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小波《萬壽寺》敘事紛繁復雜,形式上呈現出多重錯置的狀態。筆者在簡要分析文本情節之后,分別從自由聯想、敘事時間、文本內部的“互文性”以及文本的結構特征出發剖析了其敘事形式特點,并提出:《萬壽寺》的這種形式特點是和文本的思想內蘊有機統一的。
關鍵詞:王小波;萬壽寺;敘事;形式
《萬壽寺》是王小波的最后一部長篇小說,也是他不斷突破小說的限制、窮盡小說的無限可能的作品。作家曾自己說:“寫《尋找無雙》時,還是中規中式的,寫《紅拂夜奔》時,對敘事本身就有點著迷,不再全神貫注于寫故事。《萬壽寺》則全然不關注故事,敘事本身成了件抒情的事。”因此,《萬壽寺》成為理解王小波小說敘事藝術最值得挖掘的資源。
《萬壽寺》的敘事結構紛繁復雜,但其情節線索可以概括為王二出院后試圖恢復記憶、找尋自我的過程。在這一周的時間里,他借助自己的手稿找尋精神自我,在真實生活中通過提示尋回現實記憶。很明顯,《萬壽寺》中講述的“我”出院后的生活為故事事件,生成于第一敘事中;“我”在手稿中講述的是元故事事件,生成于第二敘事中中。按照在手稿中出現的時間先后,這四個元故事事件分別為:A、失去記憶之前寫的關于薛松和紅線在湘西的故事;B、出院以后恢復記憶過程中改寫的薛松和紅線在湘西的故事;C、出院后恢復記憶過程中寫的薛松在長安里的故事;D、出院后恢復記憶過程中寫的長安城中“我”的故事。這四個元故事事件是文本的主要表現對象,每個元故事事件都有一個主要的線索,后從中蔓生出許多枝杈:或是將情節開頭解構成多個“開始”,或是將一個功能解構為多種原因和多種可能性,或是取消敘事時間、只描述場景式的想象。其敘事形式的多重錯置藉由以上要素表現在以下方面。
一、以自由聯想結構文本
如前所述,《萬壽寺》的外部線索是“我”出院后試圖恢復記憶、找尋自我的過程。除此之外,它還有一條極易被忽略的內部線索,那就是“我”相似的意識感受。
文本中故事和元故事之間是緊密融合的,這兩個敘述層次之間的粘合劑就是相似的情緒、感覺、情境等因素引發的自由聯想。正如敘述者王二自己說的那樣:“我和薛嵩這之間有千年之隔,又有千里之隔……但我總要把自己往薛嵩身上想”。這種聯想有時起著潤滑和通順情節的作用,有時則對情節起抉擇作用,引導情節向規定的方向發展。后者如王二在改寫的元故事B中說的:“他(薛嵩)像我一樣,是天生的能工巧匠,也不喜歡草草行事。”這就直接引出了后來薛嵩為搶紅線制造華麗囚車而被老妓女刺殺的情節。
值得注意的是,隨著行文的推進,這種感同身受式的聯想出現頻率越來越高,并且越來越隱蔽,幾乎要和薛嵩的故事融為一體。在復述元故事A時,作者還故意保留了故事和元故事之間的距離,講述薛嵩的故事時還會專門提示讀者:“手稿上寫道”或者用破折號將自己的聯想、評論同手稿中的敘述區分開來,但隨著閱讀的深入,“我”對手稿中的人物有了一種置身其中的感同身受,時不時就會出現諸如“在不知不覺中,我把自己當作了紅線……有個熱烘烘硬邦邦的東西抵在我的后腰上。”這樣的描述。這樣的情形發展到敘述C時,就沒有了任何的提示性話語,直接將自己作為元故事中的人物來寫。“有一次,在我的故事里,我走上了一座高塔去修理一具茶炊……實際上是來會我愛的姑娘……”,正當讀者將“我”當作薛嵩的時候,作者在下面毫無征兆地繼續寫道:“在長安城外的大塔上,在烏黑悶熱的茶爐間,帶著重重枷鎖縮成一團,我也準備睡了……唯一的希望就是:薛嵩還會再來。”而到D中,想象的任意蔓延、意識的自由流動已經取代了情節,現實中的生活讓“我”聯想起“我”想象中詩意的長安,行文就發生在北京和長安之間的緩慢搖移,共通的感受和意識、對詩意的魔幻化表現取代了人物,“在這座城里,名字并無意義。”
