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是一個深淵,能把一切裝進去
一個人的年輕、美貌、感嘆在它面前
一瞬間就消失了,只剩一縷白煙
讓后面追上來的人目瞪口呆
有的男人把小寵物養(yǎng)在鏡子后面
它提供的假象,讓疑慮重重的妻子
放棄多日的跟蹤
它是世上最虛假最真實的人造機器
所有的零部件運轉起來,不發(fā)出一點聲音
像人的器官漸漸衰退一樣
大廳里所有人都覺察不到
鏡子里有很多齒輪、轉軸日夜不停的轉動
它有自己的邏輯,平時裝得比貓還溫順
蹲在一個角落,不露聲色地獰笑
看著頭發(fā)由黑變白,骨頭由硬變脆
變吧變吧。人全是它的盤中餐
有的男人在鏡前心虛得大汗淋漓
妻子偷窺到了部分真相
殺機隱伏在這個溫和平靜的機器后
它什么也不會說,只用眼神暗示女主人
注意假象背后的真相
透明的事件被鏡子反射回去,回到陽光下
陰暗面被鏡子吸收,隱藏起來
像一名中央情報局特工,做得不露痕跡
鏡子從來都是左右搖擺、缺乏立場的
其實它會發(fā)出細小的聲音,夜深人靜
你聽到一陣陣嚙齒動物般的響動從大廳傳來
是它在修理自己的牙齒
沒人看過它的牙齒到底有多長、多尖
人們只認為它老實、沒脾氣、好養(yǎng)
放心地把秘密交給它,讓它保管
從不擔心它會泄密,會卷款潛逃
逃到沒光線的深處
把鏡子當寵物養(yǎng)的人們
見面打招呼換了內容:
“你家的鏡子今年多大啦?”或“今年要娶一面鏡子回家嗎?”
林忠成,70年代生。詩作收入《中國詩典——1978至2008》(徐敬亞主編)等選本。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新死亡詩派主要成員。
陽子:林忠成對超現(xiàn)實敘述方式的把握趨向個體化,大量日常生活的變異層面累疊、幻化,爆發(fā)出一股釘子咬入厚土墻般的兇猛的力,闡述了他語詞的接續(xù)性和主題的突然性,可以說,這就是其詩寫的特別之處。當然,我們暫時不可能把它擴大到“現(xiàn)象詩學”的探討范疇。“鏡子”是個意象,對應了“太陽”的觀望指向,在詩意感染之間,被賦予了熾熱的人文倫理的負載容量,這就是詩人的輻射價值和觀察物質的敏銳度,像是大自然的“光合作用”,姿態(tài)各異地擺放在面前。然而,《鏡子》無疑是好看、精彩的,味道辛辣且氛圍吊詭,頗具技巧跡象的語詞組織、分行排列,大量的隱喻,無限制的人格化,神秘的心理暗示等等,都大面積地沖擊著我們的閱讀習慣,顯露了一個詩人、一首詩歌才可能具備的生機勃勃的可讀性。也許,用詩性的語言寫小說,是文本歷史的光芒之一;而用小說的角度寫一首并不算長的詩,絕非單純的“敘事詩”可以定義的。
林小妮:鏡子在詩人的筆下有了呼吸,有了靈魂,有了思想。歲月在鏡子面前失去了魔力,“一個人的年輕、美貌、感嘆在它面前,一瞬間就消失了,只剩一縷白煙”;一切真相被鏡子洞察,男人的出軌,女人的懷疑,“人全是它的盤中餐”;鏡子保守不住人們的秘密的,“透明的事件被鏡子反射回去,回到陽光下”……詩人借鏡子反諷,告誡人們不要隨心所欲,不要以為自己的不恥行為可以隱藏,生活就是一面大鏡子,會昭示你的任何行為。
柳小黑:林忠成的詩,慣于細述生活的表象,并把詩意揉搓其中,實現(xiàn)了隱喻的暗滋潛長。鏡子這首詩,具有成人童話的敘述口吻,讀感親昵、輕松,卻在不知不覺中呈明了人們對于年輪易逝的恐懼感,這是一種大眾情緒。成功的詩作才能這樣于不經意間高度地明示了生活的真相。鏡子,是告密者,它照出的不只是容顏,還有人心內在的秘密。這也正是詩人對鏡子這個意象產生興趣的原因。
陳仲義:林忠成高產而快意地折磨語言。開闊的聯(lián)想,匪夷所思的粘連,有時略帶生硬的、在時空顛倒中,誘引語詞媾和,強行制造一起起“拉郎配”。語詞的“陌生化”鍛造中(請注意特別講究動詞),追求語言質感,在大幅度時空的轉接里,融入精神成分,語言的肌質放棄單一,而朝向博雜。
(本欄目由《大型詩叢》特邀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