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華牧
醒了。
妻子躺在身旁,偶爾發出輕微的鼾聲。我努力學她的樣子,緊閉雙眼,使勁讓自己再能睡一會兒……然而,徒勞。先當兵,后參警,十幾年早已養成醒得早,起得也早的習慣了。
睡醒了,賴在床上,對我來說是一種受罪。眼珠子轉過來又轉回去,打著哈欠,睡不著,黑暗就顯得更加黑了,身子在床上烙餅似地翻來覆去,心里不時地提醒自己,輕點,別影響妻子。
熬得滿身疼痛,清晨的天光泛亮。伸個懶腰,下意識扭頭,妻子頭上的幾絲白發,突然利箭一樣鉆進我的眼睛。
我粗略地數了一下,一二三四五……我這是第一次數妻子的白發,以前只是看,也沒正眼看過。
其實,早些時候,妻子頭頂的幾絲白發就稀疏可見了。鏡子總會及時張開嘴巴,偵查員一樣,讓妻子發出一陣驚呼。于是,她提著一把剪刀奔向我,說什么也得讓我幫她除掉這幾根禍害。有時,妻子也會認認真真地轉過身來,一手撩著頭發,嘴巴不忘嚷嚷著,你看你看,又一根。沮喪之情,躍然臉上。
我總覺得,幾根白發,沒什么可大驚小怪的。自然規律。有時,女兒也會說,哎呀,不就一根頭發白了,至于嗎?
一根?你看,你看,幾根?
幾根?
都一綹子一綹子啦。妻子把一腔怒氣直接撒向女兒。
女兒又一點也不生氣,說,這多天然啊,我想白,還得花錢染去呢?!說完就笑,孩子似的幸災樂禍地笑。
妻子應該也有像女兒一樣的燦爛花季,印象只停留在幾張黑白色的照片上,散發著女兒一樣的青春與朝氣。她一定為自己一頭烏黑頭發而驕傲。那是昨天。而今,妻子的頭發已經稀少漸白了。
五六七八九……此刻,我竟然頓生傷感,又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然而,相信不相信,事實就擺在眼前了。
與妻子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個元旦的假期里。傍晚,我如約等候在距妻子家不遠的馬路旁。十幾分鐘過去了,仍不見她的人影。我多少有些緊張,一些準備好的話,一遍又一遍默默地說著。
叫我的聲音突然傳來。隨聲望去,阿姨和一個女孩,一前一后走來。只是女孩怯怯地跟在阿姨身后。天雖黑,借路燈,女孩一頭黑發,毫不顧忌地從頭頂直泄而下,瀑布一樣飄灑在晚風里。
人家姑娘沒敢認你,我給你領來了,交給你了。阿姨笑瞇瞇地把一句話兒丟在我和女孩跟前,遠遠地走開了。
那一頭烏黑的長發,再一次闖進我眼中,也成為我們戀愛期間難以磨滅的標志性記憶。
轉眼間,妻子成為我的妻子和女兒的母親,已十幾年了。
妻子做我新娘的時候,我正在海軍某部服役,自然聚少離多。新婚第五天,我便起程回到了連隊。那時,偏偏我在部隊基層帶兵,整天整夜地和戰士摸爬在一起,與妻子的相守只好改在夢里了。妻子戲說,也不錯,我們可以接著談戀愛了。
話語間,沒有一絲抱怨。
我深知,對于一個新婚立家的女子,一個人的生活也是一個家庭。家的日子,哪像說一句話那么容易?戀愛三年直至結婚,我們沒有樓房,沒有汽車,沒有首飾,妻子也沒有收到一分錢禮金。為此,從未聽妻子說什么。雖然她不說,社會上的禮俗并不等于不存在。這些,也就深藏于我心底的每一個角落,時常不安地反芻。再也沒有誰比妻子嫁得更慘的了。好在,我們彼此相知,能隨心而動,隨意而行。讓我目眩神迷,如入云端。我們彼此的真愛和尊重,在歲月里沉淀發酵,與時俱濃。
妻子懷孕時,她憧憬著孩子早一天出世,常聽妻子念叨:到時我就有伴了,你就守著你的連隊去吧。
女兒出生后,偏偏又體弱多病。也不知哪來的那么些感冒,一茬接著一茬的。那個時候,我們沒有傳呼機沒有手機,部隊里的軍線電話打不出去也難打進來。孩子發燒了,37.5度,該不該上醫院,上哪家醫院,跟誰商量?白天還好,要是夜晚呢?不說別的,就連上廁所撒一泡尿,也得委屈地憋到回家,常常是,一手摟著孩子,一手把著吊針,孩子叼著奶頭。小小的女兒嬌嫩得讓人不敢觸碰。我想象得出,二十七歲的妻子抱著女兒,哭的時候比女兒的哭還要多。
