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澤雄
一只水罐
這只水罐。它不是一個隱喻,它不是
它在漢水的肩上,在布滿
楚韻秦腔的泥土里,它順著峰巒的起伏
隱身,它和星星一起失眠,它在
一個個水滴里,經久不息。它不停地
在收集——天空的云朵,巖縫里的光線
荊棘叢中的蔭涼,山風和小溪的蹤跡。
在收集,月亮的歸期、夜露和鹽粒。直到
蓄滿時光里的寧靜和福祉;直到——
將我們打開,在遠處枯萎的目光里
聽到回聲。這只水罐,它龐大的沒有形狀
它的浪花,它的浩瀚和深淵,就像天空
掉進了大海里,無法描述。被光陰收藏又
埋葬,無數的日子,像一個個水暈
一塊塊補丁,再次,被一種浩瀚和一陣風
縫上。水面貌似平靜,可每朵浪花
每個漩渦,都不會落空。他們都會在岸上
在花瓣中掙扎。像一個個失散的老鄰居
每天搬著石頭數星星。遷徙或者逐水而居
生命總在與水和解、妥協,直到形狀消失
直到交出黑暗,抱著遠方入眠。漁火
燈盞、岸,一再退出。在一只水罐里隱居
靠著它的夜晚流淌,風在搬運天上的云彩
白鷺的翅膀把天空變得寬敞,水漫上來
棲息在水里的一群魚,懷抱鄉愁,和悲憫
留下身份,在這只水罐里,布下了陰影
和火焰。借著黑暗的反光,我還可以
從魚腹里取出回家的地址??商炜?,已經
讓出了一個高度。升上來的水位,在消除
我們心里的落差。水邊,我們的家園
已經騰空,只剩下一些空枝的手勢和獨白
在月圓月缺中,被一只水罐淹沒……
一根白發
一根白發。身體的缺陷和漏洞。
黑暗撤走了重量。
被剩下的形狀,在鏡子里干枯、漂泊
這個隱秘的時刻。我只能,用一根白發
把另一根白發分開。在夢里睜著眼
尋找下一棵雜草。
一根白發。昨天的疲倦、空曠,它還在
黑暗里嘆息、悲傷。春天,鮮花盛開
又被花朵埋葬。海嘯,它的深淵
并不是,在秋天的水面;它的鋒芒,在
這個春天的某個時刻——
內心的鏡子,在驚慌中破碎,在波光中
散佚。一根白發,它的空洞與脆弱
可以收藏幾多傷口和疼痛。被黑暗帶走
再從草尖上拾回一陣風聲,或許可以
把昨天還給昨天
鏡子
一個翻來覆去的夢,一個幻影
從它光滑的表面
迅速逃離。輕易地把一束晚霞搬進屋子
一種視覺的轉移,含混不清
像一朵逼真的絹花
總是被人看破又拾起。天空和海洋
混在一種簡單的顏色里
讓我們難辨真偽;
只有月亮之上,星星和夜晚在一起返回
鏡子在窺視我們
只要有一點痕跡,仍然無法逃脫
連同你的孤獨和愛。都能一一看見
不要指望在一面鏡子里隱身
不要指望一樹落葉就能帶走整個秋天
夢和欲望,都是一個個超級陷阱
人的一生,總在被一面鏡子檢審、辨認
直到彼此陌生——
直到撇下欲望和空洞的肉體
再次寫到鏡子
多年以后,借著窗外山坡
斜過來的幾縷余暉,我再次寫到鏡子
慶幸自己落葉一樣的身體
仍把時間停在原處。濾去欲望
和生活的雜質,被靈魂剩下。并不是
我有多干凈。一個寫詩的人
喜歡把自己的內心擦拭得
無以復加。看見虛偽的人世
看見一只只甲蟲,在鏡子里迷失
藏在黑暗里的光亮,潮濕、滯重
涇渭分明。與自己的影子較勁
會貫穿我們的一生。為什么有人自己
看不見自己——在我們離開的瞬間
多少光陰停滯,多少塵埃落下
多少背影匆匆。我活在詩歌的慣性里
除了一些美好的事物
我的眼里和內心
已容不下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