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建霞
[關鍵詞]馬克思;生態思想;致思路徑
[摘要]把馬克思主義哲學簡單地“綠化”為一種生態理論,或者否定馬克思主義包含的生態學思想及其價值,都沒有全面、準確地把準馬克思主義獨特的思維方式,忽視了從方法論的角度反思馬克思主義生態思想的致思路徑,包括由實踐思維方式支配的哲學觀、在生成著的過程中把握的存在論、主客體統一和互動中的歷史辯證法等,而這些恰恰是理解馬克思生態思想的關鍵。
[中圖分類號]B0-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257-2826(2012)05-0013-05
當前學術界的兩種傾向——或者把馬克思主義哲學簡單地“綠化”為一種生態理論,或者否定馬克思主義包含的生態學思想及其價值。其都存在一個共同的問題:忽視從方法論的角度反思馬克思主義生態思想的致思路徑,沒有把準馬克思主義獨特的思維方式,因而難以明了馬克思主義在解決當代生態危機問題中究竟有何指導作用。鑒此,本文將以馬克思本人的文本為主要對象,試圖重新理解馬克思生態思想所貫穿的思想方法和致思路徑,闡述這一思想對環境治理的意義,以就教于方家。
一
生態學馬克思主義和馬克思生態思想的研究(包括國內學術界的相關研究),重新發現和闡發了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的生態學思想,包括關于人與自然統一的思想、勞動作為物質變換過程的思想、生態危機與社會危機理論結合的思想、社會變革與環境治理統一的思想等。這些工作對創新馬克思主義,對解決當代生態問題,無疑是有積極意義的。不過,也有一些學者缺乏對馬克思思維方式和致思路徑的學術自覺,而重在對馬克思主義做過度的生態學詮釋,把馬克思主義“綠化”為一種生態學思想,暴露出不少問題。
第一,把馬克思的哲學存在論理解為當代意義上的生態學思想,不但是對馬克思主義的過度詮釋,還有把馬克思主義自然主義化之虞。
不錯,馬克思的確說過:“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自然界,就它自身不是人的身體而言,是人的無機的身體”。但這里是一種哲學存在論,它是把握馬克思生態觀的切入點,由此出發可以深入解析馬克思的生態觀,單就這點還不是當今意義上的生態思想。
然而,學界有一種傾向:有意無意受環境倫理學“非人類中心主義”的影響,刻意發掘馬克思主義中的“自然主義”思想資源,凡涉及物質自然界、環境生活、人的自然屬性的話語,都被引用來證明馬克思是典型的生態學家。加上“以蘇解馬”的傳統、“第一性的自然界派生人類社會”的觀念,馬克思或者被解釋為浪漫主義的生態中心主義者、自然崇拜主義者、田園詩的懷舊主義者;或者用直觀的、自在的自然觀代替歷史唯物主義,把馬克思降格到費爾巴哈甚至霍布斯等舊唯物主義的水平。
第二,把關于自然條件是生產勞動的現實基礎之思想,簡單等同于生態環境問題,也失之于淺薄。
馬克思認為,離開自然條件人就無法進行生產。他說:“沒有自然界,沒有感性的外部世界,工人什么也不能創造。它是工人的勞動得以實現、工人的勞動在其中活動、工人的勞動從中生產出和借以生產出自己的產品的材料。”針對拉薩爾等人關于“勞動是一切財富和一切文化的源泉”的說法,他指出,勞動不是一切財富的源泉。自然界同勞動一樣也是使用價值(而物質財富就是由使用價值構成的)的源泉,勞動本身不過是一種自然力即人的勞動力的表現。在《資本論》中,馬克思多次把勞動以及土地等資源作為互相關聯的兩大要素相提并論。
不過,把這類思想解釋成馬克思的生態思想未免牽強。這里馬克思強調:單純的活的勞動并不能構成現實的生產,物質的自然界是勞動過程中不可缺少的環節,或者說,勞動資料是生產勞動的基本要素。這是政治經濟學問題,而不是生態學問題。它回答的是生產勞動何以可能、勞動者與生產資料如何結合的問題,而不是包括人在內的生物鏈、生態系統如何共生共榮的問題。當然,生產勞動也是人與自然環境的互動過程,因此這個現實條件與生態環境問題有關聯,只是這個關聯還需要邏輯的過渡,需要將生產的現實性問題與歷史的辯證發展問題貫通。可以說,意識到經濟生產和生活離不開自然界,這還只是直觀的常識,只有借助實踐思維方式、歷史辯證法,在對象化和自我確證的雙向互動和歷史展開中看人與自然的關系,才進到馬克思的境界。
第三,上面討論已經顯示:把馬克思主義“綠化”為生態主義,這一學術傾向真正的缺陷是,忽略了馬克思生態學的致思路徑,包括由實踐思維方式支配的哲學觀、在生成著的過程中把握存在論、主客體統一和互動中的歷史辯證法等,而這些恰恰是理解馬克思生態思想的關鍵,也是本文試圖解釋的重點。
二
理解馬克思生態思想的致思路徑的前提是理解馬克思哲學思維方式的變革。馬克思的自然觀、人與自然關系的哲學觀,究竟使用的是怎樣的思想方法?