那時,我偶爾才能回一次家,看到最多的場面,不是妻子在給女兒喂藥,就是在給女兒喂飯。一碗飯從餐廳追到客廳,就是到了衛生間,也得硬塞到女兒嘴里,祈盼著每咽下的一粒米飯,女兒就能長高一厘米。
在女兒的哭聲和妻子的眼淚中,女兒真的一天天漸漸長大上學了。
每一個一厘米,都濃縮了一幅幅妻子的辛苦畫面。
妻子扶女兒蹣跚學步,哄哭著鬧著不肯上幼兒園的女兒,教女兒在方格本上寫1、2、3、4、5,替女兒尋找特長班,周末陪女兒輾轉在補課的大軍中……總之,不管女兒領不領情,妻子像打吊瓶一樣往女兒腦子灌輸知識和學習習慣。晚上做完作業看什么書,預習哪一課哪一節,安排得井井有序,若哪一天把女兒獨自放在家,一條短信也會及時趕到:寫字離本遠點,過一會兒要轉轉眼睛,電視只能吃過午飯看半個小時,午飯已放在微波爐里,打兩分半鐘再吃,小心別燙著……
妻子,在女兒長大的歲月里,把自己磨練成一個典型的中國式媽媽。
妻子是一所學校的教師,講臺上的師范,其辛苦不必言說。然而,下班不按時回家也是常事,但自己的理由卻滿充分的,說一個班級好幾十名的學生,理解和接收知識的快慢不一致,每遇到新的知識點或者哪一道難解的題,非要講到每一個學生都理解了才肯放學,這個時候,其他的老師學生已經端起飯碗了,或已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或是已開始寫作業了。而妻子,把一節課變成兩節課還拐彎了。就這樣,還擔心一個新轉來的學生不一定全聽懂,便打開電腦又一次搞起了 “遠程教學”。時而也有上進的學生打來電話,請教一個公式詢問某一個題解。那么,這頓晚飯,不是燒煳了就是連一粒鹽也忘投進去了。
即使這樣,走下講臺的妻子,和普通的母親一樣,油鹽醬醋,女兒丈夫,一樣不能少。
我起得早,妻子也不敢晚起。準備早點,叫醒女兒,裝選間食,帶水果,帶點心,問完了自己,再問女兒。當女兒不領情地說隨便隨便時,她自己才滿心歡喜地裝了這樣想著那樣。
一日,我竟發現妻子穿著女兒的校服從樓下上來了,站在爐灶前熱牛奶切面包。我正疑惑不解時,妻子笑著說,孩子的校服還有點潮濕,我上外面讓風吹吹,加上身體的熱氣,一會兒就干了,等孩子上學穿衣服時就不冷了。
這就是軍人的妻子。這就是已經上了中學的女兒的母親。
我摸了一把穿在妻子身上校服,那衣襟分明還濕乎乎。我無法親身體會,在這樣一個初秋的清早,當秋風吹落在妻子身上,當潮乎乎的校服貼在母親的肉體上,當已近干爽的校服穿在孩子身上時,一位做母親的感受和幸福。但,我一定知道一位母親,為了兒女付出的何止只有寒冷這點皮膚之苦,甚至包括生命,也無怨無悔。
其時,妻子對自己,是一個粗線條的人,她很少記得自己生日,可是女兒的生日蛋糕,我的生日面,她幾乎一年也沒拉下過,即便是哪一年省去了長壽面,一個電話或者一條短信也會及時趕到。雖然只有那四個字——生日快樂!依舊讓我感動許久。
一次,同事出國旅游,都說要去的國家,化妝品好,同事們便紛紛讓其捎帶些回國。同事說,人家都帶,你不帶啊。妻子也蠢蠢欲動,一問價值,同事說便宜,才兩千多人民幣。妻子笑著說,哎呀媽呀,半個多月的工資啊?!太貴了,買不起。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特別是女人。妻子何嘗能不愛美呢。
所以,妻子對白發的恐懼,當屬情理之中。
六七八九十……
此刻,望著立在妻子頭頂上的幾絲白發,我傷感的同時,忽然想給那一絲絲白發起個名字。
一絲叫妻子,一絲叫母親,還有一絲叫老師……
〔責任編輯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