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玉玲



一個外人,在家里
二○○七年的夏天,臺風時襲,每次電視新聞都吵得熱鬧,但風吹到臺北,就奄奄一息了。倒是氣壓是真的低,悶且濕。
麗亞的原雇主結束在臺灣長達三十七年的移民歲月,舉家遷回美國了。行前,雇主和麗亞長談,他們在南部印地安那州有個農場,孩子還小,仍需要人照顧,不知麗亞是否愿意同往?她愿意跟,一來是開開眼界、長長見識,二來也是他們開出的條件優渥,薪資升了三倍,農場里想必額外的消費也不多,存錢的想象令麗亞躍躍欲試。
早在三月間,麗亞的工作就開始忙碌了。即將返鄉,原雇主的親友們紛紛來臺度假、觀光,客人川流不息,家傭麗亞像是生意滿檔的旅館服務生,洗不完的被單與碗盤,連假日也沒得休息。有好幾次我們約了見面,她都臨時爽約,后來甚至電話也無人回應,她丈夫艾爾加的手機也換了號碼。她向來與我保持緊密的聯系,這段時間斷訊長達兩個月,我只能猜想她約莫是走在路上被警察捉走了吧?
一定是被捉到了吧?怎么沒打電話給我呢?
一直到六月中旬,雇主終于搬遷完畢后,一身清爽的麗亞又笑意盈盈地出現在中山北路。她和雇主約定了十月以后,等她辦妥文件飛到美國相聚,協助照顧他們的孩子們成長。我以為麗亞會急著自首,以便及早返回菲律賓和家人相處,也盡速準備赴美事宜。但她沒有,因為一旦以這樣的方式離開臺灣就是五年無法再回返,況且艾爾加還在臺灣,麗亞于是回到中山找房子,和菲籍的艾美合租了一間小套房。
套房位于林森北路一棟電梯大樓的第九層,樓下若不是按摩院,就是情趣商品店,還有些大補湯鋪及藥局,入夜時,則有閃閃爍爍的色情酒店。這是日本人來臺性觀光的熱門地段。極盛時期已過,但街上還是散落著生意清冷的俱樂部與酒家。搭電梯時,我經常見到敞開刺青胸膛的大哥、畫煙熏眼妝的年輕女郎,還有白皮膚花襯衫的老外。麗亞悄聲告訴我,以前在臺中和一群逃跑外勞共住時,有個女室友總也半夜濃妝出門,近中午才蹬著高跟鞋回來蒙頭大睡,猜想是在特種行業工作,但大家都不會追問。同是天涯淪落人,她不過是掙一個更好的出路罷了。
艾美也是逃跑外勞,來臺灣六年了,逃跑后日夜兼職,很穩定也真存了些錢。她打算再待一年就回家。
“我都已經是外婆了。”艾美笑著說。她不過才四十幾歲,有亞洲女人的纖細膚質,唇角跳躍著一個小梨渦,不笑時都像在笑,更是看不出年齡。
她們的房間,以床為核心切分為二,兩個人各自安置生活用品。偶爾,艾爾加來打地鋪;偶爾,艾美的女兒從桃園工廠來過周末夜,四個人就徹夜打撲克牌。艾爾加在三個女人之間,很是自在地躺在床上看電視。
她們在陽臺上放了一個小瓦斯爐,可以自行煎、炒、煮菜,自給自足。朋友們都喜歡來,潘梅就是其中一個。潘梅住內湖,當初是因為居留年限滿了,不能再待臺灣,原雇主留她下來,她也就一年年逾期居留,成為逃跑外勞,其實根本就沒有跑。一年前,雇主一家移民美國,潘梅也開始在臺灣四處流動。
“這樣不危險嗎?”我問。
“就坐計程車呀,只要不在馬路上逗留就安全多了。”艾美說。
現在,麗亞只有幾個兼職的清潔工作,論鐘點計費,都是過去女主人幫忙轉介給其他外籍友人的,好讓麗亞休假時還可以打零工。如今這成為麗亞最主要的收入來源。她的空余時間多了,開始盤算離臺返菲的行程與代價,還有風險。她計劃向警方自首前,先把三年前仲介不當苛扣的費用要回來。
我還記得,那連續十個月被超扣八千元臺幣的仲介費。當時她每月薪資,扣東扣西到手只余二三千元現金,張老板曾主動幫她找了“勞委會”申訴專線,她寫了密密麻麻的陳情書傳真過去,又打了電話,但都石沉大海,拖著、拖著也就不了了之。第一家雇主阿嬤過世忙完喪禮后,遣送、轉換的速度太快,她來不及反應就進入新家庭,爾后逃走就更不敢出面追討欠債了。
至今都超過三年了,她的身份非法,但原有權益并沒有消失。我們決定趁著離臺前把錢要回來。舊雇主張老板還是麗亞第一個求助的對象,他慷慨表示會把那十個月的薪資單給麗亞,好讓她據以向仲介追討扣款。不料沒隔多久,張老板被驗出罹患癌癥,接著是住院、開刀……麗亞給了我張家大兒子的手機號碼。
張大哥說話謹慎,接到我的電話有些意外,但也沒多問什么,只沉吟著像終究不得已般黯聲說:“這些事,要問公司會計。”
八月底,我和麗亞重返張家,剛抵達一樓大門,正要按鈴,麗亞竟一閃身就躲開了,不見身影。我正詫異著,門口已有人來探頭詢問,我依著與麗亞原先的計劃推門入內,冷氣襲來,與戶外的燠熱仿如兩個世界。
“張先生在嗎?”
一名壯碩的男人立起身來:“有事嗎?”
宏亮的聲音和大哥渾然不同。這是二兒子,我想。
“嗯,”沒料到麗亞會在最后關頭跑掉,我試著話說從頭:“你們三年前是不是請過一名菲律賓的看護工,來照顧阿嬤?我之前打過電話……”
辦公室里三四個員工面面相覷,曖昧地沉默。顯然,大家都知道我在說誰。
“你是說溫蒂嗎?”
“嗯……”猜想她逃跑后改了名字,我含含糊糊說,“菲律賓看護工,做了十個月,阿嬤走了才轉換出去的。”
“她兩年多前做完就走了,回菲律賓去了。”
啊,這個家,訊息原是互不相通的,當時老爸一通怒責的電話把麗亞留在臺灣,其他人似乎是不知道。麗亞還知道張老板罹癌住院,甚至我與大哥幾天前才通過電話,看來都是另一個不為人知的地下管道。
我小心客氣地說了有關仲介費多扣的事,委婉要求查看三年前的外勞薪資表。這是家庭式公司,一樓是倉庫、展示廳兼辦公室,樓上就是居家,家用外傭的資料全存在公司會計的電腦里,但會計放年假,下周一才回來。
張二哥對我友善,但他的笑意帶著嘲諷與試探:“溫蒂當時在這里,光打電話就花了好幾萬塊,這個我們都不跟她計較了,她還來討債啊?我以為她早回去了。”
這是新訊息,我一無所知。我只知道善待她的張老板,及一百零一歲的阿嬤。麗亞在大門前閃躲而去的身影,似乎揭露了一點答案,我想順著這條線索往前探問。
“我也不是怪溫蒂啦,但她后來根本沒有心,來臺灣工作就工作,還和我大哥談戀愛,這實在不行。”張二哥說話明朗爽快,他盯著我臉上驚訝的表情,像個掀開謎底的魔術師,掩不住有些洋洋得意:“我們也不敢要她了,留她幫忙辦完奶奶的喪禮,就要仲介趕快把她送回菲律賓。”
“她和張大哥談戀愛嗎?”我一口咽下我的驚奇。
“是啊,我大哥是沒結婚,但我們覺得這樣不好啦,幸好后來也沒再怎么樣。”
“你知道她結婚了嗎?”
