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落定,夢已經結束,一切都終于結束了……這不是形容八十年代的最后一年,而是指大洋彼岸的美國,八十年代第一個圣誕節將要來臨之際,列儂連中五槍,1980年12月8日在紐約達科塔大廈的門口他遭遇了守候已久的狂熱歌迷查普曼,倒在他自己的美麗血泊之中。據說和平總是要戰勝暴力,無論這暴力是來自正義或者非正義,還是來自蓄謀或者瘋狂,暴力從來沒有被戰勝,看來夢的結束往往宿命般地要以一次流血作為它最后的謝幕式……1980年12月下旬我的個人夢想開始了,大洋此岸的一個渺小夢想,我收到周介人給我的一封信,“吳亮同志:大作已發明年第二期理論版頭條。元月四號下午兩點,在作家協會西廳召開青年評論作者座談會,請撥冗參加,并準備發言。周介人1980年12月19日”。一張半頁大小的編輯部便箋,鋼筆字干凈利落。所謂準備發言,是自己找一個話題,還是先聽聽別人說什么再發表意見,我無從得知,那幾天我時不時會想象那個將要召開的座談會,我從未有過和許多人一起談文學的經驗。這之前,我只是常常私下和一個特定的朋友談文學,我喜歡對話,對話這個形式于我并不陌生;至于座談會我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無非每人輪流說上二十分鐘或三分鐘,想要深入是不可能的,但輪流發言的唯一好處是:可以充分利用這個有限的時間亮出自己的觀點,并引起其他人對你的注意。
對我個人而言1980年實在太重要,年初我和我的女友分手了。春寒料峭時節,好好壞壞倆人終于不約而同地失去了耐心,畢竟物以類聚。后退一步海闊天空大塊時間涌現,能量重新聚集,轉移注意力是我與生俱來的天賦,毅然決然,懷念舊情也許必須等到二十年之后而絕不會是在失戀的第六天……以卿卿我我始以雞零狗碎終,我對愛情灰心喪氣,以至于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對層出不窮的愛情小說嗤之以鼻。作為一種代償,我給朋友們寫信,寫很長的信,討論各種各樣的問題。我從來不在信中談論我的私生活,那是無法與朋友分享或分擔的私人經驗;在你一心沉浸于愛河的浪漫時刻,你通常不會想起你的朋友,反之如果你的戀愛出現了麻煩,你又如何求助于你的朋友們呢,他們除了安慰你,陪你玩陪你散心陪你酩酊大醉,他們還能為你做什么?轟轟烈烈的愛情全是扯淡,現實擊碎了我對愛情的迤邐想象,或許你有充沛精力有足夠時間,你堅信天下確實有完美的愛情它在某處等待著你,所以你跌倒了爬起來不屈不撓再來一次,可我不是你……打擊接踵而至,盧坤在這一年的秋天去世了,他比我父親大一歲。盧坤文革前任上海美術家協會秘書長,1972年我和他在防空洞工地上認識,前世有緣倆人竟成忘年交。牢騷、政治、謠言、舊聞,還在被審查中的盧坤口無遮攔無所不談,對我毫無戒備之心,七十年代末圖書內部開禁,他多次從美術館資料室偷偷拿出一些進口的西洋畫冊給我開眼,就圖像而言,從此我對光怪陸離的西方世界不再驚駭莫名。1980年春天盧坤被診斷出肝癌,他不信邪,照樣去上海美術館那間暗無天日的辦公室上班。有時我途經黃陂北路順道看望他,呆呆地坐在日漸憔悴的他面前卻不知道說什么好。盧坤仍抽煙,輕輕咳幾聲,兩人默默無語……終于有一天,臉色越來越黃的盧坤說他不來上班了,他已有腹水,醫生強迫他臥床休息。他還說,在家里他會很無聊,想看看書。我說你想看什么,他沉吟了幾秒鐘,說想看《野叟曝言》。