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化游戲：臺灣詩歌的跨界創作

胡國賢

跨界創作在臺灣詩壇似乎已蔚為風潮，舉凡超越純文本呈現而跨入、連接其他藝術傳導媒介，如攝影、繪畫、雕塑、攝像、版畫、撕貼畫及裝置藝術等，均有人一一嘗試，且妙趣橫生，詩意盎然。文藝創作的跨界，一方面使得文學的發展適應了社會發展的步伐，讓人們接受文學的途徑更加寬泛，另一方面，詩人在創作過程中，將這種跨界形式的作品游戲化，創作和鑒賞的心態更加放松和自由，遂成為文學發展形式的另類探索，讓文學從傳統純文字的單一的生成中解放出來，表達的方式更加多元。

一、臺灣詩歌跨界創作的現狀

詩歌的跨界創作又被稱為“跨界詩”或“跨界詩歌”，臺灣評論家楊宗翰在《逾越：臺灣跨界詩歌選》（海風出版社，2012）序言中指出：“所謂的‘跨界詩是指：超出純文字表現形式之詩歌作品，向其他文類或藝術類型乃至生活范疇跨界之詩作。舉凡圖像詩、小說詩、歌詩或詩意歌詞、演詩或詩劇、視覺詩、物件詩、裝置詩、數位詩、影像詩、行動詩與詩行動……以上皆屬跨界詩歌作品?！彼?，用“跨界”之說，就是“詩、畫、影、劇、聲、光六者間的曖昧模糊、融合交媾。”所以，現在的跨界作家已經不僅僅是將作品單一地付諸文字的傳播者，更多是具有更寬泛的思想和藝術領域的涉獵者、探索者。

臺灣藝術大學副教授、詩人、藝術家張國治擅長新詩、散文、藝術評論等文體的書寫，在大學就讀期間學的是美術，碩士時期則涉獵其他藝術門類，在攝影、繪畫等領域均有突出表現?！队珊诜t》就是他跨界嘗試的代表性作品：“紅為顏色之首，彩虹頂上環/黑為無彩色，是頓入虛無、永恒，那一片空空的吶喊/紅跳入了黑，如光，啟開了世界門戶；紅是生命的源頭，由黑翻紅，是生命蘇醒的期待/五月，面對液晶壓縮的一片紅通通，這閃爍升降不已的渴望，顫顫跳動不已；我們放一把心中的火焰，在荒蕪中燎原?！边@首詩圍繞著黑、紅兩種顏色展開聯想，為讀者提供了一個黑紅搭配的完整的彩色畫面，在品讀文字的同時，畫面顏色似乎更為彰顯。需要指出的是，《由黑翻紅》一詩是為其攝影展而作且放置在宣傳海報上面的詩作，海報由黑、紅兩色混搭，配上具有開題意義的詩文，將畫面和文字有機組合，“融合交媾”。《春天的詩》、《當紅》這兩首詩同樣是其在詩歌跨界創作方面的一種嘗試。

另一位臺灣詩人吳德亮也具有多重身份，他是作家、畫家、攝影家，又是茶藝家，因此，其跨界作品在詩的游戲里，加入了茶藝的元素。他為自己的詩作命名，其中便有《馬背的下午茶》、《等你來奉茶》等，這些詩作就寫在普洱茶的包裝紙上，不僅有茶韻，更有茶香，其意境、詩韻與載體完整統一。如果說以上兩位詩人的作品都和其從事的跨界藝術有關的話，另一位作家林煥彰的跨界作品則重點突出了“游戲”的元素，以“玩”的心態在作品中來“玩心情、玩文字、玩詩、玩創意”，通過“撕、貼、畫”的方式完成作品。這樣的作品追求美感，重視留白，并且表現出詩意，在組合心情的同時，給讀者留出更多的想象空間。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在撕貼的過程中，想象詩意的感覺，醞釀詩句；把在撕貼過程中得到的詩句，寫在畫作中適當的位置；從已完成的畫作中，尋找詩意和詩句，再把它寫下來；如此完成的詩，也可以自己獨立，不必賴畫作而存在。”因此，他的跨界作品是在創作中融入了畫面想象的同時，用“玩”的方式、“游戲”的心態把這些作品從原來的領域獨立出來而單獨存在。這也為跨界作品進一步發展提供了另一種參考方向。

二、詩歌作品跨界意識的追溯和分析

跨界作品并非當代才出現的一種創作思維方式，追溯其源，其實早已深深扎根在中國古代傳統文化的土壤之中。中國文化在紙質媒介的表現方式上，歷來就有詩書畫一體的特征，而在單個作品中不同藝術的相互借用、滲透也時有發生。二○○七年，據說是“關羽竹”的詩碑在廣州五仙觀內被發現，相傳關羽身在曹營心在漢，為表志向而提筆作畫，畫中的竹葉成詩曰：“不謝東君意，丹青獨立名。莫嫌枯葉淡，終久不凋零?！边@里我們先不追究此畫詩是否為關羽所作，但須指出這種詩含于畫中、詩畫結合的表達觀念，就應該是跨界的一種無意識的嘗試了。宋代大文學家蘇軾在談到王維的作品時說到：“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蓖蹙S的作品具有很強的畫面感。“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自古以來，人們一直在探討為何用“直”、“圓”來表現這樣的畫面；細細想來，也只有用這樣的詞才能深刻體會這其中空曠、寂寥的意味；事實上，竟沒有人找到更合適的詞來替代了。除了王維、蘇軾，尚有宋徽宗趙佶、鄭板橋、徐渭等等，這些人的共同特點便是涉獵并精通多領域，在自己的作品中將各個藝術領域的特點有機結合，門類界限模糊，跨界意識明顯。