“知道啊,她說離婚了啦。”二哥扯著嗓音,不只是說給我聽。“但她家里還有個女兒,這樣也不行啊,太麻煩啦。”
公司里的員工明顯是知道這些過程的,隱約流露出不甚友善的戲謔的表情。難怪麗亞選擇轉身離去。
“你如果還想多知道一些,可以上樓去問我媽媽啦。”
我走出大門找到在巷子口踟躕不定的麗亞,和她約好了一個鐘頭后見面。我想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我有些膽顫心驚,既不想誤會,也不想被騙,這是我必須循線前探的路程。
二樓曾經是麗亞與阿嬤居住的空間,房間特別大;鄰陽臺有個小茶桌,想來就是張老板看雜志、聊天的地方;靠墻的走道特地開了一扇與隔壁二哥家相通的門。
三樓,張太太正在煮飯,她穿著居家運動衫,染黑的卷發隨便挽起,簡單地和我打了招呼就繼續炒菜。一旁是長相清秀的張二姐,提及麗亞,她很快看了媽媽一眼,主動對我說:“若不是本勞太貴,我們也不想請外勞啊。誰知道請個外勞麻煩那么多;她事情做得不怎么樣,還和我大哥亂來。”
“她是專業護士,有執照的。”我訥訥說。
張太太端菜上桌:“她是有經驗啦,不然也不會做,還要注射什么的,沒受過訓練是不會的啦。”
“你不是說她都做不好嗎?”二姐忍不住插嘴。
“主要是不用心啦,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十個月來,你們都沒有對她抱怨嗎?”我問。
“我們就是太好心了,”張太太把洗凈切妥的空心菜全下了鍋;“想她出門在外也是艱苦人啦,也沒多要求什么。她走的時候,我還塞了三千塊給她咧。”
“什么?你還給她錢哦?”二姐說,“她打電話的錢,恐怕都還不夠扣呢!”
麗亞在香港時,打回菲律賓的電話很便宜,來到臺灣,外勞人人都有的手機,她卻一直沒辦理。張老板待她和氣,一開始就表明了她若要用電話,不必客氣。這是個做生意的人家,不在乎一點國際電話費。有時她的朋友來電,一樓員工接了電話,揚聲喊向二樓:“溫蒂,找你的!”
她要打電話回家,不論在一樓或二樓,都客氣詢問:“我可以打電話嗎?”
總受到寬大的笑容:“好啊好啊。”
當然這個過程隱藏著一些未點破的曖昧:到底,麗亞要不要付電話費呢?她很節制地使用電話,雇主也盡可能地給予方便,雙方都在互探底線。第一個月、第二個月,沒人向她討電話費。麗亞于是大膽起來,她有時在沒人的二樓或三樓,放心地和家里人說話,彌補工作長期面對一個有息無聲的老人的苦悶。
最終在阿嬤死后,麗亞得到懲罰:張二哥列印出一長串打到菲律賓的電話通聯記錄。高額的電話費不能不認賬,她之前整整十個月每月被預扣三千元的強迫儲蓄金,以及最后兩個月的薪水余額,全一并扣下付清電話費。
“你們怎么不早點告訴她電話費太貴了呢?”我不禁追問。
“本來頭幾個月,她電話打得不多,我們家里也做生意,就一起并進去算了,不扣她錢,也是可憐她薪水東扣西扣真的一個月沒多少錢。哪里知道,后來愈打愈多,太過分了!”
我理解那種試探,家庭生活的界限可以到哪里?雙方都在探底線。一般而言,多數外傭會自辦手機,與雇主家各用各的,兩不相欠,也不相涉。雖然工作的范圍到哪里,在家務勞動中,是最沒有界限的。
“她和大哥,是真的嗎?”我還是忍不住想問清楚。
“我本來就覺得很奇怪,她來做看護,干嘛穿那么露?要給誰看啊?”二姐指指胸部說,“阿嬤又看不見,你每天露這么低,不是故意的嗎?”
看來,麗亞的工作本身問題不大,主要是電話費和感情事件。
張老板在外另組家庭多年,兩個兒子在他手下工作,早已掌理大半業務。他是個不必費工但大權在握的負責人。他早年從事進出口生意,說得一口尚稱流利的英語,作風也頗名士派頭,有時一進門就徑自上二樓泡茶,喊隔間的麗亞:“我們來聊天吧。”
她天天面對不言不語不反應的阿嬤,一時有人可以聊天也很開心,平日有什么工作上的問題也多半直接反映給張老板,有時老板還帶她出門買面包、日用品,是這個家里與她最親近的人。
但這個家庭關系暗潮洶涌。她和男主人親近,不免就得罪了不善英文的女主人。六十七歲的張太太和麗亞的接觸有限,但隱隱懷著一點恨意。
“以前我們請臺灣的,每天把阿嬤弄得干干凈凈;像她那樣,太不用心了啦。”張太太邊煮晚餐,邊向我編派麗亞的不是。“阿嬤有糖尿病,不時時擦干凈,尿啊汗啊都會把螞蟻吸引過來;半夜喂藥后要拍背,有時我看她常常嘛是偷懶啦,我們都算了,不計較。”
之后我轉述了這些責備的話給麗亞知道。她顯然有點意外被這樣挑剔、不滿意,且被拿來與未曾謀面的前臺籍看護工做比較,以證她在專業上的不如人。她沉默半晌,只說:“但是,臺籍看護工不需要掃地洗衣啊。”
是啊。
而且臺籍看護工薪水是六萬元。而且臺籍看護工周日可以休假,看護中心會派其他人來替工,阿嬤還是干干凈凈。但我當場什么也沒說。環環相扣的結構因素太復雜,置身其中的人,特別是居于劣勢的人,多半只能成為替罪羔羊。
我走下樓,張二哥似笑非笑:“怎么樣?你覺得她還敢來要薪水嗎?合理嗎?我可以列印電話賬單給你看。”
“她從來不曾說要向你們討薪水,主要是仲介每個月多扣了八千元。”我再解釋一遍,“要薪資單是要向仲介討錢,和雇主沒有關系。若仲介真的超收,那是一定要討回來的。”
我和麗亞約在鄰近公園見面。這個社區公園,占地不大,花木生長得豐沃,總有鄰家媽媽主動來認養草坪或花圃。時近黃昏,有印傭陪著老人在公園里納涼,老人垂頭對著一簇紅艷的雞冠花發怔,年輕的印尼女孩手持扇子幫老人趕蚊蠅。臺風剛過,空氣中除了些微雨絲,還算涼爽宜人。
我們并肩離去時,還有更多的推著輪椅的外傭正走向公園。
電話費的事,麗亞毫不遲疑地招認,雖然有點冤枉。她說:“我真的不知道這么貴。他們一直沒向我要錢,我以為打電話是免費的,就真的常常打。”
“你怎么不買電話卡呢?一百元可以講兩個小時!”我嘆了口氣,理解她一時貪小便宜的誤判與懊惱。“去教會時都沒人教你嗎?”