我沒聽說過這本書,他就在一張廢紙的反面寫了“野叟曝言”四個字……黃昏了,我陪盧坤步行回家,他住紹興路,我住長樂路,到了重慶南路長樂路口我要拐彎,他突然說,我請你到老松順吃晚飯吧。不記得什么原因,我猶豫片刻,沒同他去。我們在十字路口分手,我走了幾步,遂回頭望他的背影,他步履遲緩,遠遠地消失在下班者人流中。盧坤生前送過我一只英格蘭煙斗,褐色,黑牛角咬嘴嵌了一圈銀箍,上面刻有英文花式簽名。盧坤彌留之際我去紹興路他的家與他告別,他躺在病榻上還認得出我,有氣無力地微笑著對我說,“我就是肚子脹,要不我就可以起床了。”那個晚上還有幾個盧坤的美術館同事在旁邊,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發現我的眼眶已噙滿淚水……1980年去世的還有其他人:一個中國趙丹,“管得太具體,文藝沒希望”,他的著名遺言。另一個法國薩特,我從我訂閱的《哲學譯叢》里讀到了他于當年四月在巴黎去世的短訊。彼時我已大概知道了一些薩特的存在主義概念,“存在主義就是一種人道主義”,被拋的個人、絕對自由、存在與虛無、辯證法——望文生義是我那個食而不化時期唯一的哲學入門途徑,僅憑我有限的中國生活經驗還不太明白“他人即地獄”的法國涵義,但我得承認我被這個簡潔有力的句式一下子擊中了。幾年后我寫了篇談文學批評的文章,題目東施效顰地模仿了薩特:“批評即選擇”。
薩特陰魂不散,他的哲學片段在中國的遲到登陸被當年的年輕人理解為反抗和絕對個人自由,就像薩特本人在字面上引用的舍連那的話:他是一個沒有集體重要性的小伙子,他僅僅是一個人而已。僅僅一個人?絕對自我!你不可能拽住自己的頭發離開地球!贊同陣營和反對陣營或許都誤解了它,卻至少激活了它,就像馬克思主義必須被中國化才得以普及,薩特和他的存在主義也必須被中國化方能夠流行,擴大一種晦澀哲學的影響力的通俗化過程,即一物進入另一新環境轉化為另一物的稀釋過程,誤解、歪曲和再想象,使其原來意義脫落與脫分,內涵外延發生增減,原意不重要!讓法國人去研究屬于法國的法國薩特吧,我們只對那個在八十年代初的中國薩特感興趣,他屬于這里,讓我繼續說這里的事,待會兒再說薩特……一個法國人死了,另一位還健在的法國人來了,1980年年底,《法國現代畫埃利翁作品展》從北京中國美術館移至上海美術館,觀眾寥寥無幾,視覺饑渴的年輕人還是對兩年前那次轟動一時的法國十九世紀風景畫展記憶猶新,埃利翁是誰?不知道。淺顯的線條草率的筆觸,單調的色彩冷冰冰的構成,大多數是小幅肖像,畫一些戴禮帽和圓眼鏡的中年男人,沒有背景,沒有絲毫表情,聽不到叫喊,看不到行動,他們在干嗎?什么意思?想表達什么?不知所云看不懂。沒有想到這么一位不太出名的法國現代畫家(這樣的畫家在法國多如牛毛),一個早該被遺忘的冷冷清清的展覽,促成了我此后將要進行的另一個方向的寫作——次年,1981年3月,我的《一個面向自我的新藝術家與他友人的對話》系列即從埃利翁開始切入。一邊是行動而顯赫的薩特,另一邊是不行動而低調的埃利翁(你硬說畫畫也是一種行動,我無言以對),兩個法國人(一個斗士,一個紳士),不同的位置吸引了我,他們各有各的理由。如果我們贊同薩特的觀點主張存在主義的適用范圍沒有國界(或許埃利翁也相信藝術能夠超越國界),我們就會天真地在那個年代不顧一切地從他人手里奪回那個天賦的自由權利并為實現那個絕對自由而承擔后果,但是我們必須同時贊成薩特的“他人即地獄”,而他人既然是地獄所以我們的自由主張根本就不可能成功實現,這點起碼的邏輯我還能分得清。