如果說在中國古代，詩人、作家的跨界創作是源自傳統的模糊思維的話，那么進入當代以來，跨界作品如雨后春筍般出現則是在藝術領域的精細分工之后的再次交集，帶有明顯的時代性。其中，詩歌的跨界創作從某種意義上說，是“被跨界”，因為純文本的方式已經不足以完整、清晰地表達詩人的感受。特別是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科學技術日新月異的發展、傳播方式的多樣和便捷、接受的選擇和新習慣的形成，以及作家身份的更加多元混雜……促使文學藝術的創作，嘗試將文本的表達訴諸燈光、音響、繪畫、攝影、影視等等并逐漸開發創作與接受的新的可能性空間，使得真正意義的跨界作品出現在人們眼前。在古代，無論從上文所提傳說關羽以畫言志的作品，還是蘇軾的“詩畫”論，都是作者在單一的一種文學形式里增添新的跨領域的元素，如今，多樣方式的表達就更符合作家對個性化的追求和形式創新的想望。從受眾層面來看，需求決定供給，隨著高科技的普及，電視、網絡、微博等進入人們的視野，純文本作品的閱讀已經不像傳統社會那么適切于人們的心態；生活節奏的加快，使許多人不習慣用太多時間靜心閱讀、仔細欣賞一部文字作品，而是更加傾向于追求具有現代感的“短、頻、快”式的東西，追求美感體驗的瞬間和直接，而非隨作者思維漸次展開的純文本表達。好壞暫且不論，誠然“頭腦簡單、手指靈活”已成為現代人特征的代名詞。

三、跨界作品發展的時代可能

如上所述，當代文藝已經突破了單一的呈現方式，各種藝術形式的交匯融合，使得文藝作品特別是詩的創作具有了跨界的可能。

首先是技術門檻的降低讓跨界創作具備了更多可能性。二十一世紀是數字化的時代，從數字電視到數碼產品，從電腦的廣泛應用到各種藝術入門式的普及，圖像處理及音、視頻應用工具隨手可得，入門快捷，操作簡單，使得人們有了從事多領域探索的可能。創作者興趣和涉獵的廣泛，使得創作面更寬，表現手法也愈加豐富。他們在進行詩歌創作的同時，可以借助自己攝影作品的意境給靈感以點撥，可以用繪畫二次表達思想或進行詩畫互補的雙重表達以便更加充分地滿足自己的表達欲望，也可以用裝置或DV來傳遞情感等等。

其次是發表方式的便捷為跨界作品提供了展示的平臺。傳統的報刊發表已經不是惟一的途徑，且傳統報刊也承載不了多媒體形式的傳播。社會的資訊化、網絡化日益深入人們的生活，使得每個人都是生活的主角，都是信息源，并以此為原點輻射到四面八方。人們更喜歡把生活中所見所聞發表在專屬于自己的信息平臺上與他人共同分享；為了生動形象，尚配以圖片、視頻等；接受者相互之間的轉發使得傳播的渠道更加多維和廣泛。人們日益走到生活的前臺，見證并實踐著界限模糊的跨領域嘗試。而傳統報刊的投稿方式，也已經從原來的純文字郵寄的方式變成了文圖結合、網站式應用，通過互聯網就可以投稿、傳遞。而在選擇媒體的方式上，也已經從原來的單純幾個報刊，發展到了網絡媒體以及期刊數據庫等等。

更重要的是游戲的心態。所謂游戲就是心態的放松?！皩ふ抡淅系裣x”的創作已近乎絕跡，作家、詩人、畫家、音樂家、攝影師的專業與業余界限更加模糊。游戲的心態會讓作家更愿意將生活中不被人重視的方面付諸創作，而收獲意想不到的創作體驗。例如臺灣青年詩人林德俊在其作品《刪除的郵件》中，以電子郵箱的頁面表達詩文的意向，使表達更形象、親切，探索性更強。另一方面游戲的心態使得作者在創作過程中有意無意地打破長期以來籠罩在權威身上的神秘感，形成一種生活態度。創作者將自己率真率性的內心世界用自己獨特的方式呈現給讀者，給人煥然一新又別出心裁的感受，讓人們對詩文的了解和解讀更具有直觀性，使得受眾在接受過程中也更加地隨心隨性。

總之，臺灣詩壇的跨界創作值得我們關注。有人提出跨界創作這一現象固然擴展了詩歌創作與傳播的疆域，適切于當今的后工業時代的文化潮流，對詩歌的發展有利，但也需要警惕，一旦掌握不好，也容易成為后現代次文化現象的共謀；界限的模糊也可能以降低原本的藝術品格為代價。對此，該怎么看，我們或許還將拭目以待。

（作者系海風出版社常務副社長、副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