“我真的不知道會這么貴。沒人告訴我。他們也沒有抱怨過。”她聳聳肩,無奈地笑了:“反正我的存款也全拿來還了,不欠他們。工作十個月,最后一毛錢也沒有拿到!這就是代價。”
“大哥的事呢?”我直接問,按住她的手試著先說明立場:“我沒有任何道德評價,海外移工談戀愛是很自然的事。我只是有點傷心,你為什么不先讓我知道?”
“我沒有!”她反握住我的手,有點生氣地說:“我不需要騙人!他們想保護自己的家人,才編出這個說法。”
家中惟一未娶親的大兒子,年逾四十,和母親一起居住三樓。他的英語能作普通的溝通,晚上有時會到二樓看看阿嬤,同時和麗亞稍作閑聊。家里總共就四個人居住,阿嬤不言不語,老板娘語言不通,公司下班后,大哥就成為麗亞主要的溝通對象。
單身的張大哥也許是因為寂寞,或者是壓力,晚上經常獨自飲酒。大哥有意無意地靠近,麗亞不是不知道,但他是雇主啊,只要不逾矩,她如何能夠強硬以對?事情會鬧到連公司員工都知道的地步,主要是某個晚上十點多了,大哥進入已熄燈的二樓房間。這是個從不上鎖的房間,任何人隨時都可以進進出出。大哥趁著酒意繞過阿嬤的護理床,徑自撲上一旁的單人床,床上是已入眠的麗亞。混亂中,麗亞的尖叫聲引來隔壁的二哥二嫂趕進房門,強行架走大哥。
整件事前后不過五分鐘。大哥當場被罵了一頓,次日家里人很快就都知道了。麗亞不清楚前后脈絡如何被理解,她只想著自己受了點驚嚇,是受害者。張大哥從此很少正眼看麗亞,回避再見她。只是一時酒醉了吧?寂寞的人。
在麗亞的世界里,這是一個幾近強暴未遂的事,只是她隱忍著未再追究。老板們也許會默默地感謝她識大體吧?但在張家人的版本里,這件意外正坐實了二嫂疑心許久的“奸情”:果然他與她是真有男女曖昧之情,且在重病的阿嬤房里堂堂上演,太不成體統!
晚上九點多,我還在麗亞、艾美的屋里聊天,突然張二哥來電:“你后來見到溫蒂了嗎?她怎么說?”
“她承認打太多電話,是她不對。”我暗自嘆了口氣,“你們應該早一點提醒她國際電話費用貴,她知道自己要付賬單就不敢打那么多了啦。”
“我們扣的錢還不夠付咧,她還要向我們討錢嗎?”
“不是啦,是仲介不當扣款,和你們無關。”我又說了一遍。
想必我的突然出現很令張家人驚惶吧?離職兩年的外傭突然出現要看薪資單,雇主不免擔心惹上麻煩,擔心舊賬重提。為了自保,許多情緒也許都被一時放大了也不一定,且這家人都算平實,不見盛氣凌人,是麗亞眼中的好雇主。可聘雇過程中夾雜著整個家庭的內在張力,累積了太多猜測與疑慮未曾說破。
我謹慎地說:“她沒和你大哥談戀愛啦,你們誤會了。那天是大哥喝醉了要強來,幸好你們出現,后來就沒事了。”
“我是沒看見什么啦,但我老婆之前就有一點觀察了。”電話那頭,張二哥很快把電話交給二嫂。
二嫂于是以她作為女人的敏銳詳細向我敘述了她曾經看見大哥和溫蒂在阿嬤房里聊天,兩個人靠得太近了。她聽不懂英文,但察覺了氣氛里的曖昧,就是,有點打情罵俏啦。
“我那時就覺得該把溫蒂換掉,怕會出事。但后來阿嬤死了,也就算了。”二嫂也是快人快語。
我想起大哥遲疑的聲音,他也不好受吧。
從張家會計手中拿到厚厚的一疊薪資單,我和張二姐談起大哥曾試圖非禮麗亞的事:“她說,之后大哥就很少和她說話了,兩個人之間應該是沒有什么事啦。”
“其實,我也不常回去,他們的事我不是很清楚。”白凈的張二姐咬著唇靜默兩秒鐘,輕輕搖了搖頭,“那件事之后,我也跟溫蒂說,她以后晚上睡覺時可以把門鎖上,比較安全。”
算是間接承認了麗亞的版本。
當年,張二姐說麗亞的本名不好念,就叫溫蒂好了。這是《小飛俠》里,那個說故事、照顧夢幻島孩子們的女孩,溫暖、有點孩子氣的名字,比較符合人們對看護工的想象吧!去性征的、照顧人的,偏偏麗亞和張家的男人靠太近了,而家務工作偏偏又是由家中的女人在承擔管理責任。
我認識很多瑪麗、阿美、蒂娜,多少都有點順著原本名字改翻為中文,差距不至太大。惟溫蒂與麗亞幾乎是兩不相關。麗亞至今也絕口不提這個名字,像不愿再提及那些隱隱被誤解的、沒說破的尷尬。
“溫蒂很不乖啦。”張二姐轉述母親的抱怨。
“怎么說?”
“有時候會亂跑出去。”
“去哪里呢?她沒朋友,她說要買東西都還是你爸爸騎車帶她去。”
“就是這樣啊,我爸爸看她可憐一個人在臺灣,有時候會帶她出去買東西,甚至帶她去玩。可是你這樣對嗎?哪有主人帶傭人去觀光的?”
“她也說你爸爸對她真的很照顧……”
“我爸爸幾乎是當她像女兒一樣啦,也不好意思管她。但你是來工作的,卻常常坐在那邊陪我爸爸聊天喝茶!這樣對嗎?”
家務勞動原就是介入生活、人際關系極深的一份工作。很多內在的關系張力,會借著一個外人而擴大折射,亂劍傷人。在TIWA(編者注:臺灣國際勞工協會,全稱為:Taiwan International Workers' Association),我們也多次因為看護工的申訴而接觸同是底層的家庭雇主,總有那種永遠不滿意外勞的老人,抱怨的背后卻是在召喚親人的關注、相伴。而在張家,男主人對麗亞的親切友善,則恰好刺痛了那個辛勞的女主人,算是踩中雇主家疏離又糾纏的關系地雷。
張老板待麗亞極有耐心,正因為他長年不與母親同住,照顧工作與家務管理的責任都不會落在他頭上,這個風雅自恃的男人因此有莫大余裕得以慷慨、人性、善良。他落落大方地對大家說:“麗亞第一次來臺灣,一個人出門在外也很可憐,我們有能力就要多照顧她。”
老先生身體力行,周日帶麗亞去買東西,去逛西門町,甚至偷偷帶她去他另一個家庭,看看另一個女主人與另一對早已成年的子女,交待她:“大太太脾氣不好,你就別理她。有事找我。”
這些事,麗亞當然是不敢說的。但男主人過度友善的舉動已經令女主人震怒,她直接對著麗亞咆哮:“不準再和先生說話,也不準收先生送的東西。”
張太太在婚姻關系中原就處于弱勢,隱忍丈夫公然外遇數十年還得幫忙撐起家庭、事業、照料公婆,如今,她和先生大吵大鬧竟只為了一個女傭,簡直令人顏面盡失。而平日生活里,她的丈夫和女傭以高級英文交談,她倒像是外邦人有口難言。兩軍對峙,她平白敗了一城偏又是非戰之罪。委屈。真委屈。張太太求助于女兒,張二姐于是銜命去警告麗亞,但父親竟轉而怒責女兒太沒人性,父女又吵了一架!