與舊唯物主義包括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不同,馬克思理解的感性自然界,不是有著既定質并且外在于人的自然界,“自在的”自然是抽象的、非現實的。現實的自然界是以主體實踐為中介的對象性自然,亦即“人化自然”。所以馬克思說:“被抽象地孤立地理解的、被固定為與人分離的自然界,對人說來也是無。”他批評費爾巴哈把我們周圍的自然界看成是從來始終如一的,而不懂得它是工業和實踐的產物,是世世代代活動的結果。因為,通過勞動(生產、實踐、工業)生成、顯現為人的環境的自然才是現實的自然。只有“在人類歷史中即在人類社會的產生過程中形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現實的自然界;因此,通過工業——盡管以異化的形式——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類學的自然界”。用這樣的視角,整個世界歷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是自然界對人說來的生成過程。
人們常常把“人化自然”理解為:我們周圍的自然界都打上了人的烙印——或者被人類所改變、創造,或者被人類以文化符號的形式解釋、把握。這當然沒錯,但僅僅到此還只是觸及皮毛。馬克思自然觀更深刻的意義是,現實的自然是作為對象的自然。“自然是怎樣的”,實際上是“自然界向我們顯現為怎樣的”,而后者取決于我們與自然界的交往方式,即生產、實踐的具體形式。具體歷史的實踐活動本身即是自然作為存在的必要環節。
反過來,人作為現實的存在,也是自然的、物質的。所以馬克思說:“人并沒有創造物質本身。甚至人創造物質的這種或那種生產能力,也只是在物質本身預先存在的條件下才能進行。”還說:“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人作為自然存在物,而且作為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一方面具有自然力、生命力,是能動的自然存在物;這些力量作為天賦和才能、作為欲望存在于人身上;另一方面,人作為自然的、肉體的、感性的、對象性的存在物,和動植物一樣,是受動的、受制約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也就是說,他的欲望的對象是作為不依賴于他的對象而存在于他之外的。”
當然,馬克思不是把人等同于自然萬物,似乎“自然只用了一種同樣的面粉團子”來造人。同對象性自然是生產實踐的結果一樣,人自身,人的需要、能力和品質,也是生產勞動的產物。“人不僅僅是自然存在物,而且是人的自然存在物,也就是說,是為了自身而存在著的存在物,因而是類存在物。他必須既在自己的存在中也在自己的知識中確證并表現自身。”人是“在他所創造的世界中直觀自身”的。“通過實踐創造對象世界,改造無機界,人證明自己是有意識的類存在物,就是說是這樣一種存在物,它把類看作自己的本質,或者說把自己看作類存在物”。恩格斯后來提出的命題“勞動創造了人本身”,可以說是對這個觀點通俗的注腳。
三
自然是以主體實踐為中介的對象化的自然,人是通過勞動使自己從動物界脫離出來而又從屬于自然的主體,這兩方面作為動態統一體,是在歷史的辯證運動中生成的。
馬克思在他的著作中反復把人與自然作為同一個事物的兩個方面看待。例如,“人的實現了的自然主義和自然界的實現了的人道主義”。“所謂人的肉體生活和精神生活同自然界相聯系,也就等于說自然界同自身相聯系,因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等等。這不是偶然的,而是他的世界觀及其思維方式使然——人與自然互相規定、互相“成為”、互相深化。
更為重要的是:人與自然如何統一?統一的基礎和方式怎樣?馬克思講的統一,顯然不是“天人合一”、“物我兩忘”式的混沌統一,也不能簡單地解釋為相互依存。這種統一是指:經由具體歷史的實踐,人和自然雙方獲得自身的本質規定性,成為其所是。這里包含三重意思。
第一,人與自然、環境的統一,是一個歷史過程。
馬克思主義哲學在某種意義上看也是一種過程哲學,歷史哲學。馬克思的生態思想也是如此路徑。無論是作為人的環境、對象、“無機的身體”的自然,還是作為歷史主體的人,其本質規定性都不是既定的,而是在歷史過程中相互規定,雙向生成和深化的。在馬克思看來,我們周圍的感性世界,是工業和實踐的產物,是世世代代活動的結果。自然界起初是作為一種完全異己的、有無限威力和不可制服的力量與人們對立。由于生產特別是大工業,它成了真正的、人類學的自然界——盡管是以異化的形式存在的。