哲學當然是有國界的,不僅哲學有國界,連藝術也有國界,只有馬克思主義才放之四海而皆準。而何謂馬克思主義,那只有他們說了算而不是你我說了算,因為解釋權掌握在他們手里。他們說只能學西方科學西方技術,不能學西方文化西方意識形態;他們還說西方沒落西方腐朽西方反動西方資產階級自由化,但唯獨馬克思不屬于西方,馬克思屬于全人類……我們無法與他們爭論,他們是老大哥墨索里尼總是有理他們總是對的,他們是絕對真理的化身他們就是錯了也得由他們自己去糾正,這樣就再次證明他們又正確了一次。我猜想他們一定真心誠意地以為馬克思是屬于他們的是他們的另一個祖宗,無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這一點絕不會有所改變。
巨星隕落,流星還在運行;太陽墜毀,野火繼續蔓延……1981年1月4日,一組剪輯過的幾個片斷,冬日下午,殘留的洛可可花園舊兮兮的作協西廳似乎與世隔絕,年代雖久遠,資產階級陳腐氣味尚存,大家拘謹地圍著會議桌落座。周介人逐個介紹與會者,具體有哪些人我已記不真切,畢竟三十年過去了,印象深刻的唯染化五廠程德培好像還有華師大宋耀良長江刻字廠王琪森。彼時的我已自忖有一點了解中國文學批評的狀況,并不介意那些徒有其名的文學評論工作者,無論專業或業余。這個座談其實只是周介人安排的一次見面會,目的是讓我們互相認識。那天程德培的發言我還存有印象,他先說起他和賈平凹多年的通信關系,我不知道賈平凹是何許人,接著他提到文學批評應該以文學閱讀感受為基礎并以分析文學作品的內在過程為終點,他不喜歡那種居高臨下的三段論評論,也不贊成那種將文學作品分割為形式與內容的兩分法批評……此外我不記得有誰說了值得我想一想的觀點,周介人點名叫我第一個發表意見,我想不起我具體說什么了,他們事后只是一致說我的聲音很渾厚,沒有人會記住我說了什么。依照會議的一般進程,周介人或許向大家介紹了我將要刊登在《上海文學》第二期的那篇《變革者面臨的新任務》,按此邏輯,我很可能發表了一通文學與社會歷史的關系以及批判現實主義的陳詞濫調,區別只在我不會使用報紙的語言,我借用的概念或許是從別林斯基、杜勃羅留波夫和黑格爾那兒來的,那些一百多年前的德國概念和俄國術語早已蒙上了塵埃,但在這里,它們不僅沒有生銹過時,有時候甚至還可能犀利得令某些人不能承受(德國與俄國可是馬列故鄉啊),這一點,很快就被后來的形勢變化所證實了。
讓我繼續將時光向后倒轉三十年,把那個場景分離出來……1981年七月的一個炎熱午后我騎自行車從金陵東路外灘跨過外白渡橋沿四平路一直向北,拐進了路面高低不平的董家宅路上海染料化工五廠污水橫流的大門,兩個年輕工人把我領到了他們的老大程德培的棲身之所,彼時上海舊街區的工廠建筑結構一向離奇古怪七轉八轉我已不知身在何處,走道盡頭一大間令人驚訝的被改建為圖書室的倉庫赫然敞開,阿里巴巴的山洞,難以計數的文學期刊,程德培的寶藏塞滿了原先的數十個更衣箱……我對程德培真正產生好奇,始于一個月之前,我在致程德培的一封信中這樣寫道,“德培兄:你好。今天去‘上海文學,向周介人要來你‘雯雯的情緒天地一文的清樣,讀了兩遍,極好……這種評論當前很少見,看得出,評論的確花費了你不少時間和精力。現在我才理解你多次講到的寫作‘甘苦。你的評論不是即興之作,你不草率從事……這篇評論的潛臺詞也不少,并不說透,說透就乏味了……你的評論是一種創造,而不是作品的附庸。真摯的問候!吳亮1981年6月10日”。