因為麗亞,這個家里的女人,幾乎都成為壞人。
“爸爸媽媽為她吵架,我幫媽媽說她兩句,爸爸又對我生氣,一家人為了她一個人吵得天翻地覆,真是不劃算!”張二姐皺起眉頭。
麗亞的照顧工作說不上特別好,也不算特別壞,不過就是個普通的看護工水平。但她成為家里關系拉鋸的導火線,稍不小心,就會引爆悶沉沼氣。
我想麗亞或許也很巧妙地利用了家中男性對她的好感。但她畢竟是個外人,是個下人。潛伏在下的是相互隱忍多年的積沉怨氣,但賬全算到外人頭上。
一直到阿嬤過世了,男主人還希望把麗亞留下來幫忙打掃家里衛生,減輕女主人的家務勞動,但這個心意被張太太斷然拒絕,她私下要仲介把麗亞直接送到機場遣返,就讓她直接回菲律賓算了。且終究是不忍心又塞了三千元給麗亞,好聚好散。兩年后她才知道,麗亞當年還是被張先生從機場救回臺北。陰魂不散。
現在呢?張家還是請了一個外籍女工,每周兩次到府內打掃。我猜想是逃跑外勞的兼職工作。阿嬤走了,這個家庭終究還是依賴外人維持整潔與秩序,但只是論鐘點計酬,人不必介入家庭生活,彼此相安無事。
我很想告訴他們,其實麗亞現在也做一樣的清潔工作,她自己租屋而居,每周二、四、五搭車到天母、北投,穿著舊T恤、七分褲,像所有倒垃圾的外傭一樣,出門也不必搭老板的車。對她來說,真的也松了一口氣。
懸空倒掛的酒杯
除了中壢工業區,艾爾加的假日多半往中山跑。這一帶,最大的綠地是美術公園,沒有邊界的草地,公共設施都建筑得簡單、低調、不妨礙視線。艾爾加忍不住就要比畫著說:“如果我也有一片這樣的田野就好了。”表情是農場主人的豪氣干云。
有時坐巴士經過高速公路,見茅草遍野,他又忍不住嘀咕:“這些牧草拿來喂我的羊多好啊。”
逛街時,艾爾加多半在寵物店流連忘返。為那些個精巧稀奇的寵物衣物瞠目結舌,既贊嘆又好笑:“如果我的羊也戴上這個毛帽……”
他的父母都是農夫,擁有不少田地,雖說在菲律賓務農一如在臺灣般,幾乎沒有出路可言。但至少餓不死人。他家里種稻、養牲口,還有魚塭,和麗亞計劃趁年輕時浪跡國際間做工,累積閱歷與資本,待五年、十年后,終究是要回到鄉下過日子。
艾爾加性情溫和、不急躁,一有休假就想法子來臺北找麗亞。幾次跟著麗亞來TIWA,他多半安靜不多話,凈是笑。
只有一回,他主動向我要名片,訥訥說隔壁電子廠有個菲律賓工人跌倒斷了手。隔周手纏著繃帶的李奇就來了,他在外勞宿舍洗澡時滑倒,整整兩個月沒工作沒薪水,老板要送他回菲律賓了。宿舍是老板提供的,若能證明是浴室設備不安全,就可以認定職業災害,工資與工作權才有保障……
浴室很好啊,安檢都沒問題啊,怎么別人不滑倒只有他滑倒?上個月宿舍就搬遷到新址了,現場也無法重建,怎么證明是職災呢?人事經理振振有詞。我們請李奇細細回溯滑倒的細節與脈絡:宿舍只有三間浴室,到晚上十點就沒熱水了,平常八點半下班再清掃完工廠才能返回宿舍,三十名外勞必須趕在一小時內洗完澡,平均一個人只有六分鐘,且李奇一滑倒整個洗臉盆也塌下來……經理愈聽眉頭愈凝結,說再回頭和律師商量。
一周后,李奇拿回薪資及微薄的工傷補償,同時簽下解約書,纏著繃帶返鄉了。艾爾加說,回鄉下身體才會好得快。從他的話里,我聽不出他的心情。
艾爾加的聘雇契約九月到期,工廠老板想再聘他來臺。但艾爾加覺得工作太重、太累,且返鄉重來就得再付一次仲介費,同一老板卻要被剝兩次皮,他如何也不甘心。可若再試試別的廠,也仍是機率各半的賭注,下一個會更好嗎?海外簽約,大半是蒙著眼睛下注,至少現在這個廠也習慣了……猶豫著,舉棋不定。
七月,臺灣當局調漲十年未調的基本工資,眼看著薪水一夕間就要上升,可同時,“勞委會”也宣布外勞膳食費的扣除額度大幅上升。于是,右手邊的薪資加了一千五百元,左手邊的膳食費又扣了回去,吵吵嚷嚷的基本工資調漲案,終究落得無人受惠,虛晃一招。艾爾加更是興味索然:算了!孩子都兩個了,回鄉下去吧!
麗亞倒是篤定得多。不安定的處境待久了,她對變局沒有太多執念,峰回總有路轉。
二○○七年九月,麗亞已開始為自首做準備,并決意要追討仲介債務。張二哥給了我一整疊麗亞完整的薪資單,除了每月扣除一千八百元的仲介服務費外,還按月扣除八千元的“借貸費”,總計有八萬元!好大一筆錢。張二哥說,分明他們每個月都足額給付薪資了,可為什么從仲介轉到外傭手上只余幾千元?
很多家庭雇主都有這樣的疑惑。曾經有那種好心的雇主,偷偷帶著女傭來找TIWA,請我們出面向仲介討錢;也有雇主,不惜和仲介對簿公堂,寧可花力氣代打官司,也要幫家里印傭討回公道……但這畢竟是少數,且需要條件。知識、語言與資源取得的條件,不是所有的雇主都做得到。多半,這些疑惑的雇主會這么想:這可能是行情吧?飄洋過海的代價吧?隔壁的外勞也一樣被扣這么多啊。他們多半皺皺眉頭,問也問不清楚,關心的話也不會講,還是算了。
“這不是仲介費。”仲介李先生是菲籍華僑,經驗老到,知道承認了借款是超收的仲介費就擺明了違法,他推得一干二凈:“她在菲律賓借的錢,我們也不清楚,只是幫人家代扣債款。”
很快地,十張借款的本票傳真進來,是麗亞的名字與筆跡。意思是,她來臺灣前向菲律賓仲介公司先借了十萬元菲幣,合八萬元臺幣整。
“他們說我不簽名就不能來臺灣。可是我真的沒拿到錢!”麗亞氣急敗壞。
“借款當然不是現金,是指來臺灣前的仲介費,這筆錢有一半以上歸臺灣仲介,所以他們才逐月向你收錢。”
“但我不需要借錢,來臺灣的仲介費是我和艾爾加賣了牛羊湊來的!”
我們分析了種種利害關系,根據經驗,追討回來的機率很小,但不是不可能。一旦進入勞資爭議,麗亞的非法身份曝光,很快會被遣返,但TIWA還是可以繼續受理這個案子。不過,當事人不在場的法庭,可想而知對當事人會有多不利,且麗亞也擔心回菲律賓后可能會遭受威脅,仲介與黑道勢力掛鉤并不是新聞……
“這太不公平了!”麗亞的淚蓄積在眼角,她搖搖頭,“我們工作這么辛苦,卻要付出這么多代價。就算回到菲律賓,我也一定要告他們!”