馬克思一方面在歷史進步的意義上肯定資本主義大工業使人從自然崇拜中解放出來,另一方面又從人道主義和生態學的角度對大工業的破壞性、否定性進行批判,包括對工人的摧殘,對土地肥力的破壞,傳統農業的物質循環過程被中斷,等等。這是歷史發展中不可避免的現象。這種從歷史發展的角度既肯定又否定的現象,正是歷史辯證法必然具有的矛盾視角。
“以前的一切社會階段都只表現為人類的地方性發展和對自然的崇拜。只有在資本主義制度下自然界才不過是人的對象,不過是有用物;它不再被認為是自為的力量;而對自然界的獨立規律的理論認識本身不過表現為狡猾,其目的是使自然界(不管是作為消費品,還是作為生產資料)服從于人的需要。”
在《資本論》等著作中,馬克思還具體探討了現代城市和大工業對土地和農村的破壞,中斷了傳統社會的物質循環的鏈條:“資本主義生產使它匯集在各大中心的城市人口越來越占優勢,這樣一來,它一方面聚集著社會的歷史動力,另一方面又破壞著人和土地之間的物質變換,也就是使人以衣食形式消費掉的土地的組成部分不能回到土地,從而破壞土地持久肥力的永恒的自然條件”。“破環著人和土地之間的物質變換,也就是使人以衣食形式消費掉的土地的組成部分不能回歸土地,從而破壞土地持久肥力的永恒的自然條件”。“大工業和按工業方式經營的大農業一起發生作用。……更直接地濫用和破壞土地的自然力。那末,在以后的發展進程中,二者會攜手并進,因為農村的產業制度也使勞動者精力衰竭,而工業和商業則為農業提供各種手段,使土地日益貧瘠”。
第二,主體及其歷史實踐(生產勞動)是人與自然、環境統一的基礎。
馬克思主張人與自然的統一,并且這種統一是以人們的社會實踐為基礎。針對法國唯物主義“人是環境的產物”的命題,馬克思指出,人改變環境,環境也改變人。環境與人的這種雙向互動,是以實踐(生產勞動)為媒介的。亦即:“環境的改變和人的活動或自我改變的一致,只能被看作是并合理地解釋為革命的實踐”。
實踐的這種基礎性意義還體現在馬克思對勞動的理解上。在他看來,“勞動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間的過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動來引起、調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的過程。”勞動促成人與自然雙向深化:我們在愈深刻程度上把自然物轉化為對象,人自身也就在愈深刻的意義上是主體;我們在愈深刻的意義上是主體,正反映自然界在愈深刻的意義上成為我們的對象。
第三,生產勞動、社會實踐的具體歷史性,決定了人與自然矛盾的解決,是在具體歷史發展中實現的。
無疑,馬克思的理想是實現人道主義和自然主義的統一,實現“人類同自然的和解以及人類本身的和解”。也就是把自然問題的解決與人的問題的解決結合起來。而人與自然的統一,是具體歷史的統一。按照馬克思的意思,人類從崇拜和敬畏自然,到資本主義大工業對自然的掠奪、破壞,在某種意義上說是不可避免的。而人類要完成人與自然的真正和解,實現人與自然的完美和諧,必須依賴資本主義大工業提供的物質基礎,并揚棄它的社會結合方式,實現人的自由狀態。由資本主義的市場規律支配的經濟社會體系,把自然資源作為獲取利潤的手段,因此不可能真正解決生態問題。只有人類實現真正的自由狀態,那時,“社會化的人,聯合起來的生產者,將合理地調節他們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把它置于他們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讓它作為盲目的力量來統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無愧于和最適合于他們的人類本性的條件下來進行這種物質交換”。
四
生態環境問題的解決,同樣是與經濟、社會問題的解決聯系在一起的,也是在歷史的實踐中實現的。
按照馬克思的理解,如何實現“人類同自然的和解以及人類本身的和解”?《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的一段名言,可以看作馬克思環境治理思路的基本原則:“共產主義是私有財產即人自我的異化的積極的揚棄,因而是通過人并且為了人而對人的本質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會的(即人的)人的復歸,這種復歸是完全的、自覺的而且保存了以往發展的全部財富。這種共產主義,作為完成了的自然主義,等于人道主義,而作為完成了的人道主義,等于自然主義,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間、人和人之間的矛盾的真正解決,是存在和本質、對象化和自我確證、自然和必然、個體和類之間的斗爭的真正解決。它是歷史之迷的解答,而且知道自己就是這種解答。”對這段話我們可以做如下闡發:
