐碰壁,特別是在湖南自治運動失敗后,毛澤東便很快與之徹底決裂。1920年11月25日,毛在給向警予的信中寫道:“政治改良之一途,可謂絕無希望。吾人惟有不理一切,另辟道路,另造環境之一法。”并且他還強調:“從此以后,我越來越相信,只有經過群眾行動取得群眾政治權力,才能保證有力的改革的實現”。這種歷經實踐失敗之后的認識,不僅深化了毛澤東對胡適“問題觀”與改良思想的反思和歧見,也最終推進其對馬克思主義實踐觀和革命觀的接受。此后,毛澤東將他的理想應用于實際。從1920年起,毛在長沙通過馬克思主義研究會、俄羅斯研究會等,致力于研究和宣揚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并與蔡和森等一起組織對各種假社會主義思想的批判,從而確立了馬克思主義在湖南思想界的主導地位。這不僅為中國共產黨組織在湖南的建立和發展清除了障礙,而且為湖南中共人物群體的形成和成長提供了扎實的理論基礎。正是在毛澤東、蔡和森等人的努力下,湖南成為馬克思主義傳播最早、影響最大、馬克思主義者人數最多的省份之一。
后來的馬克思主義者瞿秋白也曾深受胡適“問題觀”及其實驗主義的影響。他一度認為中國宗法社會因受國際資本主義的侵蝕而動搖,要求一種新的宇宙觀、人生觀,才能適應中國所處的環境,而實驗主義哲學“剛剛能用它的積極方面來滿足這種需要”;整個世界思想文化進化史恰好經歷了神學時代、形而上學時代和當前的實驗(主義)哲學時代。顯然,瞿秋白不僅認為實驗主義在中國的廣泛流布是一種必然現象,而且將它作為一種新權威式的指導思想和價值符號來加以推介。同樣,經歷了思想急劇變化的過渡階段,尤其是在如火如荼的社會運動和實踐中,瞿秋白很快拋棄了以往他那“孤寂的生活”,“抱著不可思議的‘熱烈參與學生運動”,并指責“實驗主義的特性就在于否定一切理論的確定價值”;“實驗主義的重要觀念在于利益”,而馬克思主義所注意的是“科學的真理,而并非利益的真理。”從而開始接收并傳播馬克思主義,完成了從實驗主義的思考到馬克思主義傳播的過渡。此后,瞿更是大力歌頌社會主義革命,認為只有革命,方能縮短“‘社會主義嬰兒誕生時間而減少其痛苦。”
很長時間以來,作為反對馬克思主義而受批判的胡適,也曾對中國馬克思主義大眾化起到了很大的推動作用。一方面,在“問題與主義”之爭中,“胡適和李大釗的相關言論在一段時間里共同成為年輕一輩的思想資源”,漸已明確其身份認同的中國馬克思主義者中的不少人,多少分享著胡適的觀念。毛澤東、瞿秋白就是這方面的卓越代表,這也是這場爭論之意義的最大限度發揮;另一方面,胡適在“問題與主義”之爭中揭橥或作為爭辯的結果而彰顯的諸如解放思想、不迷信、不盲從,經過實踐來求證等道理,歷經時間的檢驗亦顯得彌足珍貴。以至于余英時認為:“中國大陸上今天喊得最響亮的兩個口號——‘實事求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便至少間接地和胡適的思想有淵源”。周策縱也得出這樣的結論:“從自由主義大師胡適的告誡中得益最多的,實際上卻是共產黨人。”這樣的結果無論如何超過了當年胡適的想象,也超越了胡適發起“問題與主義”之爭的初衷。
四、小結:學理對話與馬克思主義大眾化
馬克思指出:“理論在一個國家實現的程度,總是決定于理論滿足這個國家的需要的程度。”在“問題與主義”之爭后,“主義”引起了中國社會的空前關注,成了一個時髦的用語。不僅馬克思主義者將“主義”理解為引導人們發現問題并最終解決問題的“旗幟”,甚至激進的國民黨人戴季陶也視“主義”為擎起革命的大旗和繼續革命的號召。“主義”之興起是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中國社會的現實需要,“問題與主義”之爭適逢其會,將之向前大大地推進了一步,促使作為眾多“主義”中科學性強而符合中國社會實際的馬克思主義持久而有效的傳播。梁啟超曾感慨:“馬克思差不多要和孔子爭席”。
其間,社會問題、經濟問題、政治問題、意識形態問題、主義旗幟問題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學理問題。“問題與主義”之爭,是自由知識分子的自由爭辯。爭辯發生之時,雙方都沒有政治利益集團的背景,沒有黨派的意氣成見,而且還是如切如磋的文化同盟者,開誠布公的政見協商者,心態開放而交流自由。雙方的爭辯在很大程度上有“真理愈辯愈明色彩”,這即是李大釗所謂“自由政治”的精髓:“不在以多數強制少數,而在使一問題發生時,人人得以自由公平的態度,為充分的討論,詳確的商榷,求一個共同的認可”。在這種較高學理涵養論爭背后,是各種思想碰撞的火花,以及“鐵肩擔道義”的知識分子對自己立場的堅守和為自己信奉“主義”奉獻的決心。各種“主義”、“思潮”也正是在這一時期經過充分的爭辯和實踐的檢驗而被歷史選擇或者遺棄的。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及其大眾化是這一爭辯的成果,也是這一爭辯對中國革命的貢獻。
[責任編輯李文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