當然,敘述元故事D時毫無顧忌的肆意抒寫是自由聯想的極致化狀態,但正是這些自由聯想將文本向前推進并自然緊密地粘合在了一起。以自由聯想來行文賦予了作者敘事中的最大化自由,使得他可以在不同的敘述層次和敘述視角之間肆意轉換,并直接導致了敘事時間的空間化。
二、空間化的時間構造
《萬壽寺》不以線性的時間為核心背景來填充情節,而是以敘述者的思維和意識為核心來定義和關照時間。時間被內化為若有若無的要素融入到“我”的意識流動中,以心理時間取代線性時間,整體上表現出空間化、靜止化的形態特征。
“我”的故事發生在當代,薛嵩的故事發生在晚唐時期,作者并不是對這兩個敘述單元作邊界清晰的獨立呈現,而是在古今(薛嵩的故事和“我”自己的故事)、外敘述層和內敘述層之間、想象和現實之間自由穿梭,時而是王二,時而是薛嵩、紅線或妓女。除了暗示讀者第一敘事中故事的時間幅度為一周以及出院后第一天的時間可以再現之外,文本中其他地方的時間(如簡單的“早上”“中午”“傍晚”)都很難定位,仿佛只是不同時間矢向中的任意一點;而古今的自由對話則將歷史內化為一種共時性的結構因素,時間的線性矢量被打亂。
筆者認為,整部小說就是敘述者王二通過想象來虛構故事的思維過程展現。敘述者在一開始就確定了關于薛嵩的情節框架,并在一開始就告訴了讀者:“薛嵩難于忍受,就去搶了紅線為妻子。這樣他就不會被寂寞穿透……如果這樣解釋薛嵩,一切都進行得很快……紅線在此時出現也為時過早。”同時,在第二敘事中,情節序列中的基本功能在一開始也被確定:薛嵩去湘西當節度使、薛嵩搶紅線為妻、刺殺薛嵩和紅線未果,薛嵩和紅線殺刺客,薛嵩在長安去塔里修鍋爐。敘述者的主要工作就是給予這些功能以不同的演繹,通過想象賦予每一塊功能多種講法以求窮盡小說的最大可能。這樣一來,線性的時間矢量靜止不動,文本以意識的延展和想象聯想的不斷發生為根據,在空間化的時間維度中放射出無數枝節,放射式的情節序列使時間呈現出共時化的特征。
三、文本內部的“互文性”
“互文性是自結構主義和后結構主義以來批評家所熱衷于使用的術語,它不限于指涉文學中常見的借鑒、引用、影響、戲擬等關系,而更是要說明意義的無以確證性:一方面,意義既是此處的文本和彼處的文本的空間上的共時態聯系;另一方面,它又是此時的文本和彼時的文本的時間上的歷史態聯系。” 這里,筆者將互文性的概念和使用范圍分別加以泛化和擴大,用來表述《萬壽寺》中故事和元故事之間、四個元故事之間、每個元故事內部在意義上的共通性和情節上的互補性、連貫性。
這種互文性首先表現為意義的共通性。“我”的故事和薛嵩的故事是同時行進的兩個敘事單位。現實生活中的“我”和元故事中的“某一個薛嵩”(文中有多個性格不同的薛嵩)有著一樣的生存困境,“我們”都追尋詩意、自由,追尋自我價值的實現和被認可,但現實卻處處都設置有阻礙,雖處在兩個不同的時空,但遭遇卻雷同,一樣的不得志、一樣的不自由。對專制和無趣的控訴是作者意識中一以貫之的思想,這種思想貫穿于整個文本中、回響在薛嵩和“我”的生活里,古今的交錯融合敘述強化這種控訴的力度。
