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垠康
1969年生,安徽宿松人。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安徽文學》《山東文學》《雨花》《福建文學》《散文百家》《西部》《當代小說》《小說月刊》等期刊。作品多次入選漓江、長江出版社等年度文選。
天剛蒙蒙亮,手機就響了,來電顯示是小妹打來的。我用力按下0K鍵,說,你神經病啊,還讓不讓人睡!
哥你快來一下,高節整天念叨什么包的,好像精神上出了問題。小妹與妹夫高節遠在常州打工,聽她快要哭出來,我也清醒了許多。
高節是個不錯的人,這種不錯,在小時候就鋒芒畢露。
讀小學時,我父親一直是高節的班主任,那學期開學報名,他照例交不上學費,也照例是我父親擔保的。但報完名沒多久,高節又興沖沖地跑回來,手里還攥著十元錢。我父親以為是他家賣了柴火,湊齊了學費,沒想到高節徑直走到“拾金不昧”展示箱,踮起腳,把錢塞了進去。高節樂觀向上、尊敬師長、勞動爭先,是父親一手培植起來的班級典型。若干年后,門不當戶不對的高家來提親,父親猶豫了一下,還是替小妹敲定了這門親事,個中玄機,高節一直蟄伏在父親心底的好印象起了決定性作用。
婚后小兩口恩恩愛愛,勤儉持家,無奈小妹的婆婆去世前治病背了不少債,日子一直過得緊緊巴巴。我利用工作關系,給他弄了個低保名額,一年有幾百元救助。但村里通知填表時,高節居然不買賬,還酸溜溜地說,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他也不能為區區幾百元錢低頭。家里窮得叮當響,還嘴硬裝相,氣得我牙癢癢,你算老幾啊,能跟人家彭澤宰比,不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起碼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當然,村長樂了,省下一個名額,正好把小姨子的問題解決了。
高節是泥瓦匠,小妹給他打小工,兩個人一天能賺兩百多元。乍一看,比我們坐辦公室還來錢,他們起早貪黑地給坐辦公室的人搞裝修,卻總攢不夠回家建房的錢袋子。他問我這是為什么,我笑了笑,說,要是讓你們比坐辦公室的還滋潤,誰還坐辦公室?
時近歲尾,來單位檢查考核的一撥接一撥,又是匯報材料,又是酒桌應酬,那叫一個忙。好在地球不是缺了誰就歇菜,我還是請假去了常州。
幾經周折,我總算在城郊找到了小妹的低矮出租屋,高節坐在一塊水泥磚上,精神萎靡,目光呆滯,對我的到來,沒有喜出望外,沒有昔日的熱情,仿佛來造訪的就是與他朝夕相處的某個工友。我有些驚訝,也有些害怕,好好的一個人,怎么這樣了呢?
小妹在啜泣,醫生說是心病。
心病就要心藥治。我試圖與他交流,以期在思慮的死胡同打開一個缺口,但他除了間或念叨什么包的,別的話題刀槍不入。這樣下去人就毀了,我建議趕緊住院治療,但小妹沒吭聲。我把隨身帶的錢掏給她,說現在合作醫療可以報銷一半,加上城鄉醫療救助,自己掏不了多少。
第二天,小妹去找包工頭結算拖欠的工資,我留在出租屋看護高節。與他交流吧,是對牛彈琴,干脆養養情緒,翻翻衣柜上的舊報紙。等小妹回來,我指著晚報上一則新聞,問她是否知道這事。小妹瞟了一眼,說怎么不知道呢,前段時間大街小巷都在議論,那個大學生撿到一個包,竟然是公安抓獲A級通緝犯的重要線索,獎了十萬元,唉,這樣的好事我們怎就碰不上呢!
誰說碰不上?那包是我撿起來又丟下,再讓他撿去的。一直不語的高節突然火山爆發了,還如喪考妣地哭著說,我的老娘唉,又不是幾百元唉,那可是十萬元啊!
我決定去報社了解一下情況。記者遞過一張晚報,說先看看今天的頭條吧。
攤開報紙,一排加粗的黑體字沖擊著我的眼球:十萬獎金捐災區,兩份家教掙學費。下面還有副標題:提供破案線索獲獎大學生用行動證明:九零后不是垮掉的一代!