——作為完成了的自然主義等于人道主義。實現人道主義,必須以物質社會條件的改善為前提,以人與自然的物質變換方式即勞動的改善為前提。“真正的人”的狀態不是建立在物質貧乏、生產力落后、自然對人的陌生性基礎上的,而是建立在高度發達的物質條件上的,是以人對自然規律掌握和運用為前提的。實現人相對于自然的自由,是實現人自由全面發展的條件。作為對象的自然界要完成自身,不是作為外在于人、對人來說完全陌生的自然界,而是屬人的自然界、自為的自然界,更不是排斥人、敵視人的自然界,而是在深層次上向人展示其本質是自然界。這樣的自然界本身就是屬人的,對人親近的,帶著感性的光輝向人微笑的自然界,也是自由全面發展的人所需要的自然界。
——作為完成了的人道主義等于自然主義。人原本是自覺自由的主體,按照美的規律生產,按照自由本性生存。私有制特別是資本主義經濟生活使人異化、物化,也激發了人向自然瘋狂掠奪的欲望,帶來了災難性后果。真正的人道主義就是讓人按照“人”的本性生活,在兩種尺度統一下進行生產,按照美的規律進行生產,以自由聯合的“集體”組織生產等等。而人能做到這點的話,這樣的生產就必然保持人與自然的和諧,保持人對自然的心理呼應、倫理正義、審美情趣,甚至宗教的虔誠。人以這樣的自覺自由姿態立足于自然界,這本身就是一種自然主義。
——人與人、人與自然的和解。如上所述,生態問題關涉人與自然、人與人兩方面的問題,而這兩方面的問題又是如此緊密地糾纏在一起,形成一個“復雜的系統工程”。解決好人跟自然間物質變換關系,反思和改善人的自然生存方式,消除異化勞動和異化消費,有助于建立合理的勞動關系、經濟關系、交往方式,亦即有助于人和人的和解;反過來,要達到上述目的,前提是建立真正自由人的聯合體,建立公平、正義、自由的社會狀態,人們之間按照“真正人”的方式結合,并按“真正人”的方式與自然結合(包括勞動者與生產資料結合),人就會理性地、有序地、智慧地對待自然,處理人與萬物間的矛盾,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解。這兩方面作為整體,就是馬克思生態觀的理想。
結語
綜之,馬克思雖然不是當代意義上的生態學家,卻以獨特的思想資源、視角和思維方式,給當代生態學提供了指導原則:
對待人與自然關系,用場內觀。在這個世界,我們既是觀眾又是演員,既是自然的一份子又高于自然,超越自然;我們既是蕓蕓生靈之一,又是惟一有智慧和能力做這個世界的守望者的生命存在。
解決生態問題的價值取向,堅持自然主義和人道主義的統一。生態危機的治理最終是為了人的尊嚴和幸福,而不是把人降格為普通一物,不是為了讓人對自然保持敬畏;實現人的價值,又必然以尊重自然規律,呵護環境為前提。特別是這兩方面要作為一個整體:自然的解放與人的解放一致,人道主義理想與自然主義理想統一。
反思和解決環境問題,需要歷史眼光、歷史辯證法思維。生態環境問題本身就是在歷史實踐中生成的、呈現的,也是在各種矛盾的互相作用中不斷向縱深發展的,因此問題的解決也必然呈現為歷史發展和矛盾運動的過程。同樣,我們反思和把握生態問題,就必須按照歷史辯證思維的規律進行思維。
環境問題的治理,生態問題的解決,必須以社會實踐為基本的致思路徑。生態問題不完全是個理論問題,它首先是實踐問題,只有訴諸千百萬人的歷史實踐,生態理論才是有意義的。
參考文獻:
[1]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M].2版,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M].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M].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M].第46卷(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M].中文2版,第4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7]馬克思,資本論[M].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M].第2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
[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M].第2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