讀那么多良莠不齊的當代小說,讀之前還完全不知道是否值得一讀,我對當代作家可沒有那么好的耐心,至少當時是這樣!程德培是我所僅見的最細心的文學讀者,從心底里我特別佩服他,可別以為我這是假裝的真誠,有時候我還帶著愧疚自問:你不愿意讀你的同代人,無論他們寫得如何你都不屑一顧,你又有什么理由要他們來讀你?在另一封程德培保留至今、我于1984年5月31日寫給德培的信里,先贊揚了德培新近發表于《當代作家評論》對張承志中篇小說《黑駿馬》的評論,然后誠懇地自我檢討:“……至于我個人,雖然一直想回復到細節的分析,領略一下具體的感受,卻始終在門檻上止步不前。抽象觀念妨礙了我的感受,或者說我的感受常常被觀念所蒸發。為此我總有一種預感:我似乎不應當搞文學評論。我寫這些東西也許純屬偶然或誤會……如果說以前我們都是單向度地搞評論的話,那么這種局面卻由你先打開了;而我仍在一個枯燥無比的世界里蹣跚而行。”
這幾句話,喚醒了我某些沉睡已久的記憶——關于我為什么會說“我似乎不應當搞文學評論。我寫這些東西也許純屬偶然或誤會”,那得從1979年說起,記憶的移植……一天下午,我在廠里接到一個電話,是個陌生男人。電話那頭說,他叫張弦,從馬鞍山來,他是黃曉中的朋友,他現在到了上海,想見見我。我問他有什么事情,他說沒什么事,就想同我見個面。他說他住在上海電影制片廠文學部招待所,寫一個電影劇本,如果晚上我有空,是否能去那兒找他,地址是永福路52號。好吧,既然是黃曉中的朋友,我爽快地答應了。1979年我大姐已經結婚,大姐和大姐夫住在南市區丹鳳路,平時上下班倆人同進同出,大姐夫的自行車就丟在我們家。晚飯后,我騎著大姐夫的自行車找到了永福路,時值深秋,武康路永福路一帶落滿了梧桐樹葉,多么美麗的上海夜晚啊!我和張弦見面了,瘦個子,膚色黝黑,卷發。坐定下來,張弦先概括介紹他的身世與來歷,告訴我他的右派問題已改正,他是文革中與黃曉中的母親在牛棚里認識的。他說雖然文革結束了但是他常常去看望黃曉中的母親,曉中的父親是個老紅軍,隨林彪四野攻打錦州時負了傷,你知道嗎,我說我知道的……就這樣,張弦認識了黃曉中一家。我看張弦的臉,他的臉稍長,眼袋很大,他不停地吸煙,一支接一支地吸。他說話緩慢輕柔,他說他這次來上海之前,又去黃曉中家了,他不但很喜歡曉中,而且很佩服曉中,所以每次去那兒主要都是與曉中聊天。然而就是這一次,他無意在黃曉中的書桌上看到了一疊信件,于是好奇地問這些信是誰寄來的,并在曉中的允許下讀了其中的一部分。“信都是你寫的,這就是我要來找你的原因,”張弦最后說,“馬鞍山出一個黃曉中已經讓我驚訝,想不到上海也有這樣的年輕人,你們的思考是我遠遠及不上的。”
那天晚上我們聊到深夜,可以想象,此后我與張弦開始頻繁通信就理所當然了,他給我看他寫的初稿《心在跳動》,右派愛國的煽情故事,類似的故事浩如煙海。我對他反復修改并易名為《苦難的心》的電影劇本提不出什么意見,我沒有切身體驗,我不知道他們這一代人是怎么想的,他說他和王蒙很熟,我讀過王蒙《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和劉賓雁《本報內部消息》,其實我對他們沒什么特別興趣,只是我嘴里沒說,因為畢竟他們受了許多苦,白白辜負了他們的一腔熱血。