我如獲至寶,把這篇后續報道反復念給高節聽,他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再醒來,病沒了。
被槍斃的報道
剛做完采訪,新聞熱線又響起來了。這是一個匿名舉報電話,大意是錢記燒烤連鎖店涉嫌使用地溝油。
被舉報對象錢記燒烤連鎖店老板錢途是我市創業明星,去年還評上了省級勞模。作為縣級市,能爭取一個省級勞模,其新聞性比起人咬狗差不了多少。報社老總派我去做了專訪,以《從下崗工到燒烤王》為題,在晚報《五?一特刊》上用一個版面隆重推出,一面下崗成功創業的紅旗一時轟動全市。
我把這個匿名舉報迅速向報社老總作了匯報,老總抽完半支煙,用力掐滅煙蒂,說先去采訪,一旦屬實予以曝光。
下班后,我拐到錢記燒烤總店,香辣味氤氳著半條街,一字排開的烤爐前擠滿了大大小小的腦瓜,操持的師傅在紅彤彤的炭火上葷葷素素地調度著羊肉串、火腿腸、玉米棒、雞翅膀、香蕉片。我擠到烤爐前,盯了好一會兒,看不出油料有什么異樣,便抽身來到店內。但“地下工作”還沒來得及開展,我就被老板錢途認出來了。他忙喊道,劉師傅,快給吳記者弄二十根羊肉串。他這一嗓子有底氣,大家的目光被吸引過來。我趕緊小聲阻止說,別客氣,我家孩子只吃豬肉。錢途怔了一下,就笑著神秘地說,其實羊肉串都是豬肉做的。
我把了解的情況向老總報告后,老總在電話那頭說,食品安全是當前的熱點話題,給你一周時間采訪,不管你采取什么方式,稿子要趕在3?15前見報。
有人說,晚報記者是聞到臭味就瘋狂的蒼蠅。其實,為了完成采訪任務,我們不耍點小心機還真不行,好在老總給了一周時間,可以蹲守跟蹤。
燒烤這行當都是后半天忙乎,上午店家主要做些采買、備料之類的前期工作。蹲守的第一天上午,我注意到,有輛外地牌照摩托停在總店門口后,一個滿身油污的人,提著沉沉的蛇皮袋進了店,沒多長時間就一邊點鈔票一邊往外走。我馬上喊了摩的跟上。出省界不久,油污人拐進了一處散發異味的加工點。考慮到再進去會惹麻煩,我們在門口停下,不一會兒,就看見有人背著半大的死豬進去了。
又一日上午,分店的一位師傅晃著空油桶上了電瓶車,我有些興奮,一跟蹤果然擴大了戰果。那位師傅購油不進商場不進糧油店,而是進了烤鴨作坊,原來他們用的竟然是含有高致癌物質的烤鴨油。
我連夜疾書,一篇圖文并茂、佐證翔實的長篇稿件擺在了老總面前。老總看完后,一拍桌子,說太不像話了,還把標題做了微調:《死豬肉,烤鴨油——燒烤王到底有多黑》。
根據編審程序,批評性報道須經市主管領導把關。市主管領導很快召集相關部門碰頭,我作為采寫記者列席了會議。
市工業委說,現在正是全市企業改制攻堅階段,我們不能打擊下崗人員自主創業積極性!
市總工會說,錢途同志是省勞模,我們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市就業局說,錢記燒烤連鎖店要是倒了,又有一批人要失業,而高失業率上面不答應。
市工商局說,全國誠信示范縣即將驗收,我們不能在這個時候出紕漏!