但我知道她不會。不論在哪里,司法訴訟都需要條件,要錢也要時間,但海外移工都不是有條件打官司的人,更何況,很難打得贏。
“我要爭取!”
這是第一次,我看見她終于流下淚來。
“你有沒有搞錯?她是逃跑外勞欸,你還幫她?趕快去報警捉她比較重要啦!”仲介李先生的聲音很年輕,估計不過三十出頭,卻一派老江湖的調調,滑頭。
“她已經要自首了,你不必擔心。但你超扣薪資的部分,若不愿意私下和解,那只有到勞工局,或法院見了。”我也在賭,賭這個仲介不會為了幾萬元而麻煩纏身。我們有打官司的打算,但我真不樂觀,本票在對方手上,麗亞若在出庭前被遣返,連申訴被脅迫簽字的機會都沒有。
“你自己問她,她照顧到阿嬤都死了,自己都沒錯嗎?沒錯為什么逃跑?”這個滑頭又來岔開話題了。
“阿嬤死是她的錯嗎?”順著滑入,是我的好奇與探索。
“哎喲,她照顧得很差啦,阿嬤背部都爛了,最后死于感染,不是她害死的是誰?我們要送她回菲律賓,就是不要她再留在臺灣害人啦。”
但阿嬤是死于痰卡住喉間。我知道張太太對麗亞頗有抱怨,也要求仲介提早遣返麗亞,但她從未說出這么嚴厲的指控。可這個滑頭就是可以這樣信口開河。人們多么容易為了自保,扭曲事實。被指控的外邦人卻幾乎都沒有對質的機會。
“非法外勞你們還幫她,勞工局不會管啦。你們恐怕還會被罰錢咧!”滑頭又來威脅。
我掛掉電話,當天就寄出“非法扣款”的調解申請書。但沒等到調解,麗亞就被捉了。
九月十五日,天氣還是熱,積汗黏人。她在桃園的熱鬧街頭被“移民署”專勤大隊的人盤查,這一次,沒有小孩子在身邊,拿不出證件的她當場被帶回警察局。
算算時間,應該是在麗亞被送往宜蘭收容所的途中,她發了最后一通簡訊給我:“我還是要爭取拿回不公平的扣款!我不放棄,我會寄委托書給艾爾加,請你幫幫他。”
我笑了。不愧是麗亞,在最危急的時候,她仍在規劃未來。
但艾爾加一周后就要約滿離臺了。返鄉前,他到TIWA辭行,像托孤一樣把音訊全無的麗亞交付給我們。至于麗亞的扣款,他完全沒有提及。其實,我早料到了,鄉下人艾爾加不會極力爭取打一個不可知、沒把握的仗。相較于麗亞的歸期,這些都不重要。
他急著返鄉像逃離噩夢一樣。
宜蘭收容所不得探視、不得使用手機,麗亞像消失在沙漠中的一滴水,無聲無息。室友艾美卻是那個最驚惶失措的人,她一直以為麗亞在外租屋、打零工是因為原雇主暫時離臺。
“她居然也是TNT!”艾美忿忿不平,“為什么要騙我?”
“麗亞只是謹慎吧,不想讓太多人知道她的逃跑身份,怕麻煩。”
“可是,我也是TNT啊,我一點都不向她隱瞞,她卻對我說謊,這太傷人了!”
是啊,有時候我也會疑惑,麗亞真的對我說了實話嗎?她在很多關鍵點上會出現前后不一的說辭,但后來總證明她其實沒說謊,不過是為了自保而省略了部分內容。
“我不知道,那個房子還要不要租?”艾美嘟嚷著。潘梅過去是她們的常客,想搬進來,補麗亞的床位,也共同分攤尚未到期的房租。
“為什么不租?”
“聽說,警察會逼被捉到的TNT供出住處,再去逮人。”
“麗亞不會這么做的,我相信她。”我脫口而出。
這個信任,得來并不容易。我了解艾美的失落,人在異地,身份不明,敵人似乎總比朋友多。我與麗亞相識近三年,在有限的時間里建立了很親近的關系。她有時音訊全無,有時積極出現,又要學電腦,又要來上課,像個一心向上的好學生。她的英文優美,筆下與阿嬤的照顧關系,簡直像勵志小品,溫暖得近乎虛張聲勢。麗亞主導性強,凡事自己做主,也精于盤算利害,她從來不是流淚求救的那種人,我甚至一度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被她利用。但難道,我們只能接受柔弱清白的受害者嗎?她的強悍與自我保護,不正是跨國移動非磨練不可的能耐嗎?說到底,我是真正喜歡她生命中那種不可理喻的韌性與耐力,勇往直前。也正因著她的自視甚高,不愿被人看低,我才知道她不會向警方供出幫助她的人,那是一個受難的人最基本的尊嚴,她不會出賣。
然而一個半月后,艾美和潘梅才剛走出民權西路捷運站,就被警察臨檢而捉走了。她們被關在移民署總部的臨時收容中心,狹小的空間擠了四五十人,若無法在三天內籌足罰款及機票費并拿到護照,就要被送去宜蘭了。
位于廣州街的“移民署”新大樓,一樓照例是數十個柜臺都在忙碌,可以看到抱小孩的外籍配偶、行色匆匆的仲介,還有年輕未役離臺的男學生。位處地下室的收容中心,就與數間被隔成不到二坪大的新移民面談室并列。從透明的窗口看進去,面談室里冷硬的桌椅與擺置,真像是問訊室啊!想象一對新婚夫妻來到氣派的“移民署”,進入地下室的狹小隔離面談室,有亮著紅燈的監視錄影機從斜上角全程錄影,所有的問題都預期戳破你是“假結婚”的真相……
走廊轉角,官員扭開一扇平凡無奇的門,一打開就像掉進另一個世界。
三十坪大的空間沒有窗戶,靠墻邊都堆滿了行李箱,主要的通鋪被白色柵欄隔成三個區塊,每個人約有一個足堪躺平的位置。再進去,是水泥隔間的簡易衛浴設備,墻上濕淋淋懸掛著幾條毛巾。約六七個男生在最里間靜默地或坐或躺,沒有人說話。另兩個鐵欄里人聲沸騰,總計有三十名女工,各種語言穿流交織,有的彼此對話,但更多的是拿著手機大聲交待這個那個。所有的插座都在充電中。嘈雜擁擠的空間,氛圍緊繃又動力十足。
艾美和潘梅從包著白塑料的欄桿夾縫中伸出手來,向我做了個擁抱的動作。我忙著把艾美女兒籌來的錢一一點數交托,確定兩個人的護照和臨時護照都在身上。開放會面時間很短促,大抵就是同時有六七個人涌入大聲喚名,隔著圍欄把吃的穿的用的送入,同時很多種語言都在說話。三分鐘后,再換下一批人。
昨天一進來,艾美就遇見在教會的一名姐妹,兩人這才知道原來都是TNT,像親人相認般又哭又笑。今天一早,這名姐妹就被送到宜蘭收容所,沒入音訊全無的大漠。這是臨時收容中心,沒有就業安定基金支付日常生活費用,要吃飯得自己花錢買便當,沒錢的就只能餓肚子。睡鋪看來不容翻身。
“可以了啦,有的人被捉到警察局,只能趴在桌面睡,還有空間太小擠不下要輪流睡呢。”艾美仍是一徑地樂觀,她大聲說:“只是晚上好多人都在哭,我本來覺得沒什么,后來也忍不住一起哭。”
“洗澡呢?”