我沒有對他講我父親的坎坷經歷以及我幾個舅舅的不幸遭遇,1957年我父親也差點劃為右派分子,我的四舅現在還在青海勞改農場,大家都這么熬過來,噩夢已過去,他們為落實政策奔波,新生活也許開始了,但愿如此……我不會講引人入勝的故事,我只談理論,不是純粹的書本理論,而是用理論的方式談現實和政治,在信里談,不知道這些信現在還在不在,張弦1997年去世了,還有誰記得他嗎,當然一定會有人記得他的,比如此刻的我,沒有人會看見的回憶,除非你寫出來印出來。我的第一篇公開發表的評論就是在張弦的多次催促下完成的,他說吳亮你應該寫作,你知道你要不寫作那是多大的一個錯誤!于是我寫了,我不能讓他失望,我只是為了踐行承諾,我在一疊白紙上寫作,作為一份作業交給了張弦,那天我去找他,還是在永福路52號上影文學部招待所,他的房間里有幾個長影女演員來看望她們的編劇,我認出其中一個是宋曉英。滿屋子人,張弦接過我的稿子翻也不翻順手就將那疊紙塞進了床邊柜的抽屜,那一瞬間我有點兒沮喪,那幾個漂亮的女人……過了半個月周介人打電話找到了我,說他手里有一篇我寫的稿件,想和我聊一聊。一切就這么十分偶然地發生了,周介人告訴我說前幾天張弦去他們編輯部,把我的稿子推薦給了李子云,這是1980年秋末的事了,這篇稿子的題目就是——“變革者面臨的新任務”。
我本不是文藝圈內人,對此我從不在意。八十年代之前,沒人知道我是誰,我一無所有,我對舞文弄墨者的輕視起源于七十年代初上海的兩本狗屎雜志,《學習與批判》和《朝霞》,還在我十八歲時我就對姚文元徐景賢石一歌嗤之以鼻。我沒看出1976年前后的文藝有什么本質區別,對你們的所謂文藝工作我毫不鐘情,你們這些玩意兒配不上我的胃口。我不會覬覦你們的飯碗,除非我能夠發出自己的聲音,只要我一發聲,那些集體合唱就會亂了陣腳。你們若不喜歡我,你我皆可以自便,我可以在一分鐘之內決定撒手放棄,在你們面前消失。在你們歡歌笑語的時刻你們是看不見我的,我不會掃你們的興,因為你們沒有這么重要。我寫作只是一種天性,我一直在心里寫,闖入你們的圈子或離開你們的視野對我根本不是一個需要猶豫的問題,除非你們恬不知恥地在我面前賣弄你們的蹩腳文藝!打擊你們,打擊你們的面具之下的愚蠢傲慢阿諛歌頌自輕自賤和假惺惺感情本會讓我產生快感,可是一看到你們自己老在掐來掐去窩里斗,你們的患得患失遍體鱗傷又令我陡生憐憫……你們的內部不團結是必然的,你們的不團結就是由于你們太團結,你們是烏合之眾,可是你們還學著說一套你們自己也未必相信的大詞;你們一碰就會碎,你們只有私人,卻不懂何謂個人;你們的熱鬧集體由一大堆貌合神離的私人組成,所以你們不堪一擊。
自認識了周介人和李子云,我就成了上海文學編輯部的常客,這不需要刻意解釋,能發表我的文字當然是個不小的誘惑,我相信這僅僅是開始。周介人對我為何沒有去讀大學充滿好奇,我說我77年參加過一次高考沒有錄取就作罷了現在依然在廠里做鉗工,周介人說是啊不一定要讀大學十年浩劫你們都自學成才,我們樓下的電工小溫也讀了許許多多書,待會兒我介紹你們認識認識……那個年頭年輕人讀書蔚然成風,大多為擺脫原來的生存環境而不是為了求知的饑渴,讀書成了一個新的未來幻想體,而沉湎于讀書這一行為同時又是一種令周圍人不安的征兆:他想脫離我們,他的目標不在此地,他要遠走高飛。周介人帶我去了樓梯底下電工溫定凱的小房間,又一個阿里巴巴的秘密寶庫,桌上、擱板上、電工工具柜上和地板角落里全堆滿了書,站都沒法站,那些混亂無序的書與蜷縮在里面的溫定凱已經渾然一體,這樣的房間大概只有在作家協會才會允許存在,一個電工的工作間!