這種互文性也表現為情節上的互補性和連貫性。《萬壽寺》是一部窮盡小說的無限可能的作品,幾乎每一個重要的行動的原因、過程在作者筆下都有數個講法。比如元故事A中,關于薛嵩去湘西的講法就有五個,而薛嵩搶紅線的講法就有四種。但是這些功能相同內容不同的講法之間存在著互補性,薛嵩去湘西的前四個講法可以相互嵌入,從而整合成一個連貫的帶有前因后果的去湘西的過程。另一方面,很明顯元故事A、B、C、D的出現存在著時間上的先后順序,但其情節表現出連貫性和互補性。元故事A中的功能有薛嵩去湘西當節度使、薛嵩搶紅線為妻、刺殺薛嵩和紅線未果,薛嵩和紅線殺刺客。在B(對A的改寫)中,講述一開始,敘述者便說:“一切如前所述,晚唐時節,薛嵩在湘西做節度使,在紅土山坡上安營扎寨。”后面便省去了薛嵩去湘西的經過、老妓女和小妓女的來歷等背景,直接從薛嵩搶紅線講起,但是因為前面的元故事A中已有交代,情節上的互補性和連貫性使讀者感覺并不突兀。這種“互文性”,一方面使讀者不斷加入投身于對文本敘事結構的重建和連貫、企圖加深理解中,另一方面又使閱覽者對于敘事形式更加困惑,整體上加深了文本形式的錯綜復雜。
四、結構紊亂
敘事形式多重錯置的一個重要表現就是結構紊亂,這種紊亂不僅表現在整體結構中,也表現在相對微觀的敘事單位中。
如前所述,《萬壽寺》的敘事拆解了線性時間,尤其是在第二敘事中,一方面不斷重構功能內容,對之前的敘事不斷否定又不斷更新直到“我”滿意為止,情節因此停滯不前;另一方面,作者在第一敘事和第二敘事之間不斷跳躍,在“我”的過去的記憶、現在的生活和唐朝長安的故事中隨意轉換,講述一件事情的時候會忽然跳到其他事件上去。文本在整體上只可被勉強梳理出線索,無法被整理疏通。若把其情節結構用線條表示,那么它時而呈放射狀停止不前、時而斷裂、時而跳到另一個平面,雜亂無章、毫無頭緒,無論是在時間維度、空間維度、還是在文本內部的層次結構中,敘事都是被錯位放置的。
如前所述,整部小說就是敘述者王二通過想象來虛構故事的思維過程展現。作者在構思這個故事的過程(即講述薛嵩和紅線的故事)中,首先提前確定并透露簡要情節,然后對其情節進行極致化的填充,再在后面對前面的情節敘述進行總結性、解釋性或補充性的概要復現。這樣一來,主要的情節進展幾乎都要至少被敘述三遍,每一遍有數種不同的講法,在每個不同的講法中夾雜著其他的描述和自白。翻來覆去對同一功能的描述帶來的“多頭”開始,繁雜的插敘、閃回、閃前,回環往復的復現和梳理,使《萬壽寺》在微觀敘事上也呈現錯亂紛繁的狀態。
五、結語
《萬壽寺》敘事形式的這四個特征或是其表現或是其原因,或者二者兼備,它們相互交融、滲透,有機構成了《萬壽寺》多重錯置的敘事形式特征。同時,《萬壽寺》的這種形式特征是和其思想內容有機統一的,王小波對自由和詩意的追尋、對專制和現實的控訴、對理性的解構以及否定時間進化的思想內容與其多重錯置的敘事形式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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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趙凝(1991.3-),女,河南漯河人,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實驗班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