“還好,沒有毛巾大家就借來借去,反正都是TNT嘛。大家會互相照顧啦。”
艾美的個性大而化之像個大姐頭,利落明快又熱心熱情。她原本想再拼一年才走,提早被捉雖是打亂計劃,倒也可以提早和家人團聚。她覺得是上帝的旨意,好兆頭。
潘梅則有幾分愁眉不展。她逃跑六年了,日夜都在工作,但有時遇到不給錢的老板,有時工作不穩定,錢一直沒存夠。她的負擔大,算算三個孩子都上中學了,但父母也老了,靠她養的人有增無減。
“不可能停下來,我的責任太大了。”潘梅有一頭垂肩直發,樣子清秀如大學生,近身才見到眼角額頭深刻的紋痕。她皺著眉頭:“臺灣不能來,我還是會試試別的地方。停不下來。”
兩天后,艾美從機場打電話來:“我們要回去了!謝謝大家……”終究還是不忘關心麗亞的近況。我只知道她還在宜蘭,無從打聽。
“你不氣她了?”我問。
“你若見到她,記得叫她回菲律賓要聯絡我!”
這個秋天,許多TNT一一被捉,關在漫無歸期的收容中心,我們疲于奔命卻只能被迫斷訊。等待像懸空倒掛的酒杯,再沒有什么可以承載與想象,沒有足資判斷的訊息進來,只能一天天蒙塵。
窗里窗外
那只是個陳舊的房間,有兩張鐵制辦公桌和數十個疊合的塑膠板凳,地上堆放著三個破舊的行李箱,里面是空的,有一個里套被外翻后沒再收回來,看來就是倉促間掏空扔棄的。
我聽見嘈雜人聲愈靠愈近,正要起身,被一個急沖而來的身影抱住,只聽見啜泣聲,久久無言。
是麗亞。她全身都在顫抖,巨大的委屈,墜落沉重如石,我仿佛聽到淚水破裂四散的重擊。
這是宜蘭的外籍人收容所,所有的人都穿著熒光綠的運動服,腳上是紅白塑膠鞋。麗亞還是習慣性地把發帶套在右手腕上,梳齊了的長發垂肩泄下。她的嘴唇有幾分龜裂、破皮,眼睛紅腫著,整個人憔悴蒼老許多。
“我透過窗戶看見你,不敢相信你真的來看我了!”她又流下眼淚,“沒想到,會關這么久……太久了……超過兩個月了……不知道還要多久……”
那個總是自信滿滿的麗亞,如今看來沮喪又失意。
宜蘭女子收容所位于市郊的稻田之間,遠處有層層疊疊的積云與山色,陽光下鐵絲網與大王椰子樹交錯出南國的靜謐氛圍。行政大樓上照例是旗桿,頂著被風灌得飽滿的近乎虛張聲勢的旗幟;籃球場邊的鐵網圍欄上,披披掛掛著一件又一件白衫、紅與綠的長褲外套。
我們抵達時,正有兩輛九人巴士要離開收容所,十數名女孩明顯氣色好、心情高亢,她們拖著行李箱,穿著時髦漂亮的衣服,喳喳呼呼一刻不得安靜。近身細看才發現兩人一組手上扣著手銬,像重刑犯,一直到上了飛機才會解開,敏感些的人就在手銬上搭件外套,遮住外界臆測的眼光。
進了行政大樓,右手邊是廚房,左手邊是臨時會客室,布告欄上,有條列式的會客規定,還有一紙“移署收通字第096000019號”通報公文,洋洋灑灑列了六大條注意事項:“奉二○○七年八月十日本署第十八次主管會報署長裁(指)示事項辦理。……四、為避免管理人員與女性收容人發生感情及風紀問題,請各收容所禁止男性管理人員與女性收容人有非公務之談話及接觸……”
令人莞爾。必然是之前發生過保警和收容人的戀情。這完全可以理解啊,這野外,歸期未卜、訊息阻隔的年輕女孩,每日接觸的,無非是這些終日除了輪班與接送別無他事要操練的年輕保警。有的人一待就是數年,看不到盡頭的漫漫等待,難怪會有情事。怎么可能沒有情事?
……然后我們就被帶進那個等待會客的空蕩蕩的房間里,窗戶是全透明的,方便從外監看。麗亞和其他菲籍女收容人列隊從宿舍走來時,從那個大窗子遠遠看到我的背影,就哭起來了。
宜蘭收容所原名靖廬,專門收容大陸偷渡客。那里的收容規定特別嚴格:只準直系血親探視。但這些外來者哪里來的直系血親在臺灣呢?監獄尚可探視,一進收容所可真是與全世界都斬斷關系了!打電話、寫信都限時限額,且要花錢。有時兩岸政治局勢一緊張,就大半年不來船,船位有限,有人一等就是兩三年。青春喚不回,空等。兩年前我到靖廬參訪,回臺北后幫其中一名江西女孩打電話回家,代傳的話也不過是:“她很好,還活著,會回家。”
從二○○七年起,靖廬改制為“移民署”的收容中心,行為不明的外籍勞工、配偶被捉到都一一進駐,大爆滿。但還是延續舊制,不準個人探視。
“但逃跑外勞多半就是有勞資爭議才跑的呀,扣薪、退稅都沒處理,不準探視,他們的權益怎么辦?”
“律師可以來會客啦。”
“都被關起來禁見了,如何委任律師?”
“那,那你們如果有委任狀可以傳真過來,我們幫忙你找到對象,請她簽名。有了律師,就可以會面了!”
意思是,有刑案在身的人,才可以與外界接觸。單純勞工逃跑不犯法的,一律斷訊軟禁。收容不是服刑坐牢,她們只是等待遣返,處境卻比重刑犯還不如!
秋天都過完了,我才有機會透過菲律賓在臺辦事處的定期訪視,一起進入收容所。麗亞的護照早就辦好了,現在只急著籌錢,兩周才輪到一次三分鐘的電話,她只能不斷向遠方的家人求助:快匯錢來,快匯錢來,快匯錢來。所有的訊息都是封閉的,幾乎沒有管道知道自己的案件辦到什么程度,還缺什么。心力交瘁來自太多的不確定、猜疑、自苦。
她被捉時天氣還很熱,艾爾加送來的行李袋里也泰半是夏衣,以為不過是幾天的停留,不料這一待就入冬了。十一月,天氣陡寒,麗亞穿著不保暖的制服,里面是空蕩蕩的短衫。收容所預設是遣返前的短期居住,所以沒有像監獄那樣附設商店,假定所有收容人都很快會走,則不需要,但事實上,這個程序沒完沒了。專勤人員人仰馬翻,收容支出節節上升,外勞苦等無法返鄉。
菲辦的集體探視時分,小房間里涌入十七名菲籍女工。菲辦人員拿出之前到超市購買的日常用品,看著小紙條一一唱名:沐浴乳兩瓶、潤膚乳一瓶、牙膏一條、毛巾三條、燕麥兩罐、葡萄干、誰要的護唇膏?……我看著專注點收日常用品、又細心算錢付賬的高個子女孩,忍不住問:“你在這里住了多久啊?”
