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芽油燈兒

宜晴

我相信，每個家庭都有其固有的飲食偏好，而每個家庭都由其權威人物左右著各自的飲食好惡，隨著家庭的不斷拓展，新的偏好被合理地收容，只是，那份源自家族原始的、固執的關于飲食的崇拜，還是根深蒂固，持久綿延。

爸爸很喜歡吃豆芽油燈兒，我也很喜歡。

孩童時，爸爸愛用他那架結實的鳳凰牌自行車，載著我穿行在從前寧波古老的里弄老巷里。然后，在一個個的拐角處，在一根根電線柱下，總會有那個賣豆芽油燈兒的，面前放著一個黑鐵油鑊，里面吱吱喳喳的是食物為熱油所滾炸的誘人聲音，小孩子的鼻子也總是不爭氣地扇動起小小的薄薄的鼻翼來，然后條件反射做出種種吞咽的動作。

從前我一直以為小孩子頂喜歡吃路邊攤，也頂喜歡看小販用油與面作出仿佛天下最好吃的小食來，可當我年歲漸長，我亦明白，對于路邊小食的追愛，大人小孩都是站在同一戰線之上，不分伯仲的。雖然媽媽常常叮囑我說，路邊攤上做出來的東西不衛生不能吃；雖然媽媽常常警示我不能貪了一時口腹之快，到頭來生病拉肚子的還是自己；雖然媽媽常常用心良苦地指著家里的飯菜，在我和爸爸的面前感嘆還是自家的飯菜又好吃又營養。但對不起，她的丈夫和孩子已然結成了最堅實的飲食同盟。

豆芽油燈兒是寧波當地常見的一種油炸小食。用白面粉和水攪地濃濃稠稠，用油鹽調味，再往面糊里摻加綠豆芽兒以及切成細絲的白蘿卜絲兒。炸制的時候，是要事前準備好一個長柄黃銅勺的。勺柄細長，柄端做成鉤狀，這樣在炸的時候鉤狀處便能勾住鐵鑊邊沿從而不使銅勺滑入鑊內。而勺子則需要做成淺淺的燈盞狀，這樣，將拌和好的面糊用青花調羹細細舀入勺內，面糊便隨著勺子做成了燈盞的樣子。將放了面糊的黃銅勺掛在滾了沸油的鐵鑊邊沿，面糊整個浸沒于澄黃色的沸油里，吱吱喳喳地搗鼓出誘人的美食之音來。待到面糊炸至美麗的金黃色，便可及時將黃銅勺從沸油中提起，只消倒著輕輕扣下，一個類似燈盞狀的金黃色的豆芽油燈兒便做好了，而這，也便成為這種油炸小食自然而得的名兒，因這用料與形狀而得的——豆芽油燈兒。

小時候只要是聽著阿拉丁神燈的故事長大的，就莫不對那充滿西域風情的油燈印象深刻，故而聽到爸爸念著豆芽油燈兒的名字來我就老愛鉆著牛角尖，搖頭晃腦問個不休。后來慢慢悟到了，這不就是我們自己古時候的燈盞樣子嗎？于是便驚嘆于老百姓可愛的想象力，融解了最通俗的意象在平常的小食之中，在最有限的空間里發揮出最博大的想象，而又不失樸素的頑劣，對于這樣的油燈兒，讓人難免隨之惦念起從前那淡遠如斯的光陰歲月。

每次遇到賣豆芽油燈兒的攤子，總是在青磚黛瓦的里弄里，以至于現在，沿著城市里未拆的老民居走一遭兒，我還會渴盼著聽到那遙遠而又熟悉的吱吱喳喳的油炸聲，看到一只只剛從沸油里撈出來的黃澄澄的油燈兒。

每當夕陽落下前夕，油燈的香味淡淡彌漫在空氣里，古老的民巷外，鈴鈴的自行車來來往往。只有依舊還帶有老房子情緒的人們，在這樣的氛圍里駐足，夕陽帶著點戀戀的余暉印在身后的磚石雕木上，一枚豆芽油燈兒，一些些關于時光的幽懷就這般蘊在了心底：風土這么樣，人情那么樣，歷史這么樣，自然那么樣……往事淺淺幽幽，漫長的時光，就這么渡過了百年。而依舊是從容的微笑，夕日沉下，我們踩著自行車，馳入時光的前沿，只是心間滿滿，充滿了思懷的憂傷與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