……
我感覺呼吸有些急促,剛要鐵肩擔道義地沖動一下,被旁邊的老總一把按住了。老總小聲說,什么事都有潛規則,你留意沒有,媒體的批評性報道都是眼睛朝下。
幾天后,老總交給我一封信,說省晚報總編是他同學,已通了電話,去拜訪一下或許不是壞事。
省晚報總編看完附在信后的稿件,說,寫得不錯嘛,可以留下。
什么時間見報?我欣喜不已。
不是稿件留下,是你留下。
稿件沒能見報,但我幸運地成了省晚報記者,這可是我曾經做過的夢啊。
挺進城市
考上大學,走出山村,挺進城市,是父母一直為我做的夢。但十年寒窗,終于博得一紙大學錄取通知書時,父親卻縮在瓦檐下抽悶煙,母親的丸藥也減到半量。當時,國家還沒出臺助學政策,我一咬牙,跑到一家景觀草木公司打工,雖說工作場地偏隅城郊,但可以預見,城郊過不了幾年便是城市。
我的工作是給新販運來的樹干培土澆水,對待價而沽的樹們來說,這兒更像一個驛站,說不定哪天就去了更大的城市,粉飾著鱗次櫛比的水泥森林。像我一樣,這里的樹們也來自鄉村,只不過我是找上門的,而它們如同被強搶來的民女,經歷骨肉之離、刀斧之痛后,已是花容失色,肢體殘缺。
早先來的工友王二麻神秘兮兮地說,老板這么一倒騰,有時一株能賺幾千元。我怔了一下,舌頭跑出來半截,原來我們侍弄的竟是傳說中的搖錢樹啊!那天晚上,我輾轉反側,久不成寐,越來越覺得沒必要去讀什么大學了。條條大道通羅馬,說不定劍走偏鋒,將來屁股后面也能弄一幫大學生跟班呢。
再給那些樹們澆水時,我如履薄冰,誠惶誠恐,仿佛小時候手心里緊攥著被汗水洇濕的那三毛錢,惟恐丟掉,買不回食鹽就等著一頓好揍。
某日干活時,無意發現一株香樟的主干上有凹凸疤痕,恰似漢字的橫豎撇捺,便退后幾步一端詳,嚇了一跳,居然是我的乳名!然而,我在腦海里搜索了大半天,絲毫也找不到聯想的方向。也許純屬巧合吧,如同我的一位親戚酷似魯迅先生,人海茫茫,同個姓名更不足為怪。這株香樟,粗盈尺,高丈余,被鋸掉的枝椏周圍,茂盛地長著一蓬蓬新綠,雖也綠得滴翠,綠得矯情,卻感覺怪異,仿佛胡子花白的人抱上了幺兒。
八月“秋老虎”,父親從鄉下跑到我打工的地方,說學費湊齊了,再不去就報不上名了。我說,不讀了。父親暴跳如雷,先給了我一巴掌,說全家人盼這一天盼了多少年,你說不讀就不讀啊,你能把你母親的身體找回來嗎?你能把家里的雞鴨找回來嗎?你能把房前屋后的樹木找回來嗎?
我回到家才知道,房前屋后的樹木全賣了,特別是屋后沒有了那株遮陰蔽日的香樟,幾間土房被陌生的空蕩擠壓得更顯矮小。我恍然想起什么,對,香樟上刻著我的乳名,那是我兒時無知的游戲之作。
父親背著行李,我走在后面,不敢回頭。我知道,我的前面是城市,我的后面是掏空的家園,以及蓄滿淚水的母親。
大學畢業,我躊躇滿志,發誓要好好感恩父母,但求職信投了幾十份,均如泥牛入海。如今,在城市里漂著的大學生比螞蟻還多,掉片樹葉能砸仨,而且他們苦力不愿干,技術活干不了,更沒勇氣學北大學子街頭賣肉,日子比那些識不了幾個字的農民工還難撐。
那次,我去某公司應聘未果,垂頭喪氣經過一處綠化草坪時,被兀立其間的一株香樟打住了腳步。跨過欄桿來到香樟旁,上面果然依稀刻著我的乳名。保安跑過來,說,看起來斯斯文文的,怎么這么不講文明。我多少也是包里揣著大學文憑的知識分子,豈甘小保安的訓斥,要不理論清楚,那才叫一個有辱斯文。就在我們唇槍舌戰之際,一輛小車戛然而至,保安像孩子見了爹媽跑上去,對著下降的車窗立正敬禮,報告王總,有人鬧事。
那個叫王總的人從車上下來,雖有西裝革履,卻無紳士氣質,我一眼就認出來了,什么王總啊,不就是當年的工友王二麻嘛!
這幾年,王二麻抓住城市化飛速發展的機遇,辦起了自己的公司,干的行當就是倒騰名貴樹木。
我終于在城市里找到了工作,給王二麻當秘書。
(責任編輯 晉銘)