“三個月又九天,”她毫不思索地回應,“我住的那一間還有越南、印尼的,有的東西是幫她們買的。”
點收完上一次會面時登記代購的物品,大家很快排好隊輪流咨詢。多數人要重辦護照,或臨時簽證,當場就在白色墻壁前拍大頭照。有人當時倉皇被捉走,薪水存折行李都在宿舍,什么人可以幫她向雇主討回啊?有人追問我的朋友說罰款已經繳了,可以幫忙到花蓮專勤大隊查查看嗎?……驀然從人群中,跳出一張興高采烈的臉孔:“你還記得我嗎?我以前在淡水工作……”
這是瑪格麗特。三年前我協助一群女工處理加班費問題,她是談判代表之一,有深而立體的輪廓、不整齊的齒列,大門牙掉了一顆也不補上,笑容因此看來頗富喜感,很容易記住的臉。
“原來你也成為TNT了!”我們久別重逢地親熱擁抱。她的門牙漏洞還是沒補上。
“淡水那個廠關掉后,我轉到一個好恐怖的沖床廠,都沒有女生,不到兩天我就跑了。”瑪格麗特還是一派開心。她的寢室里都是菲律賓人,有人說話,日子就好過多了。
麗亞沒有這么好運,與她同房的是四個越南女子,她們有共同的語言說不完的話,麗亞著急、煩惱、焦躁,都沒有人可以商量,連流淚都只能獨自承受。兩個月過去了,室友們少有變動,麗亞委托菲辦人員打電話給在高雄工作的妹妹凡君,但誰知道菲辦真打了沒,誰知道凡君匯錢了沒,日子一天天拖下去,她恐懼地想,她就要在這里終老了。一個星期只輪到打一通三分鐘的電話,連艾爾加的聲音都聽起來那么陌生。
她的洗發精也用完了,但忍著沒向菲辦的人開口。她總覺得一買了新的日常用品,就像是宣告放棄,會在此到老了。跨國遷移的勞動者,最怕的就是無所事事地拖延、滯留、動彈不得。
我告訴她艾美得知她是逃跑外勞,震驚又傷心,還擔心她會對警方說出租屋的地址。
麗亞嚴肅地說:“警察第一天就問我了,說我如果供出租處就不必繳罰款一萬元,若再給他們其他TNT的線索,機票也可以免費!”
我倒抽一口氣,原來還有這樣的利誘!真的是沉重的業績壓力逼使警員要自行收取這個罰款嗎?這對很多沒有錢的TNT來說,是多大的誘因啊!我竟還信誓旦旦告訴艾美那個租處很安全,這個承諾多么危險!而這樣的利誘出賣,也真令人不寒而栗。
“我決不輕易告訴別人我是TNT,這是我保護我自己的最后底線。”麗亞看著我,像看向我身后的什么地方:“艾美是我在臺灣很重要的朋友,我真的沒打算欺騙她。”
這兩個月的不確定與封閉,幾乎摧毀她對人性的信心。她的眼神飄移不定,有很深的悲哀:“我想我會被捉是有人檢舉我。”
這倒是頭一回聽說,被誰檢舉呢?
“我想是凡君。”她嘆了口氣,“這兩個月,我一直回想,她打電話叫我到桃園火車站接她,然后,警察就出現了,不查別人只捉我一個……我打電話請她匯錢她都不理會。我的妹妹這樣對我,真的很難受。”
離鄉背井加上非法身份,讓很多關系都緊張了起來。凡君去年來臺后,曾不經意向朋友坦露麗亞的非法身份,麗亞此后就很少與她聯絡了,覺得危險。如今她細數著凡君個人感情不順利,在臺灣賺的錢全被男友騙了,最后還是她一次又一次出錢協助凡君度過難關。
“我們不親近。但我一直想要有親密的家人,一直對凡君好,為她做那么多,但她竟這樣對待我!”
凡君目前在高雄的療養院工作。白天我打電話去時,她永遠在睡夢中,晚上打去時又因工作而關機。療養院輪班制是十二小時一班,一個看護工要照料十余個病患,勞動強度很高。麗亞被捉后,凡君匆匆請假北上打包行李,與艾爾加一起到TIWA道別。她生著和麗亞神似的眉眼與臉廓,說話時有一點不經意的輕佻。此次我來收容所,正帶著她前一晚緊急匯來的錢。
我的手機上還留有凡君傳來的簡訊:“姐姐真幸運有你們這些臺灣人幫助她,我很感謝你們。”
麗亞看了又看,搖搖頭:“我很希望她真的這么想,但事實是她一直嫉妒我,我有好的婚姻、好的際遇,她也許看不慣吧?”
凡君也曾是逃跑外勞,再次來臺使用的是買來的假護照。
“我天天都在回想那天的情景,愈想愈確定是她檢舉我!”麗亞幾乎是恨恨地說,“想到很生氣時,我會有沖動去檢舉凡君用了別人的護照!”
這兩個月的坐困危城,顯然是讓她消磨掉所有正向的意志,只余復仇。什么也不能做的復仇,令人發瘋。
我想起凡君提到還有一個姐姐艾維琳,也在宜蘭當看護工,怎么不請她幫忙呢?
“媽媽不愛我,姐姐妹妹也都不愛我……”麗亞又紅了眼眶,抽抽噎噎不可自抑。收容所兩個月像是把她生命的困頓全都翻動出土:“我不知道為什么,艾維琳離我這么近,但她不關心、不找我,我打電話給她也打不通,我想她是故意的……”
我看見資訊封閉、孤單無語的收容最可怖的部分:勇敢明快的麗亞,兩個月內成為一個自憐自棄的人,猜忌使她氣恨復加,無以自拔。她對臺灣當局的不滿全作用到最親近的人,一張張臉孔都在她腦中被注記打叉。她口啞目盲,憤怒繞不出去,回身自傷。
我把凡君匯來的九千元交給麗亞,這是機票和換護照的費用,逾期滯留的罰款早在她剛被捉時,就由艾爾加緊急送到桃園警察局了。但事情似乎沒那么簡單,艾爾加已匯了一筆錢給在士林工作的侄子,美籍雇主也匯了一筆錢請美國在臺協會代轉,爸爸說艾維琳會把錢交給收容所……到底,哪一筆錢被安全地繳交到正確的單位賬上了呢?
收容人的自由要仰賴外面的奔走,偏偏又沒有管道確認進度,多頭馬車進行的結果,很可能就是重復繳交罰款,收容中心、警察局、專勤大隊、菲辦都可以代收這筆錢,多收了會退還嗎?這筆錢多么得之不易,是長時間的勞動所得,平白多繳了連討回的機會也沒有!麗亞被關了兩個月,千叮嚀萬囑咐的無非是催家人匯錢進來,如今現金真的拿到手上,她反而不敢徑自交到菲辦手中了。怕被騙,怕重復繳交而無法核退。
即便這保釋金般的九千元,象征的是自由與松綁。
我偷偷將手機交給麗亞確認幾個不同管道的匯款流向,立刻就有好幾個女孩挨擠著過來央求代打電話,需求孔急的資訊查詢:錢收到了嗎?繳了嗎?我可以回家了嗎?我的筆記本一口氣記下了十幾個電話號碼,承載著一雙雙期待的眼神。程序上,多半是向一個朋友追問匯款或籌錢,再向各地專勤大隊負責的警員確認收款,或遣返進度。回臺北后我一一追蹤,匯錢的朋友若不是非法身份不便出面,就是合法身份沒能在周間請假去繳錢;而警員多半在外捉外勞,人不在專勤中心……我的任務幾乎全數落空。這樣難。時光飛逝。
艾爾加回家了,兩個孩子都被帶回農村,全家人就等她回去團圓。收下錢、打完電話,有了資源與資訊的充電加持,那個勇氣十足的麗亞似乎又回來了。她算計著:“先回菲律賓看小孩子,這是最重要的事。和家人相處完,我可以去美國,但變數太多;若有機會我還是會想回臺灣,我熟悉這里,也喜歡在這里的生活。”
她細數在中山北路的美好時光,待產、生子、照顧小孩的那兩個月,艾爾加常來陪伴,一家人難得團聚。啊,美好的時光!