當下兩個工人一拍即合我和溫定凱迅速成了朋友,我巡視他的那些堆得亂七八糟的書的書脊(很難抽出來),小說文學似乎沒有幾本,絕大多數是歷史、經濟學、科技、哲學和政治學著作還有一些理論期刊,他說他有個哥哥叫溫元凱在安徽中國科技大學,我記得我向溫定凱借閱的第一本書是凱恩斯的《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許多年后周介人有一次悄悄對我說:“李子云告訴我,你與溫定凱來往很密切溫定凱背景很復雜聽說他們與78年人民廣場民主墻那些人也有往來,我們要謹慎些……阿亮是這樣的嗎?”猜測無所不在,工人階級和社會閑雜人員,一張想象中的關系網也許是真的又如何,我強作鎮靜地回答老周:“我比你們更謹慎!”1985年我進了作家協會,溫定凱已離開,聽說他夫妻倆在鎮寧路愚園路口創建了上海第一家私營的“自立書店”,有一次我途經愚園路,那是個迷你型的小書屋,我沒看見小溫,只有一位眉清目秀的女士在給新到的雜志分類,不知道她是否就是溫定凱的太太。
有關八十年代初作協的這個院子,還有一件差不多要徹底遺忘的往事不妨說一說,我正式寫作之前,有關戴厚英,場景清晰如斯,我本不想刻意記住它……其實我和戴厚英就見過這么一次,如果不是她后來名聲大噪,我可能就會漸漸忘記那個夜晚我看到的那個女人毫無道理的自命不凡,那種不友好……讓我仔細想一想,回去,使一切重新浮現,是的,我在1979年底就見過戴厚英,就在作協大院臨近巨鹿路的那一排簡易的二層樓木房子里,當時是作協的宿舍吧,我猜應該是的,那天晚飯后我被我的一個朋友拉去,說去見見一個女作家。我們從巨鹿路的一扇小門進去,很長的木扶梯和走廊,房間門半掩著,我們推門入內,戴厚英站起來招呼我們。房間家具十分簡陋,當時大家都這樣。她戴眼鏡度數好像不淺,一圈圈的我看不清她的眼睛。后來我們三個人聊天,一邊聊她一邊打毛衣,很快我就不耐煩了……我從未評論過戴厚英的作品,《詩人之死》對她本人很重要,《人啊,人》對她本人也很重要,這與我有什么關系?你們說她這兩本書寫得好,要么是你們傻,腦子簡單,要么你們沒見過好的,即便見到了好的你們也不知道。我的這個善良朋友叫柴兆民,他是民間經濟學家,受他影響近墨者黑我從1978年起訂閱《經濟研究》粗枝大葉學習孫冶方于光遠薛暮橋許滌新。柴兆民把他的經濟學研究論文謄寫得一絲不茍,準備投《經濟研究》,寄出之前拿給我過目。柴兆民是一個經濟浪漫主義者,他不僅相信“國民經濟到本世紀末可以翻兩番”,而且還專門為此計算出了一個逐年遞增的公式,前提是重新安排宏觀經濟計劃,調整“第一部類”與“第二部類”的比例。我不相信計劃經濟,計劃經濟缺乏刺激與勞動者個人利益無關,工人是不是在乎個人利益不是個抽象理論,而是個社會存在,這個結論可以從我們對周圍及自己的觀察與反省得來。于是我們的爭論就從經濟學是不是也是人學,轉移到文學是不是僅僅是人學,終于輪到柴兆民近朱者赤了,他慢慢地熱衷看文學評論了……離開戴厚英的住處,柴兆民對我的明顯不悅感到疑惑,他堅持認為戴厚英很有思想,我說她的思想非常膚淺,文學人道主義和哲學人道主義我早知道了,一個夸夸其談的女人講的話你也當真,何況講的都是別人的話,我一點都不喜歡她那張“正確的臉”,尤其是我發現她看我的目光不怎么友好,或許僅僅因為我初次登門應該態度謙虛我卻偏偏滿不在乎地質疑了她……大概兩三年后吧,《人啊,人》被批判,那些批判比被批判的作品更糟糕,一切還是那么的幼稚可笑,包括那個大聲嚷嚷空洞造作的書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