回憶燃亮了她的眼睛,她像個許愿的小女孩,喃喃自語:“我很懷念中山,那里像是我在臺灣的家。”
啟 程
從宜蘭回來,我很快接到艾維琳的電話,夜里十一點。
她說話客氣,幾度拼錯我的名字,原來是菲律賓的母親淚眼汪汪留下我的電話,要她去查清楚,怎么麗亞都回不了家呢?人還好嗎?
“護照辦好了,錢也拿到了,我想她很快就可以回去了。”我口是心非地安撫她。
“媽媽擔心死了,天天哭,天天打電話來催。聯絡不到她,全家人都很著急。”
我真希望麗亞能親耳聽見這個話。我忘不了她無以自抑的眼淚、絕望的怨懟。世界并沒有遺棄她。
“麗亞打電話給你了,但手機不通。”我謹慎地說。
“我的老板不準我用手機。我照顧阿嬤,還要養雞、煮飯給很多人吃,沒有休假,只有晚上睡覺的時候才能夠打電話。”艾維琳一疊聲說,簡直是滿腹委屈:“我一直很擔心她,托很多朋友白天幫我打電話問勞委會、菲辦、收容所……真的,我一直想盡辦法!”
我相信。這是銅墻鐵壁,語言不通的外國人在墻外急死了也沒用。
這一家人離散各地,像浮萍飄流,但有事的時候,千絲萬縷還是連結成網。也許麗亞意外受困于此,竟好似開啟一扇始料未及的門,蜿蜒通向她曾經一心逃離的家庭關系。
我們與桃園縣“移民署”專勤大隊聯絡:“都兩個月多了,證件和罰款都沒問題,什么時候可以遣返呢?”
“不一定啦。我一個人手上就有三四十個案子,每個人都要快,我有什么辦法?又不是只辦她一個人的。到現在,八月份捉到的都還沒送走咧!”
二○○七年走到盡頭,“勞委會”、“移民署”、“警政署”年初宣誓要捉拿一萬名逃跑外勞的績效,遠超過預期。所有的收容中心都客滿,官方得意地宣布治安成績單,滯留不得返鄉的人噤聲不得言語。
清晨將醒未醒的寤寐中,我接到麗亞的電話。
“啊!你要離開了!”我放聲叫了起來。距離我去探視,又過了一個月!
在中正機場,麗亞的右手與另一名外勞被警察用手銬牽制住,只能以左手撥鍵、接聽,她的聲音又是高亢又是疲憊:“我要回家了!”
回菲律賓后一周,麗亞總算有空到網吧寫信給我,一切都好;準備到美國的文件,似乎不是那么容易,但回到家鄉,一切的困難都不是那么難。
她與母親握手言和,睡同一個床鋪,徹夜聊天,這似乎是她自小未有的新體驗,又哭又笑。艾爾加回農村,身心都得到安置,而舉棋不定的煩惱也一如過往,時起時伏。他的羊與豬都大了,但市場價錢不好,收入更拮據,他不死心又養了一大窩幼雞。忙碌的農作與不確定的收成,眼前似是生機勃勃,但看不到未來。他們的兒子安德瑞會走路、說話了,這個在臺灣出生、襁褓中就飄洋過海、在非法合法的夾縫中穿越邊境的小男生,有圓亮的眼睛、健康的身體。他在農村成長,也許會和他父親一樣愛動物吧?
這個冬天特別長,臺灣與菲律賓同樣陷入不正常的低溫。驚蟄過后,還是冷。
夜里十一點以后,我偶爾還是會接到艾維琳的電話。她有時問一些相關法律問題,有時轉介倒垃圾時接觸到境況凄慘的個案。凡君則又一次逃走了,沒有人知道她在臺灣的哪個角落,我一直沒刪掉她的留言,心想那個手機號碼會不會哪一天又可以接通。
麗亞回菲律賓三個多月了,一直在失業中。她在開往馬尼拉的公車上和我高聲說著電話,批評菲律賓的經濟沒有起色,生活沒有希望,又叼叼絮絮說著家人的種種近況。她和女兒、媽媽同住,以方便隨時入城辦證件。每隔一周,她會搭六個鐘頭的車下鄉陪伴艾爾加和兒子。艾維琳終于決定提早解約離開臺灣了,她不敢逃,只能認賠殺出。凡君還是音訊全無,她好嗎?
我想起以前麗亞曾提及她的夢,有時夢見掉牙齒,原來是遠在家鄉的孩子發燒了;有時夢見失火,也許是家有喜事。一回,她說夢見自己死在天堂里,醒來卻在人世中。她說:“你要相信你的夢,這些夢都在主動告訴你一些訊息。”
我問她還做夢嗎,她說不需要靠做夢來得知家人訊息了,每天每夜她都會知道他們的狀況,天堂不遠,只是貧窮。
她再度夢想到遠方。不得稍歇的流動,每一步都是冒險;橫向移動,看似從邊陲進入核心,但縱向計量,底層的位置從不曾改變。
麗亞即將啟程前往美國。仲介費很貴,總計將近四十萬菲幣,美籍雇主已經把錢匯過去了,麗亞居然一口氣就拿到十年的美國簽證。印弟安那州的牧場與農地讓人期待,長時間的居留簽證更令她信心大增,計劃工作兩年后一家人都能遷移團聚,雖然這樣的好運很少如愿。這個夢想像個追逐尾巴的焦躁小狗,人們為了脫離貧窮,爭先恐后遷移到制造貧窮的核心地帶,無望的輪回。但追逐已然啟動,如今,她只能往前,等文件處理妥當,就可以起飛了。
“可別又是四月一日愚人節呀。”算算日期,我啞然失笑。
“那也不錯。若沒有一點傻,也不太敢到處移動的。”麗亞在顛簸的公車上,費力地大聲說,“這也許是我的幸運日。”
從話筒的另一端,我聽見風呼呼灌進車窗口、麗亞匆促拉鈴下車、倉皇告別地奔走。新的旅程,拉長并擴大的經緯度,預告著忍耐與期待的距離。不平等的競賽,不見得明天比今天好。
我掛上電話,稍一側身就看見窗外高大的楓香。冬日已盡,老樹上抽長著初生的青芽,無懼風寒。安全島上成列的樟樹枝頭,淡淡的綠意與粉色,芳香隱隱,有初生的鮮意與生機。呼嘯而過的車水馬龍泰半不察,煙塵紛漫,惟居住行走其間的人才知道,
花開了。
(選自臺灣印刻文學生活雜志出版有限公司 《我們——移動與勞動的生命記事》)
·責 編 楊 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